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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邸管家向我報告過米莎的情況。
她已經被女僕刷洗乾淨,穿著舒適的春裙,禮儀劍也轉交給護衛隊。醫護神官目前在為她醫治手腳的凍瘡還有營養不良。
即使讓我當眾答應留下她,米莎仍然不放心,在住進客房後立刻購置大量生活用品、到處認識所有人與幫忙(例如去馬廄刷馬或擦兵器),大有長期住下來的氣勢。
還把各種對父稱呼輪流用了一遍,彷彿想用盡所有方式來喊我。
由於內城住宅沒有女僕,所以我沒有帶她回去過,也沒有離開官邸。
今晚是相認數天以來我首次與米莎一同用晚餐。
用餐地點是官邸餐廳,夕雅沒得出來。
米莎的雙手與面部有凍瘡,被醫護神官敷上藥布,非常影響她使用餐具,而她的固執一如娜塔莉,拒絕女僕的幫助,堅持自己拿起那個叉子。
僕人推著餐車進來,開始進行布菜。
「把鼻,我發現神官有好多種,但神父、神母、牧師、祭司都沒有分。為什麼?」
女僕用白色緞帶幫米莎編織髮圈,想要襯托黑髮黑眸,卻讓我有恍然看見戴著白色風信子花環的娜塔莉的感覺。
米莎總是期待地看著我,卻又並不期待我作出反應,好像她當年窗台上的母親,只要見著我就感到開心。
「因為他們行牧的對象是人。神父與神母是教堂的主持人,在主教之下。而牧師是神父與神母之下的基層神職人員,祭司負責主持各種儀式。」
說到這裡,米莎手裡的叉子已經滑回桌面四次。
「所以神官行牧的對象是神?」她傻傻地順著問。
我一個沒忍住笑出來。「不,沒人牧神,是神對所有人行牧。神官牧的是神僕,也就是神職人員。所以他們會有專精項目,例如醫療、戰事、告解、侍奉、社工等等……」
米莎的叉子突然從桌面上彈到地毯上,僕人趕緊換一個新的給她。
「那聖騎士呢?把拔的軍隊在做什麼?」
等著隨時上馬去把神的敵人打成馬賽克……
「以各種最終手段捍衛曉徽信仰。聖騎士不是軍隊,是神的騎士。」
「就像故事裡護在公主身邊的那種騎士?」
「可以那樣想。」
分菜完畢。米莎還在嘗試叉住沙拉中的漿果而不使它滾開,又滑掉幾次叉子,一點也沒有要祈禱的意思。看來娜塔莉可能連教會都沒有帶她去過。
既然她不是教徒,我就自己閉眼進行默禱。
「你在做什麼?」米莎問。
我閉著眼回道:「禱告。」
「為什麼要這樣浪費時間?」
「不是浪費,是我願意這樣花費時間。」
我睜眼,拿起餐具,「好了。」
「我猜你許了個願。」
「為什麼這樣想?」
「因為你覺得我是個麻煩。」她微笑,直直看來。
「你認為我希望你離開我的生活?」我停下用餐,感到前所未有過的情緒,複雜得像一團壓縮的毛線球。
米莎確實是個麻煩,但對我來說「麻煩」的定義只是「比較難解決的事」。
如果米莎說的麻煩指的是我的名聲,我還滿想告訴她我早就把那方面放水流了。
我心裡的毛線球裡塞著的是關於她生父的真相。
女孩還在叉那個漿果,不知道把它當成了誰。
「難道不是嗎?掛上『私生』兩個字,人就能比什麼都沉重。」
從「相認」的那天開始,我就發現米莎有比娜塔莉更大膽的直率。今天是我們第一次一起用餐,也算是首次談話的時機,她卻彷彿想挑撥什麼似的。
不過我身上掛著一個私藏的聖飲者,嘴裡隱著獠牙,真身躲在聖光面膜下……
比起這些,假的私生女真的輕若龍毛。
我問:「如果我告訴你我其實並不反感你,你會相信嗎?」
她停下折磨那顆漿果,目光落到我身上。
我繼續用餐動作,「你不重,娜塔莉也是。我這麼說並不是因為我不重視你們,只是因為就算你們同時在這裡,我也扛得動。」
但一如二十年前,娜塔莉又離開了,而且不會再回頭。
「那麼聯絡我的祖父母又怎麼說?你仍然希望我離開不是嗎?」
「你的母親在城中有個家,卻寧願流浪在外以及拒絕接受我的幫助,可能也沒有向老家求援過……你的祖父母需要知道你的存在,而且他們才應該是最先決定接納你的人。」
「但我不在乎他們,我最想要的是一個父親。」
娜塔莉當年也說她只要每天見著我就開心,但卻因為我不願意與她更進一步而心碎離城……我雖然知道人的貪念簡單同時也無窮無盡,有時候卻不知道該相信哪種。
也許我可以等到米莎開始想要祖父母的時候再說出真相?
見我不回話,米莎繼續問:「你想要孩子嗎?」她還是叉不到那顆漿果。
「沒有特別思考過這方面。」沒機會的事有什麼好想的。
「母親也這樣說。我猜她從來沒想要我,但卻還是愛我。」
她一個手滑,餐叉又滾落桌面了。
「不。」我放下餐具,拿起那個餐叉,隔桌捧起女孩的手輕柔地塞好它,「你是娜塔莉當時最強烈的願望。」雖然給出的人不是我。
「你吃得好少。」她看著我的盤面說。
米莎隨我的菜單吃,但份量正常。
「所以千萬別學我。我是個壞榜樣。」
「你能把乳酪粉遞給我嗎?爸爸。」
「教父,我拿不到那個胡椒罐。」
我明明就有手段能拿到,卻寧願賴在椅子上假裝我的手真的不夠長。
老人笑著搖搖頭,把胡椒罐拿給我。
我們的心情變得很好,卻與胡椒罐無關。
「當然可以。」我起身,把乳酪粉放進米莎的繃帶手中,卡穩。
晚餐結束後,米莎回房,我也回到加班中。
今天的公文高到令我嘆為觀止。
連湯瑪士也在送完後留了下來,用沉默的凝視(我頭頂的空氣)來表達自己的不稱職——他知道這些文件通常是要副團長幫團長一起處理的。
花了一些時間把他勸回家以後,從聖徽被倒出來的夕雅連滾帶爬衝進廁所,並氣若游絲地抱怨道:「拜託告訴我你有吃消夜的往例。」
我提醒她我的人設道:「節食的人怎麼可能吃消夜。」
聖飲者從廁所出來後,倒在床上滾來滾去,「我要餓死了……豬血糕、鴨血火鍋、半熟牛排、熟髓、燉爛的爪骨……」就這樣持續了好幾分鐘。
我蓋上公文,把帕諾泡給我的熱巧克力整杯給她。
聖飲者立刻屈服在融化的棉花糖下。
自從我給夕雅喝過一次這種飲品以後,她再也不提「好香的屎或鳥屎泡」,而是鄭重得就像捧著錫酒杯,虔誠地慢慢喝光光。
我繼續回到桌前工作。
身為終魘的好處就是不管工作多久都不會累,精神一如開始時集中,再加上記憶力,要找什麼都不用翻,永遠記得內容與擺放位置。
其他騎士團處理公文的除了團長,還需要副團長與一群副官,而我一個人就能搞定,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從來沒有被當成優點……
忙至半夜時,我的聽覺捕捉到一陣哭鳴。
女僕與官邸守衛沒有異狀,因為這個音量他們聽不到。
這個情況不是第一次,我前兩天就因為聽到哭聲而暗自去看過情況。
房中的米莎看起來是清醒的,卻哭得一塌糊塗——不是與我相認時的那種——在床上爬來爬去,到處摸索。
或是下床在整個房間中徘徊。
「母親?母親……」
有時候不見得會呼喚娜塔莉,但仍然在找她。
我當時以為米莎醒著所以沒有介入,目前看來應該不是那樣。
她可能在夢遊。
今晚也哭得很淒厲,一點也不像白天那個獨立聰明的女孩。
米莎曾愉快地說過:「我有父親了」。那句是大實話,我本來深信不疑,直到今天確定連她也沒有發現自己每天半夜在找死去的母親。
不管是生父還是祖父母,他們都不是米莎真正想要的人。
我在遇到米莎的當天就給娜塔莉的家寫信了,但至今沒有回應。我知道他們沒有搬家,可能是看到來信上有我的名字所以就直接燒了。
「阿貝爾,你為什麼看著天花板?」
「她又在哭了。」
「白天的時候明明很開心啊。」
「笑容不代表開心。」
「但她買了很多東西都記在你帳上欸。」
我低下頭,繼續寫公文。
「我變不出一個娜塔莉給她。」
時間在翻頁聲與寫字刷刷聲中過去。
米莎的哭聲逐漸微弱。
「教父,為什麼你每天都要待在我的床邊?」
「我想讓你在睡著前不會感到孤單。」
「可是我閉上眼睛之後待的地方一樣沒有你啊。」
「但你知道我在你的床邊。」
「我也知道你終究會回到你的床上去。」
「對,我會回去,心則留在這裡。」
「我不太懂。」
老人俯身,把吻印在孩子額上。
「等到有一天,你懂的時候,你也就會明白了。」
我停下筆,在聖飲者的疑問中起身,走進沒開燈的浴室,關門,進入黑暗。
說是黑暗,其實只是無光,就像寒冷只是無熱的體現。
——也是我的本質。
因為相容,所以無光處作為立體通道,供我通行與出入,只要陰影相連,我就能進去所有地方。
現實的光影景象在陰影中構成立體的虛無,陰影所在處是出入口與觀看窗,光所在處則如一堵牆。我循著關燈的房間找到客房。
因為室內沒有燈光,所以我可以看見完整的立體房間。
米莎在床上緩慢而不間斷地翻找,哭得又慌又急。
我踏出陰影,扶她躺好,蓋上棉被。
「母親、母親……」她瞪著空氣繼續哭。
我俯身一吹,米莎這才安詳下來,眼皮像緩緩落幕的帷幔,隔絕她與現實。
為了不讓她再度夢遊,我下了一個好夢。雖然只是另一口冷氣,但包含我所能想像到的平靜與溫暖。
女孩睡著的眉頭鬆了,我退回陰影中。
——時間不見得沖淡一切,反而越加雕琢成型。
「不要替我死!這絕對是世界上最不值得的事。永遠不要。現在,出去。」
帕諾醒了。
他這才發現自己將臉頰撐在支起的前臂拳頭上思考時,卻打了個瞌睡。
還因為醒神時一晃,身體因為臉從拳上滑掉而嚇了一小跳。
帕瓦也發現閉眼沉思的兄長是真的睡著了。
「老哥,要不要一杯熱茶?」問著,卻從辦公桌邊起身。
由於大九節,最近的外務文件增加。護衛隊由隊長處理外務,副隊長處理內務,帕瓦察覺到兄弟增大的工作量,比平常更加注意對方的狀況。
而且因為是兄弟,他也察覺帕諾最近有心思。
帕瓦在凌亂的地面跨過文件堆、某隊員亂丟的衣服、疊高的書本、擠成一團的臨時睡毯,在這間沒有神職人員標誌性整潔的辦公室中跋涉到流理臺前方。
護衛隊大部分時間在辦公室中來去匆匆,沒有空閒時間整理,下班後通常就直接休息(睡死)了,待在辦公室中也是處理文件。
帕瓦與放假的隊員偶爾會收拾,但現在他真心認為在大九節過去前,這間辦公室不可能再度整潔。
他們真的應該有個清潔工,可惜教皇殿不那樣想。
帕瓦找到現成的茶包,並找出牛奶與香料開始加熱、打發。
——曉徽教義中並不禁止信徒們食用茶、酒、合法提神飲品,或其他藉由詭異的藉口就是不讓信徒碰的無辜飲食,一如讓女性擔任聖職。
帕諾疲憊地在桌邊抹臉,努力從瞌睡狀態中打起精神,不時發出沉重的呼吸或嘆息。室內逐漸充滿茶香與奶香,還有帕瓦與陶瓷碰撞的聲音。
「帕諾,我應該要問你最近的不對勁跟你上次說的話有關嗎?」
阿貝爾從教堂禱告室溜掉的那天,帕諾曾交代帕瓦在筆記本上記下一些自己所擔心的事。帕瓦那時覺得有些不務正業……
別人看來完美的阿貝爾的人生其實千瘡百孔,但同時又是一個人正常的人生:總是有地方不完美。它是如此地普通……
一杯完美的熱奶油茶完成了。
裡面沒有奶油也沒有油,沒人知道它為什麼叫這個名,只知道嘴唇沾到以後會留下一層香甜的薄油,可以代替防凍潤唇膏。
熱呼呼的茶杯被輕輕放到隊長桌上。
擦手的帕瓦繼續說:「那天你說過『我們得搞清楚聖長是因為過於虔誠才孤單,還是孤單導致虔誠』,也提到與聖長交換對於《迦斯蘭》的看法——帕諾,現在有人站在城牆上嗎?」雖然他已經猜得出是誰。
帕諾用手指勾住杯耳,卻不打算拿起來。
他說:「帕瓦,聖長想死。」語氣就像在說茶應該要配餅乾。
帕諾感覺到兄弟定定地看著自己。
「……帕諾,這是定論還是判斷?」
「是一個確定的答案。」
帕瓦拉過椅子坐下,和自己的兄弟一起開始看茶杯上方的熱氣。
「如果你打算上報,你就不會這樣告訴我了。帕諾,你支持這件事?」
「個人觀感:不支持;護衛立場:支持。」
「……你沒有說反嗎?」
有嗎?
帕諾得承認自己對護衛職責的看法開始與教皇殿背道而馳。他在阿貝爾身邊待了十五年,所謂的「護衛職責」早就發生變化。
帕諾當初以為阿貝爾想尋死原因是帕瓦說的「孤單」。
直到他開始注意其他細節與那紙證書。
某些問題確實存在,卻不是真相。
「聖長有很多我們看不到的難題。」而且說不定是不能被看到的。帕諾承認道:「我其實不認為我們應該阻止任何想結束人生的人。」
曉徽教義如同大多數宗教(或社會觀念):韃伐或苛責尋死。
就算要死,理由也得與崇高的因由掛勾。
「我們對神的大部分的認識來自人對祂的看法。人能理解殺害的必要性:食用或消滅,卻不能理解它在一個人身上作用的重要性。」
「我們既不是神也不是別人,卻總以為自己的理解更好。」
阿貝爾不在城牆上,沒有人在那上面,除了迦斯蘭。
沒有人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因為我們不在那裡,從來不在。
去猜測迦斯蘭的選擇永遠不是答案。
在茶杯上的熱氣消失前,帕瓦還是沒有說話。
「聖長不是人。」帕諾的語氣再度彷彿是說茶真的應該要配餅乾。
「帕諾?」帕瓦幾乎叫出來,不敢相信這是帕諾會說的話。
其他人就算了,跟在阿貝爾身邊的護衛們已經分得出來那些風波一定是謠言,但他們從來不置喙、不反駁、更不發表意見。
……除了他怎麼又溜掉。
「如果是最近的私生女醜聞——」
帕諾重新說:「我的意思是,聖長不是活人。」大概也不是夜人或夜族……至少帕諾把夜行性種族通鑑翻遍以後沒看到吻合的。
帕瓦沒有馬上回話,一會兒後緩緩往後躺到椅背上。
「老哥,我們應該要知道這件事嗎?」
「我猜教皇殿知情,這就是為什麼有護衛隊。」
「護衛隊不是防範仰慕者,以及別讓聖長掀起風波嗎?」
「如果是那樣,為什麼最初的時候只有我。如果只是一般的隔絕性護衛,會需要用上我們?」
——一群全天候工作、簽過自願殉職書、薪水高得像封口費的稀少審美免疫者,不只得上專門課程培養某些專業,護衛隊長還拿到某些文件?
阿貝爾或許以為他們都來自曉光城,但帕諾卻知道,除了自己與副隊長,其他人全是從外地被強制調職來的,只是暫時放在阿貝爾身邊一陣子後才調成護衛隊。
就像專門讓阿貝爾以為這些人的挑選條件不苛刻。
……雖然審美免疫本身已經是苛刻條件了。
「你們聽完了沒?」帕諾忽然問。
辦公室的門開了,貝里以一種偷聽的姿勢往前摔倒。
其他隊員們訕訕地站在外面,一起指向地上的菜鳥。
異口同聲地說:「是他的主意!」
「欸?啊?」
算了,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