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寒風持續拂曉被奪去色彩的大地;無論有在多拘謹,在多矜持,與渺小冰晶堆砌的細微觸感相逢之際,許多人總能暫時拜別思緒中的紛擾,悠然享受如幻似真的風光。
又有誰會在這片夢幻中遵從腦海裡至始相信的意志,而非最原始純真的異想?
黑岩旁,單膝蹲下,靜如止水的屏息身影。
「牠基本上和之前見過的沒兩樣,」里奈纖細的手輕輕撥動著瞄準鏡上方的轉輪,「但這種類型唯一不同的就是……警覺心特別高,一遇到危險就會像野兔一樣死命逃跑。」
答案是明瞭這片糖衣背後險惡的過來人。
「咕嗚——」
緊跟在一旁的橘髮身影沉默著,小巧雙手揉捏臉頰,按耐著逐加紊亂的韻息。尼龍材質布外,精巧的紡織結構在天寒中盡忠守護;布內,液態化的壓迫感緩緩自掌心向外擴散,冰霜染白了手中器械的金屬表面,唯有受食指頭覆蓋的區塊幸運得到溫暖的恩賜。
有點諷刺的是,比起前方剛拐進石堆陣中的猛獸,穗乃果心頭上的緊張感有超過一半是源自於再度浮現於同夥臉上的鋒利眼神。
有點恍惚地看著緊握在手裡,只需動動手指便能輕鬆奪命的利器,穗乃果的眼神頓時有點失焦。明明是以行動派的果斷在同儕中聳立,卻在這時候繼續躊躇不前;也是在跟著一旁的身影溜下山坡的同時,她才看清一件事。
「跟上來,蹲低一點。」
連隻螞蟻都不忍心殺、卻還執意往虎穴走的自己,這回真的衝過頭了。
在黑岩堆前顯得渺小的兩人因為半蹲的姿態而顯得更加卑微,口鼻間飄散出的白霧因刻意壓抑的運氣而更加稀薄。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登山靴前端加固的鞋面;難以彎曲的設計讓腳趾關節上催化痠痛的酸痛彷彿被困在蒸籠內,只能讓不適感慢慢累積而無處宣洩。這一切將身心如彈力球般強烈擠壓的停息,只為了能在接下來的數分鐘內,跳得更高、更快、更遠。
來自灰黑色雙瞳的視線緩慢掃過充滿些微凹陷的雪地,隨即如導航儀般迅速移向凹陷的來源。雙瞳的擁有者接著將視線轉向後方,同時伸直食指,重新指向方才推導出的方位。過程中只有無聲的肢體移動,連同放低的身軀幾乎要和周圍的木訥黑岩交融。
『要是被牠發現,就算再快也追不上牠。』
『為了保險,瞄準腳部,先癱瘓牠的行動。』
顫抖的雙手將槍口稍微舉起,穗乃果耳邊依然迴響著方才收到的指示;為了輔助記憶而持續念念有詞的舉動勾起過去背誦考試內容的回憶:狹小的活動教室裡,吵雜的訓話、教導、嬉鬧中,是那份無瑕的坦承與關懷成就許多美好的時刻。
此時雖然只需牢記短短幾句話,穗乃果卻頓時懷念起將腦細胞投資在一般白紙黑字上的日子;至少,最糟的情況也不就是犧牲一點寒暑假。
像是強硬地剝奪剩餘思考的空間,徘徊在石堆中的黑影停下腳步;挺著鼻子東張西望的同時,新一輪的鬼抓人遊戲也隨之揭幕。足以俯視整個局面的天空在厚厚雲層覆蓋下顯得愈加陰暗,為即將上演的戲碼增添更多幽暗與肅殺的氣氛。
向上舉起,迅速握拳的手掌,沉著下達了靜止不動的指示。如同化為影子般,前方黑影的每個輕微動作都被細看在眼裡;壓在雪地上的步伐、扭動的頸部、齜牙縫隙間的白煙吸吐,皆被矮小的偷窺者分毫不差複製下來。腳掌踏出的痕跡,無形牽動著牛皮鞋底的跟進,盡心的每個模仿,只為在視線可及的距離中,將每個舉動化為空氣般的細微與自然。
如此費力的尾隨方式可苦了穗乃果,在她的記憶中,無論是朝會上的師長致詞,甚至是繪里登台的時刻,也沒有感受過如此龐大的壓力,頂多只需要保持清醒即可。這讓她不禁開始省思:當自己在學校的許多場合上開懷演說時,台下是否有任何聽眾也承受著這種彷彿快要窒息般的不自在?看來,自己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
「沙沙——」
清脆的踏雪聲及時將穗乃果逐漸失焦的眼神轉回原先的專注,最先變為清晰的,是已經悄悄移動到自己左手邊另一塊黑岩旁的俐落身影,以及比成手槍形狀的兩根手指;唯一的問題是,縱使已經在長久的歌舞中養成良好的肢體協調性,此時持槍的手卻依然像綁了鉛塊般笨拙又遲緩,還得靠空下來的左手幫忙輔佐才得以控制住顫抖。
大力屏住呼吸的同時,八位熟悉的面孔再度迴盪於腦海,但這回穗乃果索性大力晃動腦袋好取得片刻的專注;隨著繫上黃色蝴蝶結的側馬尾停止擺動,右手食指也隨之內彎。
「大家……拜託,原諒我。」
在耳膜被嗚鳴聲佔據前,有這麼一句細微的聲音。
細長鐵管前的小團空氣化為火焰,宣告起這場追獵行動的最後階段。
近乎在同個時間,另一道無形的殺機貫破寒風,一同跟進著直襲前方的黑影。
「吼嗚——」
壯碩的黑影隨著齒縫間流出的低鳴聲失去重心。腥紅的雙眼快速掃過四周,同時吃力地試圖抬起跌在雪地中的下半身,卻在陣痛感開始蔓延後再度垮下;當漆黑的身軀再度吻上軟綿綿的潔白大地時,劃開空氣的線條又再次飛來,這回的目的地是後頸。
「啪喀。」
沒有預期的紮實音效。
清脆的撞擊聲,配上在半空中胡亂旋轉的箭矢,告知著尚未達成的意圖。
「嗚哇?!怎麼會?!」
「該死……只差一點,別慌,牠現在走不了。」
及時回首擋住後頸的頰骨上多了一道刮痕,血紅的雙瞳這回總算看清威脅的全貌。或許是明瞭已經無路可退,原先低下的身軀開始挺立,腳下拖曳的血痕顯示出寧死不屈的野性本能。
有什麼比一條猛獸還要更加危險、致命?答案是受創卻又跑不了,導致腎上腺素激增的,受傷的猛獸。
面對面露兇煞的駭人身影,穗乃果不久前撐起的勇氣頓時如落在臉龐上的雪花般潰堤消散。龐大的陰霾繞上心頭,軟化手掌握力的同時還順便絆倒了她的腳。
到頭來,自己還是反悔了。
什麼為了大家、什麼為了贖罪,都不過是自己遲遲改不過來的莽撞和有勇無謀。
海未醬肯定會很生氣吧,會板起像般若面具一樣的臉孔,說什麼老是不顧後果,老是給別人添麻煩,卻又會在說教完後露出哀傷又愧疚的表情……真搞不懂這算是哪一種魔鬼。
小鳥醬應該會很無奈,卻又不忍心責罵,還會幫忙跟海未醬說情,然後跟著被罵說都是妳太寵穗乃果才會這樣。在挨罵完後,會回過頭來緩頰,說海未所作的一切都是了穗乃果好,在責備的時候,海未醬其實才是最心痛的,要好好體諒她,下次不要再犯……小鳥就是這麼一隻善解人意又體貼的母鳥。
這就是青梅竹馬,總能在不時的爭吵後重修舊好。不會留下一絲怨懟,只有對彼此的在乎緩慢累積。那怕在多困境,也總會是那份義無反顧。
真的……好想……再聽到海未醬說教時那份含蓄的關懷、再感受被小鳥醬摸頭時的那份溫柔、再好好地享受擁抱時她們的那份窩心,在永不孤獨的夜裡與歡笑共枕……
「別在這裡放棄。」
好熟悉的話……
「嘰——」
柔和的光芒照亮陰暗的景色,迅速閃向一塊黑岩後拖著更加修長的殘影彈向前方。
「啪喀。」
依舊是充滿嘲諷意味的清脆撞擊聲。在綠光直抵頸部前,黑狼一個快速轉頭便化解了電光般的強烈攻勢,堅硬的頭骨增添上另一條刮痕。仍未等那抹光芒收回,龐大的身軀便往側邊蓄勢抬起,銳利的爪子揮出,被擾亂的氣流中飄著最純粹的殘暴。
可惜這份殘暴底下唯一的受害者只有虛無飄渺的空氣,外加幾根棕色細髮。
至於方才在半空中閃逝的圓弧光環,其底下的受害者則是一隻和前足分離的巨大腳掌。平整的切面閃著橘紅色光輝;沒有一滴嘔人的血,卻多了份讓人心悸的俐落。
綠光頓時消散,只留下一道影子在石堆間躍動,最後停駐在不遠的橘髮身影旁。
穗乃果的思緒依然停留在不久前映在瞳孔中的那抹血紅雙眼,直到自己癱軟的右手被扶起,放在板機上的食指下方多了一份輕微觸感,眼前的影像才頓時變換為趴倒在地,以身體右側面向自己,露出毫無防備的側邊頸部,仍然一息尚存的漆黑猛獸。
拖曳著白煙的彈殼掠過眼前之際,穗乃果的眼角餘光瞄到了單膝蹲在自己身旁,眼神異常專注的身影。
「噗。」勝負揭曉的信號。
我想回到你們身邊,海未醬,小鳥醬,還有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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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
虛實的飄浮感像渾身的煙硝味般壟罩全身,輕微的風聲是穗乃果腦海最先感知道的資訊。緊閉的雙唇在視野重新聚焦後,才輕輕流出些微字語。
「真的很對不起!」
隨風逐漸揚起的雪花戳破氣球般膨脹已久的情緒,穗乃果倏然站起,手中的槍由握者改為捧在雙掌上向前伸出。隨著低頭垂下的側馬尾,整個舉動成了向神懺悔的信徒;雖然連祈求寬恕的對象也被突然的舉動嚇得跳起,只差沒亮出武器。
「關於你剛剛問的問題……」
心臟回復原有的頻率後,里奈的口吻重回輕盈的音調,緩緩接過遞上的手槍。
「請容我拒絕。」
「咦?!?!」
平淡的答覆如五雷轟頂般直襲穗乃果腦門;她猛地抬起頭,卻只見到稍顯嚴肅的臉孔。
為什麼要拒絕?
說錯什麼了嗎?
是因為自認能力不足?但除此之外又有誰能夠勝任?
是因為不信任大家?那又為什麼要把危險的武器交給自己?
是因為不屬於μ's?這大概是目前最有可能的原因。
「那個!里奈醬,穗乃果一直都有把你當成好朋友的……」
穗乃果表露真摯的眼神,想以一直以來坦率的心去重新說服對方。
「……你誤會了。」
「欸!?!?」越滾越大的疑問直襲腦門,穗乃果的瞳孔頓時睜大,原先精心想好的台詞硬是被堵在喉嚨裡。
「她們之所以願意冒險,就只是單純為了妳。」
眼前的身影緩緩拉起穗乃果的右手,動作是如此輕柔自然。
「雖然時常失敗,雖然只有殘缺的力量,她們依然相信,妳能夠以此邁進未來。」
木質的觸感融合了金屬的冰冷,落在打開的掌心。
「在那之前,請千萬不要感到絕望。」
僵硬的手指在一片溫暖觸感中向內收攏,緊緊擁抱那份歸返的力量。
「帶她們回家吧,穗乃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