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市區公園裡十分安靜，除了遊樂區不時傳來孩子們嬉戲的歡笑聲與吵雜的尖叫聲之外，僅有樹木和花叢的綠地在一般人眼裡，想必是一片祥和的好地方吧。
然而，在看得見的人眼中，肯定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
其中一棵大榕樹的陰影下，我和杰洛里兩人與那幾名因車禍而死的亡靈對峙著，此時的他們已經失去與我搭話時和善的態度，原先就不怎麼輕鬆的談話氛圍更是直接降到冰點，彷彿我們之間已被劃清了某種界線。也是這條界線，令我再次感到孤立和隔閡。
「喂，你是什麼意思？以多欺少？我們根本就沒人欺負她，只是問個話而已。到底有沒有搞清楚狀況啊？」
跟在帶頭男性後方的其中一個亡靈忍不住開口反駁，不過隨即被另一名同伴制止，而見到這個空隙，我也勉強拉了拉杰洛里，趕緊幫他們解釋：
「他們說的是真的，杰洛里。因為他們待著的高架橋下好像出現了惡靈，我只是想說可以幫他們解決……」
「…………是嗎。」
經我開口如此緩頰，杰洛里原本緊皺的眉頭才稍微舒緩了些，但冰冷的眼神還是沒有變化，已經習慣了的我還無所謂，但對於第一次見到的這些亡靈來說，肯定還是會被當成不友善的樣子，得馬上道歉才行……
然而在此之前，帶頭的那位亡靈看著我們，原本陷入沉默的他再度發話，不過不是對我，而是對著杰洛里道：
「我……見過你。你是最近活躍在往西那一帶，專門用弓箭戰鬥的那位自殺者吧？也難怪你會露出那種表情啊。」
亡靈低頭輕輕嘆了口氣，神情也從還在猜測的模樣轉變為篤定。他緩緩抬頭重新看向我們，以複雜的表情開口：
「那邊那個姑娘，沒搞清楚就跟妳搭話是我們不好，妳的好意我們也心領了，這事就到此為止吧。畢竟為了短短幾天的安寧徒增傷員，這可不是我希望的事啊。」
「……！可是——」
跟先前的亡靈態度完全不同……這位帶頭的人知道我們的存在，也知道我們正在做的事情。既然這樣——
只是我話還沒說到一半，這回換杰洛里按住了我的肩，微微搖頭示意我別再說下去，隨即便代替我以無法解讀任何情緒的眼神，隔著衣領低聲開口：
「……誤會了你們，我也感到十分抱歉。祝你們最後在人間有一段美好的時光。」
短短一句話，成為了就此告別的訊號，也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子，為這段本就無果的對話徹底劃下了句點。
♤
持續在遠離人聲的草地上默默前行著，我和杰洛里並排走在一起，原先有想過遇到他後能聊些共通話題，但受到剛才的狀況影響，直到現在都還沒能對他開口。
或許是察覺到我略微低落的情緒，杰洛里用他那細長的雙眼瞥了我一會兒，隨後像要轉移我的注意力般，低沉穩重的聲音自衣領內發出：
「……妳一個人來這裡的嗎？」
「欸？啊……嗯。繆斯今天在據點休息，我想說耶裡梅斯先生總是要我們結伴行動，所以就到這附近來巡邏順便找你了。那杰洛里是從哪裡過來的呢？剛剛突然出現實在把我嚇了一跳……」
委婉表達方才見到他時的感想，我一面好奇他行蹤的如此反問，而他則維持著面無表情的樣子，往前方走去的同時答：
「……公園另一端的紀念碑。因為這一帶晚上比較少過來，都是首領一個人在巡的樣子，先掌握好情況對行動比較有幫助。」
「啊哈哈哈……看來我們都想到同個地方去了呢。既然你會來這裡的話，就表示上面的視野不錯吧？我也一起看看好了。」
對於他依舊言簡意賅的回應，我略感愉快的會心一笑，也難怪他會主動往我要走的方向前進，還以為只是偶然……不過這也代表我多少和他有點默契了吧。
步行了一段時間，我們終於到達公園紀念碑所在的位置。石灰色主體採用具有弧度的扁平矩形設計，頂端則為凹陷的圓弧狀，而中間用黑色雲母刻著它的名稱。沒記錯的話，這是為了弔唁某個鎮壓行動裡無辜逝去的民眾而設立的，只是當時的亡魂如今肯定不在人間了，殘留下來的，大概就是對後世的警惕吧。
懷著敬重的心向紀念碑微微行禮，我看了看底座的四周，尋找能夠當作立足點的地方。畢竟以它的厚度來說，應該足夠讓兩個人坐在上頭，唯一令人困擾的，大概就是怎麼上去的問題了。
「欸杰洛里，你剛剛是怎麼……」
由於找不到能上去的方式，我便理所當然的轉頭詢問身邊這位有經驗的同伴，不過還沒等我把話說完——
杰洛里就以不愧對他那行動派名號的速度，利用紀念碑弧狀的設計在兩側進行大幅度的交叉跳躍，加上幾乎不被重力所束縛的魂體，他三兩下便輕易抵達了右側的端點，流暢俐落的動作幾乎讓人不敢相信這只是個十八歲的少年。
「………………」
位於頂端的他低下頭來俯視著我，毫無波瀾的眼神彷彿在說「我已經示範完了，換妳。」一般，這種程度的跑酷對他而言就是如此稀鬆平常，也讓還在最下方仰望著他的我更加確信——自己辦得到才有鬼。
「唉……用最保險的方式吧。反正杰洛里人都上去了，這樣正好吶。」
先前看過庫希爾在白天使用能力，負擔確實會比夜晚實體化時還要重，據說是跟靈力和能量場有關……不過我自己的消耗本來就沒有大到哪去，只用這麼一次，應該是不需要擔心什麼的。
用單眼校正目標位置，我將右手掌對準杰洛里，在腦裡想像鎖鏈射入雲端的模樣，深呼吸後起唇呼喚自身的能力——
「靈魂扭曲，罪伐鬼。」
由自身罪惡構成的鎖鏈從掌心放出，我盡量不讓死亡重現造成的嗜睡感影響動作，成功讓【罪伐鬼】達到了紀念碑頂端，而早就察覺到我意圖的杰洛里則順勢抓住鎖鏈，往手臂上纏繞了幾圈作為固定，這下我就能安心的沿著它往上爬了。總覺得有點像登高。
「嘛……以防萬一我也做點安全措施好了，不然爬到一半掉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呢。」
如此想著的我學杰洛里一樣用鎖鏈綁住腰部，拉了幾下確認沒問題，便踩著紀念碑內側老實的慢慢往上行進。
至於爬到一半時因往下看而導致懼高發作，讓杰洛里在上頭與我僵持半天最後選擇直接拉我上來的部分，大概又是另一個我不會想告訴任何人的故事了。
♤
「哈……哈……還以為自己要死在半路上了……像戰鬥類型的作品一樣到處跑來跑去跳來跳去什麼的根本超出人類範疇了吧……外星人啊…………」
「……照妳這麼說的話我們就有三個都是外星人了，趁早習慣比較好。還有我們早就死了。」
跪在紀念碑頂端的凹處大口喘氣著，我以僅存的理智做出在外人聽來相當支離破碎的發言，至於蹲在我旁邊的杰洛里則用他低沉的嗓音冷靜吐槽，一點都沒有要安慰人的意思。明明到後半幾乎都是他在出力拉扯鎖鏈，手臂上也有不淺的勒痕，但他本人卻像完全沒事一樣，這就是弓箭手持有的臂力和身為前輩的餘裕嗎……！
「……總覺得妳在想些很失禮的事，可以別用那種微妙的表情看著我嗎。」
「沒有，我什麼都沒想喔，只是很後悔生前沒把自己的身體練得強壯一點而已喔……」
自暴自棄的回完杰洛里罕見的抗議，我便筋疲力盡的側身倒在了石灰色的建築上，而他也露出像在說「真拿妳沒辦法」的眼神，在衣領內呼出一口氣後直接坐了下來，就此迎來短暫的歇息。
方才在下面因為忘了目測紀念碑的高度，從上頭看過去頂多只能粗估為四十公尺左右。然而即使窩在凹陷處中央，視野也沒有因此受限，一望無際的藍天與在其之下的城鎮街景盡收眼底，再遠些甚至還能依稀看見隔壁工業區的煙囪，背後應該就是大樓林立的商業區了。不過只要轉過頭去，視線餘角……或許就會瞥見那些還聚在樹下討論去處的亡靈們吧。
「對了杰洛里，這個城市裡的高架橋，以你的視力能夠看到幾座啊？」
「……三座。連接西區的陸橋兩座，通往外縣市的一座。不過妳要找的，應該不在這個方向就是了。」
對於我故作漫不經心的提問，杰洛里不假思索的據實回答著，像極了他總是過度認真的個性，卻也馬上聽出了弦外之音，明晰的雙瞳僅是看了我一眼，便開門見山的反問道：
「……那些人已經表達得很明確了，結果妳還是想淌這趟渾水嗎？」
「才不是淌渾水呢。討伐惡靈不是我們的責任嗎，就算不是為了幫忙，我也覺得自己總該做些什麼。嘛……某種程度上也算在沒事找事啦。」
我帶著對自己的無奈自嘲般露出苦笑，翻過身子仰躺在天空之下，同時也想起那位帶頭的亡靈看著我們時的表情，彷彿理解……卻又沒有接納的餘地，只因我們身為「自殺者」，而不得不將那條界線擺在眼前。
「吶杰洛里，我們和普通亡靈之間……為什麼差距會這麼大呢？明明同樣都成為了漂泊的魂魄……我們的死因也只是，單純活不下去而已啊……」
不管是背棄了生命所必須償還的罪孽，還是如同懲罰般一次次體驗死亡時的痛苦，那些早已被我認作需要承擔的後果而全盤接受，身邊的伙伴們也都是抱持同樣的覺悟履行著義務。至少……和大家一起每晚戰鬥的結果，絕不是應該被差別看待的事物。然而……
「……有些事，不完全站在對方的立場思考的話，是無法得出結論的。」
對於我的提問，杰洛里沒有特別在意我的情緒，只是平靜簡潔的回應著，一如他既往的作風。
「……首領，應該多少有提過我們跟惡靈之間的關係吧。『血魔』的另一面，妳也見過。」
「另一面……是在說討伐澤拉斯時使用的那個，將自己惡靈化的能力吧？難不成是因為被目擊了，還是有別的原因……？」
感覺要說正經事的我坐起身來如此反問，而他也略微點頭後以帶有些許保留的態度，低聲回：
「……嗯。對其他亡靈……應該說對所有生靈而言，『自殺者』其實與惡靈無異。不只違反生命的常理，我們本身抱持的執念，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我們的靈魂，像『血魔』那樣能控制住自己的自殺者幾乎不存在，就算首領做得到……但他也把這種能力視為禁忌，一次都沒有使用過。」
宛如將今日對話的額度全用在這裡，杰洛里委婉的將他自死亡以來的經歷濃縮成了這段話語，毫無情感波動的眼神再度看向我，而無需他多言，我也已經大致明白了他所想表達的事物。
「只憑自身的絕望就能變成那副模樣，如果是完全失控的自殺者會有多危險……你是這個意思吧？」
（——我們與惡靈，其實就是一體兩面的存在，同樣都被絕望支配了意識，同樣都被自身的執念留在這個污濁不堪的世界上……唯一的差別，大概就只是會不會去傷害人而已。）
回憶起那晚在教堂裡首領說過的話，我一面回應著杰洛里，也一面將這句話說給自己聽，至今為止所遭受過的來自其他亡靈異樣的眼光……也在這瞬間變得能夠諒解，不再那麼耿耿於懷。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樣，感覺杰洛里此時的視線變得相當柔和。他輕輕呼出一口氣，垂眸俯瞰地面的景色，街道裡冉冉升起的混濁怨念從未自眼裡消失，但他卻像注視著除此之外的事物，沉靜的聲音也自衣領內發出。
「……話雖如此，但我也不認為那應該拿來當作產生隔閡的理由。如果覺得自己該做些什麼的話……不用顧慮這麼多，直接照妳所想的行動不就好了嗎。」
「咦……？」
意想不到的話語自他口中說出，多少令我感到驚訝的睜大雙眼。明明每次代替我們與亡靈槓上的總是這個人，肯定比我遭受過更多不友善的對待……不過望著他的臉，我似乎理解了他那份沉默的溫柔，將疑問取而代之的……是對這位同伴在身邊時的安心感。
「嘻……那也要耶裡梅斯先生允許啊，而且庫希爾小姐肯定會嫌麻煩的……所以到時候，杰洛里和繆斯要一起要當我的搭檔喔。」
「…………隨妳高興吧。」
——今日的巡邏一如往常的持續進行著。
雖然事情突然變得有點多，但還是不影響我們在高處觀賞風景的興致，在與其他人會合之前，就這麼一路待到了日落。
至於在心裡悄悄訂下的，「與那些人再次談話」的目標……就等到惡靈討伐結束後，再試著實現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