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回想起來,我的人生似乎打從十幾歲開始,就充斥著「逃避」這個不得不觸碰的選項。
校園霸凌中受到責難的人是我,因此讓腦袋逃離了學校。
在同好圈中過於單純而承受笑話的人是我,因此讓心逃離了朋友。
矛盾日漸加劇的家庭關係裡被當成了背叛者的人是我,因此讓自己逃離了家。
……是什麼時候察覺到的呢?察覺到自己其實根本無法被人理解,也沒人願意理解自己的事實。說到底,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個錯誤,因此就算自己再怎麼逃,這世界也不會有我的容身之處,最後……只能選擇逃離這個早已將我判上無數罪刑的世界。
那麼——現在的我,還能有什麼必須戰鬥下去的理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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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白色的刀刃從身前來回不斷的劃過,在黑夜裡光是雙眼要跟上揮刀的速度就已經相當吃力,本就不習慣劇烈活動的身體在此時更像是大腦的累贅,只要動作慢了一拍,不曉得哪裡就會被劃出新的傷痕。
幾次下來,用於防禦的手臂早已傷痕纍纍,衣服也被劃開了好幾道破口,疲於閃躲攻擊的我喘著粗氣,但即使感到恐懼,也不能輕易從眼前的對手移開目光——
「…………唉,該怎麼說啊,妳這丫頭比我想像得還要無趣欸。只會躲就算了,連能力也不拿出來用給我們瞧瞧,當我們是弱者的收容中心嗎?」
揮開刀尖上的血滴,紅髮的女殺人鬼暫且停下攻勢,無表情的面容在此時變得有些煩躁。她重新將刀架在了胸前,刃面反射著月光,也倒映著我狼狽的模樣,紫水晶般的左瞳直視我,眼裡毫無憐憫可言。
「嘛……說到底,妳也是因為耶裡梅斯邀請才有加入的打算吧,實際上有那份覺悟嗎?從今以後不只是作為妳自己,而是我們——作為那傢伙的成員、也作為我這個殺人魔的同伴來行動——妳真的,知道自己是來做什麼嗎?」
「嗚………………」
面對她質疑的視線,應該說……面對這個過於嚴厲的問題,我什麼都答不上來,甚至也沒有與她繼續對視下去的勇氣。
因為那種事情,我從來都……
「…………呿。所、以、啊!我才最討厭像妳這種老是在示弱的膽小鬼了啊!」
伴隨著這陣不滿的吼聲,庫希爾的腳步再次蹬離地面,下一秒便又衝到我面前,我及時往斜後方傾斜躲過揮下的刀刃,但她在砍擊的動作後順勢轉身,強而有力的左腳便緊接著擊中我的腰,像要發洩那份厭惡的情緒般將我踢飛,整個人滾到了遊樂場的沙堆裡,全身沾滿灰塵的同時,也變得沒有力氣再起身。
「呼……呼…………」
好可怕。
不管是備戰的架勢、進攻的速度,還是切換攻擊時流暢的動作……全都完美的找不到一絲破綻。眼前的對手就是強大到這種程度,強大得……完全不是自己能輕易還擊的對象,更不用奢望……將她手上的刀擊落。
說到底,我連她的問題——自己應該要抱持的覺悟是什麼,都無法回答出來。
「…………」
啊啊,說得也是吶……
「妳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啊?」——這樣在生前的每一次都如同逼供般的問題,一旦答出來就會被徹底否定價值的問題——我怎麼還敢,把自己真正的想法說出來?
但是,現在的我……就連剛剛才萌生出來的、單純而重要的願望,都要在這種時候放棄(逃避)它嗎……?
「——喂,剛才應該說過了吧,不起來反抗的話,我這回可真的不手下留情了喔。還是說……妳已經想要投降了?」
腳步聲慢慢接近,宛如獵食者玩弄獵物般充滿餘裕和挑釁的語氣間接宣告著自己的勝利,但是……從視線餘角看見的她,臉上依舊不帶任何笑意。
庫希爾的步伐止在了沙坑外頭,明明看起來要給我最後一擊的樣子,她卻沒有馬上動手,只是用讀不出情感的冰冷眼神低頭俯視我,面無表情的開口:
「啊啊……雖然打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不過因為我是異類的關係,原本以為跟平常沒兩樣的,但果然是兩回事啊。」
「…………?」
她到底在說什麼?完全不能理解……
但是,庫希爾就像非要讓我直視那份「不理解」,用凜然的聲音再度起唇,而她的話語,緊接著貫穿了心——
「妳這丫頭,其實害怕的不是『血魔』吧?因為妳眼裡看著的不是沾了血的刀,而是我的臉呢,想必在活著時也像這樣一直觀察別人的臉色吧。打從一開始,妳真正感到恐懼的,是就算加入了我們也會被馬上拋棄的假想,是已經預想好的所有人對妳失望的表情——」
「——妳害怕的,其實是再次面對人類這件事情,所以覺悟什麼的從來就不會有,因為妳已經連『自己』都捨棄了……我說得沒錯吧?」
「——————」
連自己……都…………?
「……所以我才說妳是個膽小鬼啊。」
她鋒利的結語,連同臉上確確實實露出的失望表情,透過視線狠狠打在我心頭上,比刀刃還要刺人。
比起自以為很了解我的那個「家」,這個女人用短短不到幾分鐘的戰鬥就看透了我隱藏在最深處最真實的想法,恐怕在往後迷茫而不知去向的日子裡,我也必須時刻抱著那份恐懼小心翼翼的度過吧。但是……
「…………不是的……」
在庫希爾轉身背對我,即將起步離去時,我以些微顫抖的雙臂將身體撐起,因眼角濕潤而有些模糊的視線裡除了她的背影外,還有那個站在遠處,始終注視著我的黑衣男人。
而他的話語……那句為我帶來溫暖和一絲希望的話語……就算是現在也沒有忘記。
(——只要妳有心想要成為我們的一份子,就沒有人會是多餘的。)
「我……我確實很害怕。我怕自己沒辦法掌控能力,怕自己變成你們的累贅,怕自己又像以前一樣擅自被人貼上標籤,怕自己又被冠上『很差勁』的評語,怕自己……真的一點存在的價值都沒有。但是——」
積累至今的情感化作透明的淚水,隨著吐露心聲的同時溢出了眼眶。
「——就算是那樣!我還是、還是想要……!有誰能夠站在自己身邊……有一個、我能一直待著也沒關係的地方……!」
「自己」所想要的事物,僅僅只是如此而已。所以……!
「…………妳終於說出口了呢。果然,我沒有看錯人。」
沉穩而柔和的男聲再次傳入耳裡,黑衣的男人微微一笑,將左手伸出了口袋——
「什——!」
庫希爾的短刀倏地燃起灰白色的火炎,沒料到突擊的她反射性的轉身,使得短刀差點就脫離了她的手。理解發生什麼事的她馬上用兇狠的表情瞪向耶裡梅斯,語帶憤怒的大聲質問:
「喂!我不是都說不准插手了嗎?你這又是什麼意思!」
「呼呼,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只是從剛剛就覺得刀刃太利了,稍微弄鈍一點比較安全嘛。」
「你這傢伙……!」
即使庫希爾露出相當不滿的表情,耶裡梅斯也依舊沒要為那明顯到一聽就能拆穿的謊言辯解,只是摀上嘴輕咳了一聲,便再次將視線移往已經坐起身子的我,伴隨著琥珀色眼瞳裡透露出的肯定,笑著開口:
「三秒鐘。如果妳還願意站起來,我就幫妳牽制庫希爾三秒鐘。雖然只有這點時間,但妳應該做得到吧,薩帕克小姐?」
「…………希望可以吶。畢竟庫希爾小姐,是真的很強。」
——我這樣的人真的有成為她搭檔的資格嗎?哪怕腦袋裡有這麼一絲不安的想法,現在也必須戰勝它。
我苦笑著說出那句真心話,做好準備站起身子,將手掌的沙塵拍去重新面對她,此時庫希爾也將灰色火焰揮滅,再次舉刀對準我,但我不再打算讓她單方面進攻,於是——
「————!」
憑著幾天下來躲避死魂的腳力,我不做任何防備的正面往她衝去,庫希爾果不其然壓低了重心,擺出架勢想直接刺擊,而就在她將刀揮過來的那一秒,我立刻切換角度,躲過刀刃的同時順利與她擦身而過,繼續朝前方奔馳。
「呿……這不就只是換個方向逃跑而已嗎,別開玩笑了!」
剛才的閃避如同挑釁般激怒了庫希爾,再加上被耶裡梅斯介入,使她變得更加不耐煩。即使我全力奔跑試圖拉開距離,庫希爾依舊用優秀的體能迅速追了上來,感覺到後方殺氣湧動的瞬間,我幾乎憑藉本能扭腰朝旁邊滾去,右手臂又被劃出一道傷痕。雖然不算完美,但已經躲開了她的攻擊,而且——位置也剛剛好。
「耶裡梅斯先生!拜託你了!」
「呵,交給我吧。靈魂扭曲——魂喰鬼。」
彈指聲一響,方才所見的灰白火炎再度憑空燃起,擋在轉身打算繼續追殺過來的庫希爾面前,迫使她只能緊急煞住腳步,也是這三秒的間隙,給了我唯一的機會。
「——靈魂扭曲!罪伐鬼!」
安眠藥帶來的睡意席捲腦袋,縱使意識有一瞬間的恍惚,我還是將手掌對準了庫希爾的手,由罪惡感形成的鎖鏈穿過灰色之炎的外焰,直直擊中她手裡的短刀——
「哼,這點小把戲!」
然而,鎖鏈的動向早已被庫希爾看穿,她僅僅只是壓低了手掌的位置便輕易躲過這次突擊,而三秒的時限已到,在火炎熄滅之際,她勝券在握的再次起步,準備將刀刃朝為了射出鎖鏈而毫無防備的我襲來——
「——什……!」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灰色之炎燃盡的那一刻,庫希爾肯定會因為進攻而毫無防備的那一刻——我憑著【罪伐鬼】最終捆住的終點、位於庫希爾後方鞦韆的鐵杆,用全部的力氣躍起,以擺盪的鎖鏈一腳踢向她的肩膀。
「嗚——!」
飛越的視線餘角裡,反射月光的某樣東西,就這麼掠過身旁……
「呼……呼……呼…………」
胸口上下起伏劇烈的呼吸著,模糊的視野裡,連公園旁的路燈輪廓都看不清,不顧一切踢出的那一擊大概讓身體到達極限了,要是還活著的話肯定各處都在發出哀嚎,現在還能睜著雙眼維持清醒,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吧。
黑衣男人走入我的視線範圍,招牌笑容裡帶著一絲欣慰和鼓勵。雙手插在口袋裡的他微微彎下腰來,直視著我道:
「真是讓人吃驚呢。聽描述下來感覺沒有使用過幾次能力,卻能夠在短時間內想到運用的方法,薩帕克小姐真的很努力喔。」
「嗚……謝謝誇獎吶……不過,這樣就不算憑自己的力量過關了吧,而且……感覺對庫希爾小姐、挺失禮的……」
我上氣不接下氣的回應耶裡梅斯的評語,換來的依舊是他曖昧不明的微笑。
「嘛,失不失禮是其次,畢竟戰鬥本來就是這麼回事。至於有沒有過關,還是由本人說了算——所以,妳覺得怎麼樣呢,庫希爾?」
在他將視線移往別處時,我也艱難的跟著朝那個方向看去——庫希爾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短刀,凝視了一會兒後任由它化作鬼火消失,而她轉過頭與我們對視的那張臉也已無方才的兇惡和殺意。紫色眼瞳只是靜靜注視著我,隨後便別開腦袋,用著剛開始見面時的語氣道:
「哼,最後那擊做得還不錯嘛,一開始這樣幹不就好了嗎,浪費我這麼多時間……不過,算是對膽小鬼改觀了。姑且當作妳及格了吧。」
「…………這樣啊。謝謝妳了,庫希爾小姐……」
加入這個隊伍之後,肯定還有更多未知的事物和挑戰等著我吧。雖然完全沒辦法想像那樣的光景,內心深處也依然會對其感到恐懼,但是——
今後就真的,請你們多多指教了。
在心裡默默的如此想著,也因在此得到歸處而感到安心。我笑著閉上了雙眼,意識也隨著黑暗,慢慢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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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樣子,她強制休眠睡著了呢。」
「呿,搞什麼啊,才這點程度就不行了嗎?早知道就不誇她了,把這丫頭叫醒再去獵幾隻死魂當作特訓吧。」
「啊哈哈,別這麼嚴厲嘛庫希爾,薩帕克小姐在遇到我們之前似乎就已經處於大量消耗的狀態了,再加上剛才的戰鬥,會馬上睡著也是沒辦法的事,待會就帶她回去休息吧。」
將銀髮少女置於鞦韆的支架旁,黑衣男子如此回應身旁紅髮女性的發言,一面把沾有些許血液的雙手收進口袋裡,藉此掩飾方才使用能力產生的副作用。看著少女手臂上大大小小的劃傷和衣物的破損,他並沒有責怪紅髮女性,只是垂下眼簾,以讀不出任何思緒的神情幽幽開口:
「妳剛才放水了吧。不然以妳平常的實力,可不會只有這些小傷口。妳其實早就料到她會用那種方式反擊了,對嗎?」
「哼……我可沒有虐待新人的興趣,反正她的踢擊也沒強到我需要特別防禦的程度,稍微讓一下不也如你所願嗎。」
面對男子一針見血的提問,女性絲毫不放在心上,只是聳聳肩直白的作出回應後也斜眼看向了他,起唇反問:
「所以呢?有看到你想要的東西了嗎?體能姑且不談,就算只有一次,這丫頭也老老實實的使用能力了,你這角度應該看得一清二楚吧。」
「呼……那當然。操作鎖鏈的能力【罪伐鬼】——毫無疑問,是目前理想的戰力之一,這麼一來,隊伍才算真正達到了平衡。畢竟成員間的相性完全沒有彈性可言,對此我都不曉得苦惱多久了,只能說她來得正是時候。而且……」
想著今天與少女的對話,男子揚起一抹只有女殺人鬼才能看見的,蘊含某種情感的淺淺微笑。
「如果是這孩子的話,我就能安心了。因為從頭到尾,哪怕知道了妳的身份……她還是,有好好的叫著妳的名字呢。」
「………………哼,這還真是……完全無所謂又無聊的理由啊。」
冷風吹過,寂靜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卻已無少女當時所見的劍拔弩張,取而代之的,是純粹的安寧與微小的喜悅。
黑衣男子瞇眼笑著,抬手伸個簡單的懶腰,如同卸下了重擔,在轉身瞥向設置於一旁的時鐘後帶著愉快的語氣自顧自的道:
「好了……距離和杰洛里他們會合還有十幾分鐘,雖然已經事先聯絡過了,不過我們也差不多該過去了呢。總之先把薩帕克小姐揹起來吧,待會還得跟他們兩人解釋一番……」
如此盤算著的他移動腳步,而紅髮女性也從鼻間呼出一口氣,起步走到沉睡的少女面前,在男子蹲下身時有默契的將少女搬到了他背上——
「…………咦?」
原本這麼以為的男子在察覺到重量不對時發出了疑問聲,然而……似乎已經為時已晚。
「等、等等庫希爾?妳不是還能走嗎?怎麼突然……」
「啥啊~別忘了在大量消耗之後還進行戰鬥的人可不只那丫頭一個啊,而且還都是因為你才造成的喔?稍微負點責任也不為過吧。」
趴在他肩膀上的女性以毫不在乎現況的語氣如此說著,雙手甚至已經圈住了他的頸,完全沒有要下去的意思。出乎意料的發展讓男子內心頓時感到一陣慌亂,在表面維持冷靜的同時只得冒著冷汗,回頭求情道:
「呃……話是這麼說沒錯啦,可是我沒辦法一次揹兩個人喔?更何況薩帕克小姐還有傷,既然妳還醒著,就稍微幫我一下……?」
「我、拒、絕。當初邀她加入的人可是你欸,我都答應跟她搭檔了,剩下的就給我自己想辦法解決,先說好不准找小鬼來幫忙喔。哈啊~我睏了,晚安。」
「咦咦~等等啦庫希爾!這也未免太無情了吧,我之後會好好補償妳的,至少這次放過我吧……!」
——這就是名為薩帕克的少女,與四名同為自殺者之人,在已然結束的道路上彼此相遇,共同編織出的……屬於他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