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到「血魔」這個名字,差不多是在我剛上初中沒多久的時候。
每當出現一名受害者,媒體總是爭相報導第一手資料,名嘴們都在節目上談論兇手與被害人之間的關係,雖然印象有些模糊,但被殺的人幾乎都是因多處砍傷導致失血過多而亡,彼此間又幾乎沒有關聯及線索。那段時間,整個國家和社會都活在恐慌之中,但對於只會在上學路徑往返的我來說,那簡直是遙遠的宛如天邊的事,彷彿那名兇殘的殺人魔一生都不會與自己產生任何關係——
直到兩個月後,從新聞插播中得知「血魔」已被警方尋獲的消息時,身邊的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但緊隨著來的是對後續發展的震驚。「血魔」竟是名二十六歲的年輕女性,而面對大批警力的攻堅,她第一時間也並非選擇投降或逃亡,而是……
「為什麼……她會自殺呢?」
媒體依舊刨挖著關於她生平的蛛絲馬跡,名嘴們依舊繪聲繪影的猜測她進行無差別殺人的動機。有關「血魔」的一切在大人眼裡看來已經從恐懼變成了值得炒作的話題,包括她的死也都被無限放大檢視著,也是那個時候,「自殺」這個人人忌諱的字詞才烙進我的腦海裡,成為了我對她……對「血魔」庫希爾最深的疑問。
——對她而言,要是就這樣活下去……是件很痛苦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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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時分,我與耶裡梅斯佇足在十字路口前,晚風徐徐吹起我的髮尖與他大衣的下擺,靜默的空氣在我們之間形成一道分隔線,對視的目光互相猜測著彼此的思緒及想法。
「話說到這裡……薩帕克小姐,是不是又有點想要改變心意了呢?」
眼前的男人以聽不出言下之意的語氣如此試探,而不得不說,我確實陷入了某種程度上的猶疑。若我加入這個團隊,或許真的不需要再擔心自身的安危與去處,但唯一必須付出的代價,就是要和當年堪稱最凶惡的殺人鬼……與「血魔」成為搭檔。
這樣的條件,只要是正常人聽了都會立馬翻臉拒絕吧。
但是……
(——喂,那邊的,妳沒事吧?)
與那名女性第一次對上眼時,我既感覺不到殺意,也對於她救了自己的這件事……打從心底抱持著感謝。
大概是從我的眼神讀懂了思緒,耶裡梅斯原先讓人看不透想法的一號表情再次揚起一抹淺淺的微笑。察覺到變化的我略帶無奈的嘆了口氣,釐清自己的想法後,也開口回應了他:
「如果耶裡梅斯先生願意保證沒有問題的話……我或許,可以試試看。」
「是嗎?不過有沒有問題還得視情況而定呢,妳希望得到的……是哪方面的保證呢?」
橙黃色的瞳孔裡隱約反射出我略帶不安的面容,但那副模樣肯定已經對各式各樣的疑問做好答覆的準備了吧。
因此,我想知道的……也只有僅僅一件事。
「……我希望耶裡梅斯先生能夠告訴我,現在的庫希爾小姐是『血魔』,還是『自殺者』。」
「——!」
提出的問題完美的出乎意料之外,耶裡梅斯首次吃驚得睜大了他的雙眼——但看著我認真的表情,他也旋即恢復原先的笑容,甚至比剛才還要更加高興,彷彿這才是他真正期許的事物一般。
「嗯,我能夠跟妳保證,我這裡的所有人,無論自身的過去如何,都是秉持著同樣的信念——以『自殺者』之名戰鬥著。這樣的答案……妳滿意嗎?」
「…………嗯,不知怎麼的,好像是能夠接受的答案呢。」
皎白的月光從烏雲中透出,照亮漆黑夜空的同時,也照亮我們對視的兩張臉。
我點了點頭同意他的答覆,這意味著我也在此同意了入隊邀請。耶裡梅斯像終於放心下來般呼出一陣悠長的鼻息,看來他雖然是那副不動聲色的模樣,但其實一直都對於我的反應感到緊張吧。
面對我豁然開朗的微笑,他垂下的眼簾貌似透著回首往事的惆悵,卻也帶著一份欣慰,以溫柔的嗓音輕輕對我開口:
「謝謝妳,薩帕克小姐……作為邀請者,我在此正式歡迎妳的加入。雖然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能夠等全員到齊後再這麼說的……不過現在就先將就一下吧,畢竟接下來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咦?更重要的事……?」
不愧是隊伍的領導人,這麼快就安排好下一步動作了嗎……然而對於我的疑問,耶裡梅斯只是微微加深了笑意,以讀不出其思緒的語氣回道:
「嗯,該怎麼說呢……這就有點對不起妳了吶。身為領隊,我姑且得掌握所有成員的動向,聯絡手段是一定有的,因此……」
原先插在大衣口袋裡的左手伸出,耶裡梅斯輕輕撥了下瀏海旁的鬢角,戴著老舊有線耳機的耳朵便隨之露出——
「庫希爾,話我就說到這裡了。這一次,該換妳改變心意了吧?」
「咦…………」
在他按著耳機說出這句話的瞬間,我再次感受到這個世界上蘊含的,並非只有單純的善意,也不是只有複雜的算計。
耶裡梅斯,這個男人的城府……究竟有多深啊。
♤
當我們到達最後一隻死魂的所在地時,已是凌晨兩點。
黑衣的男人依舊攤開手掌,以能力將半透明怪物燃燒殆盡,捏碎殘餘的渣滓,今晚他們的討伐工作便在此完結。然而……我的考驗,大概才剛剛開始。
對街的小公園裡,女殺人鬼坐在鞦韆鐵杆上,水晶般紫色的左瞳百無聊賴的仰望夜空,豔麗紅髮在月光照耀下如先前那樣引人注目。若不是她面無表情的模樣令人望而生畏,否則以她那副姿態,肯定是這個夜晚裡最美的風景吧。
「喂~庫希爾,我這邊處理完了,難得妳還有力氣,大家就一起走回據點吧?這是熟悉新人的好機會喔。」
「嗚呃…………」
雖然耶裡梅斯一如方才那般笑著往她所在的方向走去,但我光是要踏出步伐跟上就得付出極大的勇氣。當時他和耳機另一端的庫希爾說完那句話後,雙方就只是簡單交流了會合的地點便沒再有任何聯絡,加上現在她絲毫沒有要下來找我們的意思,內心的緊張感正逐漸加重。不過,既然領隊本人都不怎麼顧忌的直接過去了,應該只要像剛才一樣站在旁邊,就不會受到太多責難吧……
才剛這樣想著踏入公園的平地——
「————!」
庫希爾便翻身躍下鐵杆,揮開披肩露出反手握著的短刀,以瞬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直衝到了耶裡梅斯面前。
「嗚哇,危險……!」
在我驚覺不妙之際,紅髮女性早已以肅殺之勢刺向他的頸部,但耶裡梅斯在那瞬間往斜後方傾斜身體,避開了絕對致命的一擊,隨後面不改色的抓住庫希爾握有短刀的手,雙方因此停下了動作,卻也讓現場的氣氛緊繃到最高點。
「真是的……距離妳上次這樣無預警的突襲我,應該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吧。那時是由於什麼原因來著呢?」
「…………既然忘了的話就乾脆別想了,反正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單純是我覺得不爽罷了。」
陷入膠著狀態的兩人光是短短一段問答就充滿了火藥味,散發出的氣場更宛如毒蛇與猛獸互相對峙,讓人本能的感到恐懼。不過在瞪視了眼前的男人幾秒後,庫希爾便直接揮開他抓著自己的手,短刀在手裡翻轉成了正握,而她也恢復成普通的站姿,哼的一聲後不帶任何感情的道:
「要我改變心意?說得倒輕鬆。我可沒打算再花七年跟別人培養默契,更何況是個剛死沒多久的小丫頭。嘛……不過既然她有膽量答應跟我這個殺人鬼搭檔的要求,我也不是不能網開一面,稍微提個條件的話……你總能接受的吧?」
如此說道的她將冷冽的目光轉往我這裡,頓時有種被魔鬼盯上的感覺,突然好想逃跑。然而就算她露出那樣的表情,耶裡梅斯也僅是以那雙橙黃如琥珀的眼瞳注視著她,將手重新收回大衣的口袋,依舊用沉穩的語氣緩緩開口:
「妳也不是不了解我的作風,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一定會同意。」
「哈……你就放一百萬個心吧,我開的條件你絕對做得到的——但那邊的新人就不一定了。」
「嗚…………」
在庫希爾以那句話不懷好意的回應他的允諾時,我不禁冒出冷汗,深感不妙的嚥下一口唾液,而宛如呼應這份不祥的預感,當她直接歪頭再次看向我的那瞬間,面無表情的模樣已經換成了咧開嘴角的邪惡笑容。
「——無論用什麼手段都行,只要這丫頭接下來能單獨一人擊落我手上這把短刀,我就承認她有能力成為我新的搭檔,否則免談。」
「…………!」
彷彿凝聚了砍殺二十三人的惡意,水晶般美麗的眼瞳在此刻染上了純粹的暴戾和猩紅,光是視線就銳利得猶如刺過來的刀刃,將我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然而,即使對耶裡梅斯投以求救的視線,他也只是嚴肅且沉默的看著身邊的女殺人鬼,停頓了好一段時間,才從鼻間呼出一口沉重的氣息,而他露出的那副表情,也讓我真正的感到了絕望。
「……我知道了,就照妳的規則去做吧。畢竟如果不這樣,妳也不會心服口服的接受我的安排呢,從以前到現在都是。」
「哼,別講得好像我很難搞一樣好嗎?要不是你每次都不按牌理出牌,我才不至於刁難一個可憐的小丫頭呢,就當作是給我發洩吧。」
得到耶裡梅斯的同意,庫希爾愉悅的笑了起來,踩著有力而不失優雅的步伐朝我走來,手裡早已把玩起接下來準備當作武器的短刀,眼裡原先散發出的殺意也因得到新玩具而變成了純粹的戰意。
我接連後退幾步,不自覺的將身體重心壓低,內心則設法抑制住恐懼,不讓其支配本就有些顫抖的四肢。只是眼前這個對手過於強大,簡直就像被飢餓的肉食動物盯上了一樣,勝算幾乎為零,更不可能直接說打就打啊……!
「等……等等啊耶裡梅斯先生!跟庫希爾小姐戰鬥什麼的我完全做不到啊!就不能換個能讓我更容易達成的條件嗎……!」
我半投降的一邊留意她的動向,一邊懇求耶裡梅斯再次出面協調,然而這回他卻完全不為所動,以面無表情的模樣佇立在原地旁觀,難以想像最初對我伸出援手的他此時竟會見死不救。見他如此反應,庫希爾冷笑了一聲,在擺手做好攻擊態勢後不忘落井下石道:
「勸妳放棄吧~耶裡梅斯那傢伙冷血起來可比誰都要無情呢。嘛不過妳也別怪他,畢竟這種時候——還是多考慮一下自己的安全比較重要啊!」
尾音剛落,她便在一次右腳著地的瞬間轉為衝刺,僅用三步就到了毫無防備的我面前,立刻將短刀直接朝我揮來——
「…………!」
下意識的往後倒,幾根銀色的髮絲就被銳利的刀鋒削下,只差不到五毫米的距離,我的頸動脈就要被劃開了。我失去平衡的跌在地上,但庫希爾絲毫不給我喘息的機會,將刀再次反手握住隨即刺下,雖然我轉身避開要害,不過手臂還是被劃出一條血跡,嚇得我趕緊退離她的攻擊範圍,也才意識到……他們是認真的。
「啊啊……連戰鬥都算不上,還真是無聊啊。」
紅髮的女殺人鬼輕輕扭了扭脖子,站直身體後隨手甩下刀尖上的血滴,以略感鬱悶的表情,冷冷斜視捂著傷口的我。
「給我站起來,小鬼。我啊,當初還在殺人的時候,要是目標沒斷氣可是不會停手的呢,就算逃跑了也一樣。妳應該不會……想要又死在這裡吧?」
「嗚…………」
七年前足以撼動整個社會,光是存在本身就是壓倒性的絕望。以「血魔」為名的她再次步步進逼,但唯一能仰賴的首領卻依舊沒有出手的打算,簡直……又回到了最初孤身一人的嚴峻情況。
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