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這故事怎麼樣？」
老人的神情裡有著幾分得意。
然而自己手中的筆記本裡，並沒有他口中所講的故事。
雖然並不是全然空無一物，裡面確實寫了一些東西，然而那也只是普通的日常和雜記，並沒有能夠被明確稱之為故事的內容。
老人的狀態看起來並不穩定，不能保證他是不是有精神不穩定的傾向，但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卻又顯得格外溫柔。
他並沒有吵吵嚷嚷、也沒有胡言亂語，只是安安靜靜的坐在位置上。
不過想想這也不奇怪。
自己會喜歡這街角一隅的咖啡館的主要原因，除了咖啡本身的品質就很不錯以外，也包含裡頭特別安靜，很容易感到安心和放鬆的環境氛圍。
若是老人像是個醉漢似的在店裡吵吵嚷嚷，那麼應該早就已經被店員給請出去了吧？
可是如果這樣的話，那麼他遞給自己的這個筆記本，又是什麼意思呢？
「還……不錯？」
可以明確感覺到，自己的視線飄向了別的地方，嘴裡說的話也變得支支吾吾。她並不擅長說謊，但見到老人以熱切且專注的眼神望向自己的時候，她終究還是不忍心直接戳破那樣的期待。
「是嗎，果然是這樣嗎，那太好了。」
老人看起來並沒有惡意，而且看見他真心感到欣喜的模樣，不知為何自己的心裡也有一股暖意。
「送妳了。」
「啊？這……可是，這不是你很重要的故事嗎？」
「沒事、沒事，我還能寫，妳喜歡的話，那就拿去吧。」
奇怪的老人。
就算知道這麼想很沒有禮貌，但是心裡還是默默地浮現了類似的念頭。
雖然老人的言行舉止都很怪異，但是如果自己不收下那本向自己遞來的筆記本的話，總感覺事情會變得更加麻煩。
「那……好吧，謝謝。」
相較於自己的面有難色，老人就像是完全不在意似的，只是露出一臉欣慰的表情，然後從背包裡變魔術似的又抽出了另一本筆記本，接著拿起筆繼續埋頭努力。
真的……好奇怪。
就在自己轉身打算離開的時候，老人從身後又叫住了她。
「啊對了，不好意思，現在外頭的天氣怎麼樣？」
天氣怎麼樣？不是只要往窗外望出去就看到了嗎？
帶著幾分疑惑，收起自己心裡的一點不耐煩，終究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
「是陰天，沒有下雨，但也看不到太陽。」
「是嗎……」聽到了回答，老人咕噥了幾句，然後又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好，我知道了。」他舉起桌上的咖啡，朝自己示意，就像是在和道謝。
從那天之後，自己再也沒有遇到那位老人。
那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偶遇，是短暫到幾乎不會在腦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對話內容，而自己也毫不意外的完全忘記了這回事情。
只不過最後那本老人親手交給自己的筆記本，由他所寫下的那本「得意之作」，仍在猶豫再三之後，收在了自己房間書櫃的一角。
不知是自己後來忘了這件事，還是覺得其實留著也無所謂。
她終究是沒有把他所交給自己的故事給扔掉。
※ ※ ※
「我其實都忘記了。」
小葵手捧著咖啡，透過瓷杯感受著手中的溫度。
「可是在真的看清楚幽靈的模樣的時候，我就馬上想起來了，自己曾經見過他一面，雖然也真的就只是見過一次而已。」
「沒什麼，人類的記憶本就是一種很容易被影響，而且並不準確的事物。」妖怪小姐蜷起手指把弄自己的髮絲，如銀白波浪般，有股不言而喻的美。「雖然對我來說可能只是一眨眼，但對你們人類來說可能是比想像中還更久的時間。」
「……那個，我一直有個問題，但不知道能不能問。」
看著眼前一臉「雖然不明白，但憋得難受」的表情，妖怪小姐終究還是聳了聳肩表示無妨。
「妖怪小姐妳……到底幾歲？」
「居然敢跟妖怪問年紀，該說妳是膽子大呢？還是真的傻呢？」
「哇啊！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好奇嘛！」
妖怪小姐並沒有面露生氣的表情，但是看見小葵抱著腦袋瑟縮的動作，仍饒富趣味地輕笑著。
「開玩笑的，老實說這個問題我自己也回答不出來，而且也不重要。」
她閉上眼，似乎在追溯回記憶最開始時的畫面。
「重要的不是到底活了多久，而是怎麼活。就算經過漫長的時間，如果只是不斷活在周而復始的循環裡，或許也不能算是真正的活著，無論人還妖怪都是。」
她笑了笑，就像說著妖怪和人類之間其實也並沒有那麼大的區別。
「我們吶，充其量只是擁有的時間稍微比你們人類要稍微更長一點罷了。」
雖然早已經知道妖怪小姐本就不是人類，但是當那句話從她口中說出的時候，總有一種她似乎和印象中所謂的妖怪還是不太一樣的感覺。
「我說妳啊，是打算一直待在這個地方到什麼時候？」
儘管店長雙手叉腰試圖表現出自己有氣勢的模樣，然而在妖怪小姐的眼中，這樣的表現似乎並沒有多大的作用，甚至惹得她再度發笑起來。
「你對客人還真是不客氣，而且是幫你的店裡解決幽靈問題的貴客。」
「妳連錢都沒給根本就不算客人吧！至於幽靈問題……那是兩回事，而且就算妳沒處理，實際上也沒有給店裡造成什麼麻煩。」
就算店長一副不願承認的模樣，但就是連小葵都能看得出來，說到底只是店長不好意思承認罷了。
「唉，以前你沒那麼嘴硬的時候還挺可愛的。」
「都說了，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那不一樣。」
「是啊，確實不一樣……人類啊，還是這樣就好。」妖怪小姐像是想起了什麼，語氣突然間變得有些感慨，她望向窗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表明出這件事總算告一段落般，展開手伸了一個大懶腰，放鬆地將重心倚靠在了椅背上。
「放心吧，等到雨停，你想留都留不住的。」
會向前走的、踏上旅程的，並不是只有人類。
咖啡店一角，原本始終被保留下來的座位已經被搬移走，換上一個巨大的花瓶。聽店長所說，若是之後有機會的話，或許會在裡頭擺放上幾束好看的花。
「其實你也不用刻意把座位都移走的，曾經被幽靈坐過的椅子會帶來霉運那只是人類自己穿鑿附會的說法，實際上並沒有那麼具體的影響。」
妖怪小姐望了一眼角落，看起來似乎不太適應這樣突然的變化。
「不，就這樣子吧。」店長搖了搖頭，看著並不是因為這樣的理由才將整個座位都收了起來。
曾經，那裡坐著一位徬徨的靈魂；而如今，這個座位並不需要再為誰留下。
即使咖啡的香氣依舊、即使輕柔的音樂迴盪，但在這經歷著各種偶遇、各種旅人途經相會的這個地方，或許也總有一些不同的故事在發生，被不斷傳遞。
雨，總會停的。
「他離開了，那妳以後是不是也不會再出現了？」
「你這句話的意思到底是捨不得我走呢？還是巴不得讓我快點走呢？」
「……我也就問問而已。」
顯然無論前者或後者，都並非店長想要表達的意思，但妖怪小姐臉上一副明明知道的模樣，卻終究還是忍不住趁機多調侃他幾回。
「當初我和他並不認識，但還是走進了這間咖啡店，也因為走進了這間咖啡店，所以才遇見了那個人。我們並不是為了對方刻意走進了彼此的世界，而是因為自己想做、因為自己希望去那麼做，所以我們才在彼此的世界裡偶然相遇。」
一連串像是謎語又像是繞口令似的句子，索性讓店長又放棄了思考。
「妳……唉，好，我就當妳哪天心血來潮還會突然出現的意思吧。」
對於店長最後得出的結論，妖怪小姐並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只是默默地喝了一口咖啡，當作是對這個猜想所做出的回覆。
「不過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下回能喝點別的東西。」
「那是妳不懂欣賞。」
論說理，店長是不可能講得過妖怪小姐的，不過若談的是關於咖啡的事情，妖怪小姐也肯定不及店長來得專業。
「何況妳也未必會再出現，有什麼不滿的話，就等妳來的那天再說。」
「那我就先稍微期待一下吧。」
彼此之間本來就不是多麼熟悉的關係，所以在離別的時候也並不需要那些多餘的感傷。她終歸是妖怪，有屬於她自己的時間，以及她自己的旅程，而未來旅程中途的她是否仍會經過此處，她依然只能說上一句：她並不清楚。
「那個，妖怪小姐，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
「希望妳接下來的這個問題會比剛才那個更好一些。」
妖怪小姐餘光一瞥，小葵也猛地打了個哆嗦。
「以後，我是不是就不會再看到像你們這樣……特殊的存在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以後有其他的妖怪，或者是像老人那樣的幽靈，我是不是就沒有辦法像現在這樣看見他們了？」
她已經見識過了，這世界上有大多數的人其實並沒有辦法察覺到像他們那樣非人之物的存在。
「如果是正常的人類的話，應該會希望自己不要看到比較好吧。」
「但是……」
「那種事情不是妳想看就能夠看到的，妖怪會避免和人類接觸過深的原因，也是因為大部分的人類並沒有辦法分清楚那樣的界線，對於人類來說，誤闖進屬於妖怪的世界未必是一件好事。」
妖怪小姐的指尖拂過杯緣，露出思考的神情，最後還是略帶開玩笑的表示：
「畢竟，並不是全部的妖怪都像我一樣既親切又溫柔。無論幸運也好、不幸也好，妳就把這一切都當作是人生裡一次特殊的偶遇吧。」
仔細想想，如果不是妖怪小姐主動向她表明自己的身分，那麼她大概也沒有真的察覺到這其中的不同。就算看起來與眾不同，但仍然是每天都可能會見到，旅經這座城市，只在人生軌跡裡匆匆一瞥，甚至不會留下任何印象的過客。
「放心，就算下次見面的時候妳已經把我忘了，我也不會在意的，不如說這才是妖怪和人類之間最自然不過的相處情況。但如果妳想起來的話，那妳可以幫我在咖啡裡多放幾匙糖。」
就算忘記了，只要看見她的模樣，應該就會自然想起來了吧。
不過就像店長說的，她未必真的會再出現，就算真的再次出現，可能也已經過了好久好久的時間。又或許當他們再次相遇的時候並不是在這間咖啡館裡、不是在他們所熟悉的環境中，那麼到那時，自己還能夠確實認出她嗎？
即使是將日常寫了下來，把記事本作為故事的老人，最後還是不斷徘徊在了記憶和忘卻的界線上。
而那些記憶，成為了他離開世界前最後的念想。
記憶終究只是一種模糊的概念，但在無數次的相遇及無數次的離別後，人類也確實以自己不斷經歷的回憶留下了屬於自己的各種故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在妖怪小姐的臉上，看到了一種異樣的情緒，自己也說不上來，但那好像是……羨慕？
「好啦，是時候該道別了。」妖怪小姐站起身來，搖了搖腦袋，甩動幾乎及腰的銀色髮絲。
她為一場過去的偶然相遇而來，也僅止於此。
她揮揮手，謝絕了店長和小葵的送別，或許那示意著人類與妖怪之間的界線，而他們也將在此別過。
輕聲的腳步既不快也不慢，或許是因為所有的事情終於告一段落的從容，也可能是她知道自己仍然還有很漫長的旅程要走。
拉開玻璃的大門，一陣叮噹的鈴聲響起。
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也沒有人因此回頭張望。
就像是她到來時那般，既輕巧、又神秘，彷彿一場奇妙的夢境，只有桌上殘留餘溫的白色咖啡杯，是唯一能證明不久前她仍存在於此的痕跡。
咖啡的香氣縈繞，音樂的旋律依舊。
而玻璃窗外遠方的天空，是一場漫長雨季之後，難得的晴空萬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