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如果有一天，過往的回憶逐漸變得破碎殘缺。
不僅僅是過往的回憶，就連昨天剛發生的事情、一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情，甚至連幾分鐘前才對話過的人的臉，都沒有辦法想起。
就像被雨簾所浸濕的玻璃窗外的一切，所有的事物都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彷彿有那樣的印象，卻又並不清晰。
對於人來說，這肯定是一種很可怕的事情吧？
活在沒有過去的今天，而未來留給自己的時間又已經所剩無幾。
彷彿昨日也是下著雨的天氣，更前天也是如此，上週也是如此……
當她從我生命中消失的那一刻開始，時間就已經失去了它的意義。
不過這或許也是一件好事，至少自己並不需要為她的離去而感傷太久……
感傷？為誰？
腦中的印象又開始變得模糊，明明是很重要的事情，自己應該要記得的，但想不起來的時候就真的想不起來。
每忘記一些事情的時候，心底就會傳來隱隱作痛的感覺。
就在自己正為這件事情感到煩惱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道身影，和那些模糊的輪廓不同，她的存在彷彿是自己世界裡唯一清晰的事物。
當她踏著輕巧的步伐坐到我身邊的位置時，感覺自己的心跳聲也變得莫名鼓躁起來。
是她嗎？是自己一直在想著的那個人嗎？
模糊的輪廓開始重疊在一塊兒，過去在腦中反覆拼接，試圖還原出一塊完整的記憶殘片。
很像，但……並不是。
縱使說不出任何理由，但心裡仍然有一道聲音告訴自己，她並不是自己所想著的那個人。-
只不過奇怪的事情是，自己的心裡並沒有感到多麼失落。相反的，她的出現像是給原本朦朧不清的世界，照進了一道光似的，突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難道說這是一場夢嗎？
嗯，肯定是這樣的吧。
畢竟眼前的這些畫面，對自己而言都顯得過於不真實。
停滯的時間、反覆不停的雨、還有持續循環的音樂，只有她像是真正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但也正因為如此，反倒能確定她並不是真實世界存在的人，而更像是在故事中的夢境裡才會出現的精靈，那樣非人的存在。
那麼……這場夢，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還是說，自己一直從來，其實都未曾醒來？
※ ※ ※
從妖怪小姐說要在這兒一直等到幽靈出現後，她便手撐著腦袋，一副閉眼休息的模樣，便坐在原位一動不動地，就這樣直到半夜咖啡館打烊。
儘管知道幽靈這種現象應該不會在大白天的時候出現，但不得不說，這位妖怪小姐的耐性是真的好。也不知道是妖怪的時間概念和人類完全不同，還是說她真的在閉上眼睛小憩。
難道說幽靈今天不打算出現嗎？
當店長和小葵腦中都開始產生了這樣的疑惑時，始終保持同個姿勢安靜不動的妖怪小姐總算緩緩睜開了眼，有些哭笑不得的說：
「你們還是把燈關了吧。」
……呃，難道說真的要把周遭環境弄得黑壓壓的一片，搞得好像什麼恐怖片常有的那種氛圍，幽靈才會出現嗎？
還是說幽靈就像營火蟲一樣，只有在沒有光害的地方才更容易看清楚呢？
不及細想，小葵與店長隔空交換了個眼神，於是便關掉了店裡的所有照明，剛才在腦中所想像的氣氛一下子就上來了。
被黑暗所籠罩的屋子裡，眼睛還未能適應光線的瞬間變化，只能聽見玻璃窗外的窸窣雨聲，還有妖怪小姐挪動挪動椅子站起身來的腳步聲。
她沒有說話，只是緩緩走向了店的角落。
就在她重新拉開椅子坐下之後，在她所坐的座位對面，一道模糊的人影泛著淡淡的幽光，若隱若現地浮現在了眾人眼前。
而總算看清楚那道身影的小葵則倒吸一口氣，驚詫但仍壓低了音調小聲地「咦？」了一聲。
對於小葵的反應，妖怪小姐並沒有多說什麼，她只是靜靜看著眼前那彷彿殘像般的人影，然後露出了無奈的苦笑。
「……你來啦？」
沒有張嘴，卻聽得見說話，聲音像是直接傳遞到腦中似的。
「而你卻睡著了。」
「我睡著了？睡了多久？」
「也沒多久，大概就只是……喝了一杯咖啡的時間而已。」
妖怪小姐邊說著，一邊轉過頭望了望店長，儘管黑暗中看不清楚她臉部的細微表情，但還是能夠感覺得出，她正暗示著的眼神。
店長也不多話，而是留意著腳下不要給桌椅絆倒，邊端上了與妖怪小姐事先說好的兩杯咖啡。
「我睡著了嗎？怪不得，難怪總覺得剛才像是做了一場夢似的。」
「你夢到什麼？」
「我夢到……夢到妳看著我寫的故事、夢到一直下著的雨總算停了，夢到妳說要離開這座城市，還有夢到……夢到，我也不記得了。」
雖然妖怪小姐說幽靈是強烈的意念，但很顯然，眼前這位老人模樣的殘像精神狀態並不穩定。他雙手抱頭，像是試圖記起一些事情，但從他失落的語氣中可以聽出，他並沒有找回預期的記憶。
什麼是夢？又什麼是真實的？
從失去部分記憶之後，他彷彿便一直活在了夢中。
不斷重複、不斷流轉，看不到任何終點。
他是從什麼時候查覺到了世界的不同？是因為什麼才讓他重新感受到這個世界發生了變化？
老人幽靈抬起頭陷入了沉默，他的嘴巴微張、神情恍惚，幾秒後又猛然沉下腦袋，一副尋找物品的模樣。然而當他低下身順著視線望去的時候，又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緩緩的抬起頭來。
「現在，不是作夢？」
「……嗯，這是現實。」
「是嗎……」
老人的語氣有些悵然、有些失落，卻不見無法接受的崩潰，以及激動且歇斯底里的情緒。
或許是因為，那是由這位妖怪小姐所親口向他說的話。
「……看來，我又忘了。」
熟悉的圓桌上，既沒有記事本，也沒有書寫用的筆。
「可妳看來，似乎一直都沒有變。」
「你還記得我是什麼樣子？」
「……當然，你這模樣……想忘也沒那麼容易吧。」
妖怪小姐瞥了一眼在遠處保持一段距離觀望的店長，輕輕笑了笑：
「你想聽故事嗎？這一次，是我自己的故事，就當作是你讓我看了那麼多次故事的回禮。」
「呵呵，好啊，這倒是挺新鮮，妳說吧。」
聽到妖怪小姐的提議時，老人的表情明顯開朗了許多。於是她清了清喉嚨，真的開始一段一段講起了關於她的故事，那是關於旅行的故事。
……
妖怪小姐看起來並不擅長說故事，用字遣詞都沒有那麼多的修飾，聽起來就像是想到每想起一件往事就脫口而出，所以內容和情緒都有些顛三倒四。
但她看起來並不在意，如同拾起一片片的回憶，試圖將他們拼湊成一個能夠相合卻並不整齊的馬賽克玻璃窗花圖案。
她看過人潮擁擠的大城市、她行經於森林中荒廢的古老建築、佇立在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邊，也沐浴過黎明破曉前於地平線升起的曙光。
她見證了人與人之間的過往，也經歷了那些人類所無法知曉的故事。
而老人，只是靜默地聽著少女向自己不斷訴說的故事。當望向那認真的表情時，在他眼中又看到了來自於回憶深處，一道模糊的輪廓，與少女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她曾經提到，她想去旅行，想去看看這個世界的風景。
她曾說過，她喜歡自己所寫的故事，在那些故事裡面，她彷彿能夠看到，看到那些沒有辦法透過眼睛所看到的事物。
他們會在咖啡館裡，各點一杯咖啡，然後就這麼靜靜坐著。雖然他們最後那兒都沒有去，卻也並不覺得可惜，因為那些時光，他們都在一起。
她也說了，她喜歡咖啡，喜歡那些在各種溫度下呈現出的不同風味。雖然喝起來好像都是一樣的味道，但她卻能與自己分享這其中的微妙差異。從她的話中，彷彿在那些重覆不斷的平淡日子中，也同樣能夠找到一點不同的樂趣。
然而，在記憶的從某個時間點裡，她的身影顯得如此模糊。
這一切，直到咖啡店的大門被推開，而她走向了自己的座位時，自己才突然從那朦朧的畫面中重新找到了相似的記憶。
那身影，很像，卻不是她，並不是那個在自己記憶中的她。
……
「看來，妳在我睡著的時候去了不少地方。」
直到少女總算停下她的故事，已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或許以一天來說，那是一段挺長的時間，但是對於他們所經歷的時間來說，那或許僅僅只是做一場夢，只是走過了一場細雨。
「所以，這次換你了。」
少女伸出手輕輕將桌上的咖啡推向他。
明明知道已經無法再伸手拿起桌上的咖啡，卻好像有什麼無法言說的情緒，透過了這樣的動作，同時向他傳遞過來。
「……妳覺得，我還能不能夠見到她？」
那是無論誰都辦法給出正確答案的問題。
但他需要一個回答，如果那能夠帶給自己走出反覆輪迴的勇氣的話，即使是一個謊言、是一場夢境，都無所謂。
「我不知道，但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你才更應該去。」
而少女，則直接表明了她內心的想法。
「不妨……試試？」
那景象似曾相識。
眼前的她看起來仍和記憶中並無二致，然而在她的身上，卻彷彿有某種細微的，並不是能夠單憑表面能夠言說的變化。
或許，這只是一種直覺。而正如眼前少女所說的，他已經在這樣的情緒裡徘徊了太久。
他不願接受，也害怕遺忘。
直到，她再次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這位出現在他世界中，偶然相遇的，不是人類的少女。
他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因為他還有機會，還能夠給自己所寫的故事留下一個完整的收尾。
老人原本就已經模糊的身影逐漸開始消散，在他記憶回來的瞬間，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屬於這個世界的時候，他的下一段旅程便已經開始，而他一生的故事，也將在此落下帷幕。
但此時的他並不會感到恐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久違的平靜。
因為在最後的最後，他總算想起來了。
熟悉的店、熟悉的座位，卻是陌生的景象，以及靜默地只能聽見雨聲的夜。
他總算不再沉浸於夢中。
他抬起頭望向四周，似乎想在離開之前最後看一眼熟悉的景色，他看見了站在櫃台邊的店長，還有他身邊的女店員。
最後，他的視線仍然回到了眼前這位少女的身上，和藹地問道：
「你覺得咖啡的味道怎麼樣？」
多麼讓人感到困惑的提問。
當臨別之際，未必所有人都會講出什麼有深刻哲理的辭世名句，那或許只是在最後一眼所看到的景象，或者是最後一個閃過腦中的念頭，在意識消散前殘存的最後一縷意念。
初次見面的時候，就已經問過她這個問題。
為什麼在最後的時刻，卻依然想從她那兒再聽到一次回答？
對於這個讓人毫無頭緒的發言，少女只是輕輕舉起杯子，雙唇緩慢地沾上杯緣，喝一口已經涼掉的咖啡，微微皺起了眉，卻依然傾著頭以微笑回覆：
「又苦又酸，我還是喝不習慣。」
而在聽到這句回答的時候，老人終於露出了釋懷的表情。
少女是知道的，那正是自己所希望聽到的答案。
老人闔上雙眼，結束了回憶和忘卻的循環，就算只是一瞬間，他總算想起了一切，也總算看到了現實與夢境的分界。
「呵呵，妳果然……和她……完全不一樣。」
少女纖細的手指輕舉杯子，那是她很久以前向某位人類學習到的，問候並且祝福旅程順利的動作。
老人的靈魂終於散去，消失在了長夜將盡的黎明之前。
那僅是一眨眼的事，就彷彿一場在短暫恍神間轉瞬即逝的幻夢。
店裡一片靜默，沒有任何人開口。
只有窗外，細雨聲依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