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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寫作指南

四弦 | 2021-08-22 15:33:46 | 巴幣 20 | 人氣 342

連載中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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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進度 【短篇】餘下



  戴夫才剛泡好早晨的第一杯咖啡,一陣不疾不徐的敲門聲就從前廊傳來。他好不容易才在桌面上騰出空間放馬克杯,抓了抓塌陷凌亂的髮型,並從堆積如山的衣物中,隨意抓起幾件換上。

  戴夫沒有裝門鈴——或者該說,哈德森太太認為沒有必要,她總是不聲不響地開門。哈德森太太從來不預告下個月收租的時間,在經歷幾次尷尬的巧遇後,戴夫戒掉了洗晨澡的習慣。

  來者不是上門兜售保險的業務。那是一個約莫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頂著成熟洗鍊的後梳雷根頭,藏青Polo衫搭配米白五分短褲。在卡姆登這個位處美國東南方的海濱小鎮,戴夫偶爾會見到如此裝束的白人男性,他們通常經營紡織、印刷、漁牧產品加工之類的中小企業,每到周末就會攜家帶眷出遊,或是到高爾夫球場串門子,過得像是避世度假的富家公子。

  「你好,我是安傑羅,剛搬來附近。」他指向斜對面的房子:「我想跟鄰居打聲招呼,但大家似乎都出門了。」

  「這個社區的住戶大多是高齡長者,他們可能沒聽到你的拜訪。叫我戴夫就好。」

  安傑羅的目光凜然一閃,隨即恢復放鬆的神態,他的細邊圓框眼鏡下是罕見的橄欖綠瞳孔。

  「幸會。對了,希望你不排斥巧克力?」

  戴夫稱謝接過,歌帝梵的高檔品牌。安傑羅還提著更多袋未發送的禮盒,顯見其出手闊綽。

  「恭喜你喬遷新居。這裡的生活步調與景致氣候都十分宜人,相信你會滿意的。」

  「謝謝你。事實上,我選擇搬家的原因之一,正是因為我在寫作上遭遇了瓶頸,而這裡的風景與人文,恰好與我構想的設定相符。」安傑羅下頷微縮,頭部傾向一側,使得戴夫也不自覺地這麼做。

  「意思是,您是一位作家?」

  「是的,拙作於去年底剛出版——《霧中的維吉尼亞》。」

  「我當然拜讀過!如果我沒記錯,這本新作應該是美東緝殺系列的第七部。」

  眼前這位斯文優雅,帶有一點學究氣息的男人,竟是欽慕已久的暢銷作家,戴夫激動得全身顫抖,他誠懇道:「不瞞您說,您在描寫刑事鑑識的細膩筆觸,以及親臨其境的凶案氛圍,恰好激起了我對寫作這份志業的熱情。」

  「噢,這是我的榮幸,戴夫。我在卡姆登沒有太多朋友,當然認識的同行就更少了。也許我們能偶爾聚聚,就像俱樂部或工作坊那樣,一起討論寫作與文學?」

  能夠親炙大師風範,簡直求之不得,戴夫欣然接受安傑羅的邀約。安傑羅揮手道別,他的右手掌包紮得嚴實,沒有露出一寸肌膚。

◇◆

  戴夫如約而至,他在偌大前院找到橡樹蔭下的安傑羅,後者正埋首於手中的筆記本,振筆疾書。

  安傑羅沒有妻小,行事作風頗為自由,他習慣在戶外擬稿,或是做人物描寫的練習,直到睡前才將文字繕打至電腦中。即使有多份稿件同時進行,他待在自家庭院的時間依然比書房更久。

  戴夫聽說過許多一流作家的軼聞趣事,比如18世紀的德意志詩人席勒,在抽屜裡存放一堆爛蘋果,該氣味被席勒視為提振精神的興奮劑。諸如此類的怪癖不僅無傷大雅,反倒深化了作家的個人形象。

  「我想你可以先從基礎的敘事框架著手。賦予主配角足以貫串全篇的動機,分別將動機的產生與收束當成故事的首尾。」安傑羅斜靠著摺疊躺椅,一派輕鬆地轉動筆桿:「試著穿插事件去強化信念,並對角色提出考驗。要特別注意,強化與考驗之間必須達成人物情緒上的平衡。」

  「原來如此,如此架構即可兼顧人物與劇情導向。我想冒昧再請教一題:在您近期的作品中,偶爾會出現一些帶有少許奇幻色彩的靈感,與您一貫的硬派寫實風格相悖,這是否可解釋為,您正打算由社會派轉變成本格派推理呢?」

  「這麼說吧,我認為自訂規則是作者的權力,也深受法蘭茲·卡夫卡《變形記》的影響。」安傑羅輕抬鏡框:「將一個扞格不入的角色放進尋常世界中,並欣賞他的掙扎與自我叩問,這是我一貫的寫作公式。」

  戴夫連忙點頭稱是,他注意到安傑羅已卸下繃帶與敷料,除了右手掌緣上餘有淡淡的疤痕之外,似乎並無大礙。他關切道:「很高興見到您的傷勢康復。」

  「噢,謝謝。園藝是我在寫作以外的第二興趣,但我顯然不能將它當飯吃。」安傑羅回憶道:「我當時肯定是太累了,才會讓鐵鎚揮落到手指上。好消息是傷沒白受,總算讓我這菜鳥整治出像樣的圍籬,最近可以動手栽種了。」

  樹蔭的幾尺外,有塊未經修整的土地,歪斜的木製矮籬笆勉強圍出了數坪大小,旁邊堆了鏟子、除草叉、土耙等工具。

  安傑羅闔上筆記本,戴夫見狀也適時地客套幾句,準備離去。臨別前,安傑羅叫住他:「還記得契訶夫之槍嗎?假如不打算開火,就別讓一支上膛的來福槍出現。」安傑羅使勁將鏟子插入土裡:「你給我看的那篇草稿,我很喜歡。放膽去找家出版社吧,我知道你是吃寫作這行飯的。」

◆◇◆

  戴夫接到出版社編輯電話通知的那天,亦師亦友的安傑羅正在收拾行李。

  「恭喜你踏入這個無底洞。」安傑羅勾起別有深意的微笑:「我沒告訴你的是,作家往往只處於兩種狀態,一種是接不到任何邀稿與出版簽約的焦慮,另一種則是被滿山滿谷的案子給淹沒。」

  安傑羅一邊關上後車廂,一邊提醒戴夫:「眼下你先專注於潤稿、試排和落板吧。出道作是樹立個人風格的關鍵,往往在若干年後,仍會被評論家拿出來與其他作品進行比較。」

  「此行您會在外地久留嗎?」

  「我在亞特蘭大有個重要的演講,還有會議要開,可能三天後的傍晚才會回來。對了,如果你有空能幫我澆澆水,我會很感激的,備用鑰匙在後門的踏墊下。」戴夫還沒來得及回應,安傑羅便驅車離去,留下戴夫與空無一人的大宅。

  戴夫明白,即使他袖手旁觀,安傑羅也不會有任何微詞,不過那些囑託並非多困難的事。隨後兩日,戴夫準時將郵箱內的報紙與信件拿至屋內,灌溉前院的花草,偶爾還會撢撢傢俱的灰塵。

  一切都打理得很好,只是每當他經過書房,某種念頭就不安地躁動。

  安傑羅未公開的手稿,也許就收在抽屜裡。

  許多作家都忌諱創意遭人剽竊,安傑羅雖爽朗大方,也未曾讓戴夫試讀過他寫的任何段落。

  好奇的種子一旦埋下,很快就萌芽茁壯。起初只是搔不到癢處的難耐,到了安傑羅預計返家的那天清晨,戴夫甚至無法入眠,一窺手稿的慾望如蛆附骨。

  距離安傑羅到家,還有接近半天以上的時間,只要翻查時不留痕跡即可。戴夫計畫著,即便安傑羅發現手稿被動過,也能用「打掃整理時不慎碰觸」之類的理由搪塞。

  戴夫謹慎戴上矽膠手套,搜尋了抽屜、櫃子與所有書頁夾層,然而一無所獲。他又忙活了整個下午,查找了其他房間與雜物,偏執地翻遍地毯與垃圾桶,只差沒撕開壁紙或檢查馬桶水箱。安傑羅彷彿銷毀了所有手稿,就像是嫌廢紙簍礙眼似的,將文字紀錄付之一炬。

  安傑羅將稿件都帶在身上了,只能如此推測。戴夫垂頭喪氣地走出大宅,就在這時,他望見前院那顆橡樹,午後斜陽穿透疏朗的樹梢,地上的綠蔭映出無數細小的光點。

  心念一轉,戴夫走上前去,撫觸著那張高級摺疊躺椅的扶手,赫然發現椅腳旁的土地蔓草不生,與綠草如茵的前院相比,顯得格外突兀。他不及細想,立刻抓起一旁的鏟子賣力挖鑿,彷彿尋獲藏寶地點的海盜。

  蟬聲鼓譟,戴夫揮汗如雨,每鏟起一堆土壤,他的心就下沉了一些。正當他幾乎要放棄時,一個沉悶的敲擊聲從洞裡傳來,尖頭鏟的前端碰到了某個堅硬的東西。

  他撥開鬆動的泥沙,兩個鏽跡斑駁的金屬盒重見天日。幾十分鐘以前,戴夫肯定會對這樣荒唐的行徑嗤之以鼻;但現在,那份重量確實地掌握在手中,他滿腦只想著打開盒子一窺究竟。

  百來張厚如字典的手稿整齊躺在盒中,戴夫以顫抖的指腹滑過紙面,就著夕陽的餘暉讀著。紙上以工整端正的書寫體,記錄各式設定與構想,大多與安傑羅已出版的作品有關,偶爾穿插一些打印的參考資料。當然,其中也有戴夫未曾見過的內容,他暗自嘆服,不自覺地逐一默記。

  忽然,他的眼角餘光捕捉到一處被潦草劃掉的段落,不知是否已被安傑羅棄置。大意是以美東緝殺系列的兇手視角為出發點,詳盡陳述了人物的童年經歷與犯案生涯。對於懸疑推理小說而言,這樣的寫法雖然罕見,但並非由安傑羅獨創。戴夫津津有味地讀了下去:

OOO第一次讓雙手浸潤在人類的鮮血之中。女子失焦而空洞的瞳孔望向浴室的天花板,腥紅的生命之流逐漸乾涸。俯身檢視蒼白冰冷的胴體,OOO動手清理皮屑、毛髮與血汙,儘管這是他初次殺人,手段卻凌厲的彷彿久經訓練。

熱水潺潺洗去所有跡證,OOO搓揉因施力過猛而微微發疼的右手虎口,隨著霧氣蒸騰,鼓動的心跳得以緩和。他是如此放鬆,以至於注意到異變時,情緒並無太大起伏。

一截多出來的手指,突兀地長在右手掌緣外側,沒有絲毫接合的痕跡,抓握屈伸也與其餘五指無異,似乎他生來就該有六根手指。他點起菸,試圖理出頭緒,長髮披散的裸女倒在泛起紅暈的水灘中,她那唇齒微張、驚恐萬分的表情,此刻反而像是在譏笑他。

他得出一個天馬行空的猜想,而要驗證並不難。幾分鐘後,OOO撥通客房服務的號碼,點了瓶紅酒。

  天色昏暗,戴夫放下手稿,日光幾乎要消失在下個街區的盡頭。他意識到安傑羅差不多要回來了,於是裝好盒蓋,準備將其埋回。

  但戴夫摸到了腳邊的第二個金屬盒。就像蟬的一生幾乎都在地底度過,安傑羅的收藏可能從此深埋地底。輕搖盒身,裡面像是放了幾十塊骨牌一樣咕咚作響,這讓他愈發狐疑。

  他無法抑制地撬開金屬盒的縫隙,撲鼻而來的是令人作嘔的腐臭氣味。夜幕低垂,只見盒中數十支物體的黑色輪廓呈棒狀,長短不一,看起來倒與沙拉盤中的小胡蘿蔔有些相似。戴夫想起喜歡聞爛蘋果的席勒,難道安傑羅也有此怪癖?

  戴夫打開手機的燈光。

  數十根人類的手指散落在盒中。戴著婚戒的無名指、傷痕累累的食指、指甲修剪齊整的大拇指……它們的共通點是齊根截斷,切面平整,下手時必定是果斷俐落。他還注意到一些僅餘白骨的指節,顯然收藏在盒中已久。

  金屬盒翻落,手指如雨點般灑落,戴夫趴地乾嘔,低頻的耳鳴聲在腦中炸開,他奮力想爬離那些手指,卻發現癱軟的下肢讓他動彈不得。

  「晚上好,戴夫。」安傑羅帶有磁性的嗓音在身後響起:「關於下一本書,我突然有靈感了。」

  即使在一片蟬聲中,戴夫也依然聽得清楚每字每句,他知道安傑羅已俯身湊向耳際:「正如我所料,你一定會感興趣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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