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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在雙子大廈指揮那些怪獸是怎麼辦到的呢?我猜如果不是透過手勢,就是透過聲音吧?」
安得烈莞爾,慢慢的臥躺了下來。
就跟在垃圾山那時一樣。
人工的微風吹過,淺藍色的六翼蝴蝶停在他的鼻尖。
「這個嘛,商業機密。」編織花圈的阿斯莫德漫不經心地笑笑。
手上的花圈好像碰上瓶頸。
「哎呀回答人家的話要有誠意啊。」安得烈嘆了一口氣。
「對人家說話才應該坐正吧?」阿斯莫德翹著鼻子哼哼。
「怯哈哈。」
安得烈撐起身體,在人工草皮上坐了起來。
蝴蝶也跟著飛舞。
「如果是動作,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妳堅持不裝監視器,怕拍到自己指令被分析出來,或是被發現自己是小女孩吧?實際上呢我在雙子大廈一直注意妳的動作,也一直學,然後那些怪獸都沒有理我。」安得烈看著裹著棕熊皮的翠髮小女孩,無奈地兩手一攤。
「變態。」阿斯莫德白了他一眼。
「沒穿衣服亂跑妳才變態,對了妳到底幾歲啊?」安得烈撐著下巴,看著眼前天使般的老妖怪。
「你真的很失禮耶。」抓著花圈的阿斯莫德抬起頭。
「難怪沒有女朋友啊哈哈。」安得烈哈哈一笑。
他用食指跟中指夾住一隻跳在半空的八爪蚱蜢。
「總之到這個基地,只能用閉路通訊收不到外面的訊號後,我就確定是聲音了,應該說是頻率吧?」他將蚱蜢丟回一旁的草地上。
阿斯莫德沒有回答。
倒是對著做到一半的花圈認真地注視片刻,嘆了一口氣。
「欸感覺你手很巧耶,會不會做花圈?」她捧著做到一半的花圈朝向安得烈,雙手伸得直直的。
看著那裹著熊皮翠色頭髮的小女孩遞上做到一半的花圈,安德烈怔了怔。
隨即皺眉苦笑。
怎麼這個爛國家西北地帶霸主『阿斯莫德』,形象跟自己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算了,也挺好。
「我有困難啦,求救。」阿斯莫德嚷了嚷。
安得烈搖了搖頭。
站了起來,踩在被人工鹵素燈滋養的草皮,走向阿斯莫德。
「如果說『大家熟悉的』雙子大廈改成絕緣的有一大堆理由,那這個『根本沒人知道』的地下基地也蓋成絕緣,理由會是什麼?」他接過花圈,看了兩眼就大概知道架構跟錯誤。
安得烈在阿斯莫德前面坐了下來。
又是一道人工的微風,吹過阿斯莫德翠綠的長髮。
「你猜呀。」阿斯莫德專注在眼前男人精巧的手指。
「應該說用雙子大廈『能被猜到』的一大堆理由,所『蓋過』的『真正』理由,是什麼?」安得烈用指甲摘掉多餘的莖梗,這樣花圈才可以往內部彎曲。
「哈哈是因為你不是變態是色狼?」阿斯莫德撐著下巴,看著安得烈修正花圈上的錯誤編織。
「是是是,妳大概是透過某個頻率操控這些怪獸吧?」安得烈嘆了口氣,大手大腳拆開根本編錯出發點的花圈重新編排。
他盤腿而坐,專注的編織著。
她探出腦袋,興致勃勃地盯著。
鹵素燈下,草地上。
不該也不能存在於世界的動物,樂園般的景致。
以人工的方式,不知所云的代價實現在此。
「之所以要絕對絕緣,就是怕自己的頻率受到干擾,或是更糟糕的剛好有頻率跟妳的指令太像,然後怪獸誤判暴走。」安得烈不是用問句的語氣。
「所以電只敢用自己生產的,電線的絕緣也厚了一圈呢。」阿斯莫德瞇上眼睛,也聽不出來有否定。
「我跟猶大說因為這裡絕緣,所以妳只能用『短距離的手式』指示,人在通風管所以向上面逃跑。沒告訴他妳其實是可以用閉路通訊跟我們連繫。」安得烈勾勒完一個草結,呼了口氣,折了折手指。
「就這點線索,你也真的敢往地底鑽耶?」阿斯莫德用手指戳了戳結實緊緻的花圈,讚嘆的哇了聲。
「妳也放了很多棄子去誤導我們,於是我確定妳一定在下面遙控嘛。」安得烈失笑。
水獸從一旁的人工湖泊爬了起來沾濕草地,牠低吼一聲搖了搖佈滿鱗甲的身軀,抖掉鱗片上的水珠後趴在湖岸打了哈欠。
鹵素燈照耀著牠兩排牙齒。
安得烈繼續編織。
「這兩件事沒有關係吧?那些人聽見可以殺槍手就跑過去了。」阿斯莫德吐了吐舌頭。
那張劇本與預言書的殘章早早就燒掉了。
一隻有著鱷魚牙齒的河馬在人工河道裡飲水。
一隻兩顆腦袋的松鼠分別吃著松果與堅果。
一隻天馬抖了翅膀,看起來飛不動。
巨人彼可趴在地上午睡。
連鼾聲也沒有,溫順到跟他粗曠的外貌截然不同。
人工的鹵素燈照明,河道,樹,岩壁,草皮,湖泊,花。
穿著勁裝的金髮大男孩捧著花圈。
裹著獸皮的翠髮小女孩坐在旁邊。
「要怎麼做手才可以這麼巧?」阿斯莫德嘖了嘖。
「專心致志。」安得烈笑笑,繼續埋頭花圈編織。
「我知道他們不需要指揮,反過來說妳們的關係只有區區的錢。」他看得出來,這個小女孩隱藏了什麼,拼命岔開話題。
「沒錯啊,所以呢?」撐著下巴的阿斯莫德笑笑,眼前的男人真的很聰明。
「既然這個基地專程改成絕緣,多半也有藏怪獸吧?因為妳要有個『東西』維持妳的『指揮權』,而怪獸是不能帶『出去』的,所以妳一定還在基地裡。」安得烈拉了拉一個草結。
阿斯莫德勾起嘴角。
「既然知道槍手有槍就無敵,還擺拿槍的人在『往上的路』,不就擺明了妳人在下面嗎?」安得烈拿起花圈平視,看了看自己還漏掉哪些細節。
「這個嘛……」阿斯莫德笑笑,微微垂著眼簾。
水獸張開眼睛,湖岸又爬出一條巨大的雙頭蛇抖著水珠。
一隻四手猩猩從樹林裡走了出來,捧著說不出名字的巨大水果。
雙頭老虎與有翼獅子分食著一塊肉。
一隻長著獠牙的松鼠跳過一隻叉尾貓的背。
全在鹵素燈的照耀下。
全在用代價堆出來的環境裡。
全部都擁有生態系頂端的姿態,卻又全部都懂得共存。
這裡同時也是個,不存在殺戮的生態系。
「說錯,兩個地方呢。」她撐著下巴,勾起嘴角。
隨機播送的人工風吹過草皮,吹過她身上裹著的熊皮絨毛,也吹過她翠色的頭髮。
「喔,那妳願意修正嗎?」安得烈抿著嘴巴,收攏最後一個繩結。
「並不是我改造那些動物讓牠們聽話,動物本來就聽得懂這些話,我只是……讓牠們可以生存下去。」阿斯莫德笑著。
想起一段酸甜交錯的,笑著流淚的往事。
那段往事可以說是她支離破碎的人生中,唯一值得回憶的故事。
是個很漫長的故事。
真的,很漫長。
「……那另一個呢?」安得烈大功告成,折了折手指呼了口氣。
他將編織好的花圈交到阿斯莫德手裡。
阿斯莫德接過花圈,將它戴在頭上。
「牠們不是出不去而是出去會痛苦,牠們的耳朵不適合活在有電波的地方……怪物又很容易被同類排擠。」戴著花圈的阿斯莫德抬起頭。
看著眼前編織這個花圈的男人錯愕的臉,金色的髮梢。
「好看嗎?」她嫣然一笑。
「……看不出來您這麼照顧動物耶,專門交易人類的殺人魔小姐?」安得烈不會承認,自己有那麼一個瞬間看傻了眼。
「我討厭人嘛,像動物單純一點很可愛不是嗎?」戴著花圈坐在草地上的阿斯莫德向後伸直手。
輕輕摸著後面一隻雙頭獅子的鬃鬚。
「……我承認。」安得烈雙眼不自覺地閃過自己的人生。
頓了頓,忍不住失笑起來。
「怎麼辦?我好像沒辦法討厭妳耶。」他兩手一攤。
「愛上我了嗎?我也覺得你是個不錯的男人。」阿斯莫德向著右邊伸長手。
彈著一隻犀牛大小的青蛙棉被般的舌頭。
「不,我愛上的人不小心死了,雖然也追不到。」安得烈乾笑。
他想起一個,想在垃圾山開孤兒院的蠢蛋。
「人還是妳殺的,怎麼這樣啦。」他也只能這麼笑。
「哎呀姐姐保證一定是對方沒有眼光,真的。」阿斯莫德捧起一條小小的三顆腦袋的蛇,讓牠的蛇信舔著自己的鼻尖。
人工抽風機製造的風。
人工照明的燈火。
不存在世界的景致。
不備是解喜歡的,所有生命。
怪物是,這兩個人也是。
所以。
「然後,你準備怎麼殺我?」阿斯莫德將三頭蛇捧到安得烈的手上。
「炸壞這個基地活埋大家不寂寞,不過我也會陪妳一起死就是了,喜歡嗎?」安得烈接過阿斯莫德遞給他的那條三頭蛇。
感受著牠冰冷的體溫。
「這個嘛……其實這裡有一條密道,你可以讓這些動物逃出去這期間,陪我說說話嗎?」戴著花圈的阿斯莫德雙手合十,眨了眨眼睛。
「得了吧不要在這種時候賣乖,不道德啊。」安得烈將三頭蛇放在地上,姑且算是回應。
阿斯莫德蠕動嘴唇,卻聽不見聲音。
四周所有怪獸都有了反應。
有的吐吐蛇信,有的低聲咆哮。
有的嗚呼兩聲,有的展開翅膀。
而所有怪獸都往一個方向移動。
「好啦接下來我們都要死了就來說秘密吧!你先問!」阿斯莫德站起來。
光著的腳踩在鬆軟的草皮,走向前。
坐在盤腿的安得烈腿上。
「喔,妳到底幾歲?然後怎麼長這樣?」安得烈看著阿斯莫德戴著花圈的頭頂。
是映著鹵素燈光輝,圍繞著花瓣的翠綠髮絲。
他忽然好想伸手摸看看。
「……我好像忽然知道你是怎麼被甩的。」阿斯莫德嘆了口氣。
「所以,他媽的,到底,幾歲啊,說。」安得烈鼻子哼氣。
「……總之一定比你大啦!換我問你,你怎麼會甘心在那垃圾山不離開?」坐在安得烈腿上的阿斯莫德鼓起嘴巴,摸著頭上的花圈。
她很喜歡。
「……你的問題也沒有比較討喜吧?」安得烈失笑。
他慢慢地想起很多只有滾辣的回憶,瞇上眼睛。
「我是『國王扒手』的其中一個徒弟,其實沒怎麼了不起。」所以他笑笑。
災窟每個人都有不能說的過去,也都有不打探對方秘密的默契。
而這是他跟露絲的秘密。
原本他也以為,這是整座垃圾山最值錢的秘密。
但不重要了。
這件事是他人生最大的秘密。
卻是,最無關緊要的回憶。
「所以,他媽的,到底,為什麼,不離開,說。」阿斯莫德笑著仰頭向上。
朝著安得烈的腦袋伸出手,手指戳著安得烈爬滿尷尬的臉頰。
「……要知道我可是都要負責做工具啦,採購啦,教育夥伴認識字啦,夥伴連一加一都有障礙妳說我能隨便離開嗎?」安得烈被瞧得渾身不自在,張口咬著那根煩死人的指頭。
「怕寂寞?怕寂寞?怕,寂寞?」仰著頭笑著的阿斯莫德彈了安得烈的鼻尖。
「……妳沒事怎麼會想找槍手的碴?」安得烈很狼狽的跑題。
雖然現在其實,他也沒有很想知道答案。
倒是阿斯莫德沉默了。
她跳開安得烈的大腿,站起來。
雙手攬後大步前走,踩在草皮上。
定點,轉身。
「你覺得我看起來,像是魔王嗎?」笑得很甜。
「不像。」盤腿在地的安得烈撐著下巴,嗅著草皮獨有的氣味。
「哈哈所以啦,有人要我做事也是無可奈何嘛。」阿斯莫德翹起鼻子嘿嘿笑。
「下一題吧。」安得烈伸了個懶腰,隨後大字躺下。
腦袋靠在草皮上,看著鹵素燈的紫色燈光。
每個人都有不能說的過去,或是不願意說的秘密。
這到底還是被整個世界排擠的居民聚集的地方,災窟唯一一個可愛的規矩。
「……天啊到底是怎樣的女人這麼沒有眼睛啦!」
阿斯莫德笑著流下打轉很久,受不了重力的淚。
剛好這個角度,剛才躺下的安得烈不能瞧見。
真是的……
「這個嘛……」安得烈雙眼直視著鹵素燈。
反正也用不著了,索性看到瞎吧。
是個很堅強,很怕寂寞,卻也很勇敢,跟自己不同。
總是笑得璀璨,把幽暗的部分留給自己。
也喜歡,裝得好像沒事一樣。
任性,喜歡鬧彆扭,聒噪。
她的過去怎麼樣自己不知道,但是就相處的那些時光,就自己看來。
是個金髮碧眼,自己肯定配不上的。
耀眼的,善良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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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撐起身體,離開水溝蓋的出口。
安得烈留給她的手機,在脫離地下基地隔訊空間那個瞬間,有了第一格訊號。
有了第一格訊號。
手機的呼吸指示燈忽然亮起快速閃爍的紅光。
有了第一格訊號。
大地震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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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個倔強又愛哭的人……妳看過會在災窟的垃圾山開孤兒院的笨蛋嗎?」
安得烈聽著基地崩解的聲音,嘴角揚起。
其實打從一開始,安得烈身上就沒有所謂的遙控器。
他的感應器設定在手機的訊號上,設計是只要可以安然離開這裡到達『地面』,就會觸動訊號。
一旦觸動到訊號,自己埋在『基地外』的感應器就會有感應,從『外部』透過最原始的火藥線,慢慢且逐次的點燃自己埋的地雷。
雖然說,那顆遙控器原本是要給『槍手』帶上的,現在交託給一個陌生的小女孩。
現在大概最上層開始崩塌,垮到這裡還需要一點時間。
夠了。
如果『槍手』真能有傳說中那神魔皆殺的能耐,真的終結掉這個巨大設施裡頭每一個可能阻止火藥線的人命,讓那條線燒到預測的爆破點只是時間問題的話,那絕對是夠了。
「有夢想的人不是很耀眼嗎哈哈。」戴著花圈的阿斯莫德走到安得烈身旁。
也跟著大字躺了下來。
直直地看著天花板的鹵素燈,朦朧視線。
「哈哈,這種地方居然會出現這種,傻瓜。」同樣直盯著鹵素燈的安得烈笑笑。
流下可以被合理解釋成,是因為直視鹵素燈才流出的淚水。
「這是才是你不離開那個垃圾堆的理由嗎?」阿斯莫德轉頭。
看著那傻得可以的,陪自己死在這裡的男人側臉。
安得烈輕輕搖搖頭,想著那女孩永遠停在另一個男孩的眼。
那個連抽個皮夾都會手殘,寡言,整天繃著一張臉的傻蛋。
難道這就叫做神秘感?哈哈哈天啊天啊,自己居然還討厭那個手槍笨蛋不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的啦,我可以保證不是你的問題,是她眼光差啦!」
看著安得烈,阿斯莫德想起另外一個人。
一樣是個笨蛋,自己的眼光也很差。
當成花板的岩壁出現龜裂。
一盞鹵素燈掉了下來。
時間,快到了嗎?
「那不然姐姐給追嗎?」安得烈轉頭,看著阿斯莫德嘻嘻嘻笑。
「不要。」阿斯莫德斬釘截鐵。
「妳這樣很糟糕耶。」
「我有喜歡的人嘛。」
「誰?」
「一個很很幼稚的笨蛋。」
「您不是都年紀一把了嗎?失敗。」
「所以我也被甩了呀哈哈。」
「……我還真是笑不出來。」
「切,好啦總之呢現在時間好像剩不多了,還有什麼要聊嗎?」
「身高體重三圍智商?」
「……」
「毫不掩飾對我的失望透頂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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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
大地震盪。
地面龜裂,建築物崩塌,管線噴著水與電從地面剝離,爆破的火光交錯在裂縫的隙。
槍手穿梭在隨時可能碎裂的大樓旁邊,腳踩在裂縫中間跳躍,閃著從空中掉下的落石。
怎麼回事……
安得烈你……搞什麼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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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安得烈。」
「這不是露絲嗎哈哈,這次收穫怎樣?」
「哈哈猶大跑得很快所以很順利啊!」
「安得烈安得烈,猶大他學會開鎖了耶。」
「戰車鎖?金庫鎖?」
「……還在一般門鎖啦,笨蛋。」
「安得烈我發現猶大很壯耶,他居然可以單手拿起步槍耶!」
「呃……關我屁事我在做炸藥啦!挪開妳的屁股!」
「哼。」
「安得烈猶太終於會抽皮夾了耶!」
「妳放水了?不可取啊不可取。」
「屁啦!」
「安得烈啊啊啊啊啊啊!」
「怎麼?」
「猶大他在吃生老鼠啦啊啊啊!」
「……我先說我還不會做止瀉藥喔。」
「你笑什麼?」最後一盞鹵素燈照著阿斯莫德模糊的瞳孔。
「忽然想到她好像也只會跟我抱怨或分享他……這樣可不可以認為其實我過得不錯?」安得烈映著紫光的笑容。
「……那她就是喜歡你啊!叛徒!」
「真的假的?亂講。」
「那不然你老實回答我,你有試著表白過嗎?」
「……啊哈?」
岩壁崩塌得差不多了,炸藥也快要燃到盡頭。
接下來這整個基地就會隨著自己計算的解體拆除公式,被基地自己本身的的重量壓垮。
最後一盞鹵素燈也掉了下來。
空間恢復一片漆黑,耳朵傳來雷聲般的崩塌聲。
神偷安得烈,正在以自我活埋的方式踏上自己的結局。
他笑著。
作為地下基地外頭的地面,為了填滿這蟻巢般的地底空間,肯定也會崩落的像地獄一樣。
但沒關係。
接下來。
「妳被石頭砸死了嗎?」安得烈爽朗的聲音。
「還沒呢?你怕黑嗎?」阿斯莫德嫣然的嗓音。
「對呢哈哈陪我聊聊吧,妳是怎麼看猶大的?」
「很強的人?喜歡亂殺人的人?殘暴的人?」
「……他是對妳做了什麼嗎?」
「怪我囉?我只知道『槍手』是會一個人搞屠殺的瘋狂神經病,我們認識不多嘛。」
是啊,槍手的傳說確實是這樣。
可跟自己還有夥伴相處十幾年,觸手可及的猶大……
「強的相反只是弱,從來不關乎膽小或勇猛……」
你總是很害怕未知的事物。
你總是需要人在一旁照顧。
直到有一天,露絲說要開孤兒院,用『買的』買下一台小客機,我們開始需要錢。
你不發一語,拿出一疊鈔票。
「他很強,也很膽小,從一開始就沒有一切的人會更珍惜一切,也更害怕被奪走。」
說起來,也是在要開孤兒院要買客機不久以後,烏托邦才開始槍手傳說。
而且說起來,槍手的發難總是離我們遠遠的,而你每次都會詢問我們目的地。
或許我是應該偷偷的尾隨你,看看你在做什麼。
但基於災窟的默契,我沒有。
如果說你願意告訴我們你是槍手,或許事情都可以解決。
但你害怕傷害到我們,害怕我們離開你,或許也害怕我們受到連累,波及。
所以你殺光所有目擊者,所有人員,不讓你自己暴露。
錢也拿的很少很少,不一口氣拿到鉅款令我們起疑。
「他那不是殘暴。」
直到露絲死了,直到孩子被綁架,直到出現退無可退的問題。
直到我與孩子遇見危機,數百頭怪獸的面前,你才摘下面具。
你也還是學不會說謊,只是規模太大,我沒能猜到。
但想起來,這一切也都是這麼湊巧。
「只是,被逼急了的溫柔。」
你還是,很坦率呢。
「如果不是在這種狀況,我們或許能是朋友呢。」
「首都霸者與邊疆老鼠是朋友嗎?好吧我也覺得妳人不錯呢。」
「那,反正現在很黑,要聽聽我的故事嗎?」
「這個嘛,誰叫我怕黑呢?」
「話又說回來,你放走那個小女孩現在又搞地震,這樣好嗎?」
「喔這個啊,放心吧。」
你會保護她吧?
你一定做得到吧………
………………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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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轟隆轟隆!
整片大地忽然龜裂了起來,柏油路面破散開來。
地層多是下陷,遠遠的建築物就跟餅乾一樣解析崩塌!
小女孩在地上狼狽的攀爬著,根本站不住腳!
她握著手機,咬著嘴唇。
想辦法從自己歷練不多的腦袋裡,挖出可以對抗這陣天搖地動的辦法……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轟隆轟隆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沒有辦法。
還想不到辦法。
而時間不等她。
轟!
「!」
趴著的小女孩,肚子位置的地面裂出一道看不見底的縫。
越來越寬,越來越大。
左腳與右手的距離越來越遠!
怎麼辦?
難道真的要,死在這裡嗎?
「妳,幾歲?」
「……十二歲。」
「想活下來嗎?」
「……想。」
小女孩掉下岩層與地面的縫隙。
大樓開始塌毀,落石崩雲打在小女孩的頭頂。
下面地裂如淵,上頭落岩如雨。
死局。
抓著一條鋼筋懸掛在半空中,小女孩的腦袋總算停機。
結束了嗎?
真是,應該拿了錢,就離開這裡的……
「別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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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跑著過來,不是雨衣,沒有口罩,清晰可見他拼命的臉孔。
他,拿著槍械,頭也不回的用子彈擊落身周的石頭。
他,彎著腰際,逕自在石屑紛飛的這裡穿梭。
……為了陌生人的我?
「媽媽……」那角落裡的女孩背貼牆壁撐著自己。
「拜託……叔叔會好…好好好對妳……妳乖乖的……幫…幫幫媽媽,好不好?」那女人放開肥胖男人的衣擺,四肢著地,搖搖晃晃的向著自己的女兒爬去。
爬去。
假的嗎?
還是,真的嗎?
我還可以,再一次相信嗎?
有多久,壓抑自己的表情?
有多久,沒有所謂的期望?
沒有期望就沒有失望,是的。
但我還可以,再一次相信,嗎?
……相信,人嗎?
「救我!」小女孩哭著大喊,道盡委屈的臉孔,止不住的淚流。
再一次,再一次相信。
只要還有人,只要還有那麼一個人……
「你是……什麼人?」那女孩空洞的問著,經歷極度恐懼的她現在很難有太多情緒。
「總之,不是,好人。」那男人半張臉蓋在略長的頭髮下,半張臉藏在立起的衣領裡,整顆腦袋包在雨衣那略大的帽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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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撐!一分鐘!」猶大盡力在這破碎的地面站直,平衡身體。
換了個新的彈夾。
地板搖晃,但還站得住腳。
身體疲累,但還撐得起槍。
衝鋒槍,兩把。
彈夾,絕對夠用的大。
猶大瞳孔緊縮如針。
槍手進入不一樣的時間。
三十公尺。
一顆子彈的距離。
天上無月。
落石如雨。
手上有槍。
……有一點和上一次不同。
只要預測子彈,只要預測子彈接著將引發的現象。
只要在擊中小女孩腦袋的時間前,打掉落在小女孩頭上的碎石。
只要打下一整棟樓份量,即將落在小女孩頭上那點面積的碎石。
……只不過是這樣。
這是槍能解決的問題。
那麼槍手……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換槍!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上膛!上膛!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換槍!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上膛!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退膛!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上膛!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雙槍!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換槍。
雙槍。
上膛。
崩石裂雲。
殺神睜眼。
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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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落定。
如同那約定好的時間,一分鐘。
猶大丟掉兩把火燙的槍,焦黑的手將小女孩從地縫抱了出來。
小女孩落地立刻跌坐下了,全身再也生不出一點力氣。
「力量很重要!」個子小小的露絲總是朝氣蓬勃。
「……嗯?」猶大莞爾,他總能當個好的聽眾。
「有力量,才能保護人啊!」露絲握緊小小的拳頭。
又去找人打架,然後又受傷了。
「…是嗎?」猶大莞爾。
他可不這麼認為,力量至始至終都只是傷害人的方式,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當然是啊!」但女孩不理他。
「……一分鐘…我們碰面了呢。」猶大淡淡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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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得起來嗎?」猶大伸出右手,一如往常言簡意駭。
卻多了一份笑容,絕對不屬於槍手。
「那個……另外一個……哥哥呢?」腿軟了的小女孩抓著那瀰漫煙硝的手,借力站了起來。
「安得烈……他總是…會有辦法。」猶大笑笑。
他學會相信他夥伴的一切,丟下他自以為是的擔心。
說起來,好像他真的從來就沒有想過把背後託付給某個人?
或許下次應該試試?
嗯,一定很有意思。
「那……這個。」小女孩遞上安得烈交給自己的手機。
雖然螢幕碎了,但姑且還算完好。
「嗯。」猶大接過手機,打開螢幕。
上頭亂七八糟的畫了一張地圖。
他揉揉小女孩的頭,能靠著這張塗鴉一路走到出口真的相當不容易。
滑開狀態欄。
猶大卻皺起眉頭。
正在執行的程式,有三個。
一個介面就是一顆圓形的紅色燈光,上面寫著《Tickets》,不知道拿來幹嘛。
一個是剛才自己確定自己絕對讀不懂的,叫做地圖的塗鴉。
一個是郵件。
一封信,草稿信。
沒有寄出去,卻也沒有刪掉,安得烈不可能犯這種廉價的失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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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真不知道要不要寄, 】
【如果你有看到那就是命吧哈哈。 】
【 】
【 】
【我不知道要怎麼做,才可以成為那個 】
【《不存在的委託人》,委託《槍手》 】
【 】
【但是如果可以的話,麻煩你完成露絲 】
【的,垃圾山的,孤兒院的,那個夢想 】
【 】
【還有,抱歉。 】
【 】
【恐怕這一輩子,我們都不會再見面了 】
「……」
猶大楞楞地看著手機從自己的手指滑落,視線射向最接近地獄那黑色的縫。
沒有說話,怎麼說話?
「欸……」小女孩撿起手機。
想看懂上面的東西,可惜她對字的認識還有一段距離。
但是姑且推測得出來。
所以她也沒有說話。
好不容易才煙霧消散,沒有月亮的黑夜。
好不容易才不再震動,沒有地面的野間。
好不容易才脫離險境,沒有對白的人影。
好不容易才領悟信任,沒有夥伴的殺神。
卻也沒有淚。
「我要…走了……妳…要跟著……我嗎?」猶大莞爾,笑得輕鬆。
但演技很差。
「……好啊。」
小女孩扯出一抹大大的靨。
掩蓋看見對方的表情後,差點跟著哭出來的自己。
「嗯……我揹妳。」猶大站起來,背對著小女孩輕輕蹲下。
小女孩原本想開口說不用,但想了又想還是搭上猶大的肩膀。
猶大站起來,調整一下背上小女孩的位置。
他跨出第一步。
「有朋友的…單……要……處理。」難得多話。
不能失敗的單。
不再是殺人的單。
「嗯。」小女孩貼在猶大的背上,她也真的累了。
猶大走著。
「……」
「……」
沉默。
片刻,良久。
貼在猶大背上的小女孩感受著猶大的心跳,呼吸。
確認自己的視角後,她開口。
「謝謝,你。」
「……」
這個角度,確定瞧不見這個大哥哥的臉。
那麼……
「謝謝你,救了我。」
這個角度確實不會被任何人瞧見。
但貼在背上,隔著區區兩件衣服的呼吸起伏騙不了人。
沒有月亮的夜晚。
沒有殺神,也不是槍手。
卻也沒有同伴了。
一個人。
猶大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