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禱的儀式正要開始。
在巨大的水晶岩洞內,人們忙進忙出,為儀式布置好牲禮。
神座上的男人居高臨下,撐著頭慵懶地看著這一切。直到祭司宣布就緒,他才起身,緩慢地走下台階。
穿著一席傳道者的米白長袍,銀藍色的長髮及地,一雙絕美的鳳眼,睥睨著台階下數以百計的信徒。他緩慢地走到水鏡前的祭祀台,執起腰間配劍出鞘,璽劍透射出鑽藍的光芒,瞬地揮舞的同時,空間揚起狂亂暴風,水鏡亦掀起壯闊漣漪。眾人無不欽佩地跪下,等待著神明下達諭示。
「主教,請代替我們向神祈願,告訴我們未來的指示吧。」
男人將碧藍之劍微微抬舉,兩指按著放血槽,低聲祝禱咒語地同時,指尖綻放微弱光芒,手腕碧綠的符文如同蛇紋一般纏繞上他,解讀著古老的咒語,身後水鏡暈出來自古老異域的光線,讓整個空間充滿莊嚴肅穆的氣息。
「生命還諸大地、死亡迎向新生。」他富有磁性的嗓音響徹空間,翻譯著來自神之昭示。「以嬰孩獻祭,我們將迎向永恆。僅此將生命還於阿克夏──」
「將生命還於阿克夏──!」
信徒聽到開示之後,眼底盡是狂喜。只要將小孩進行獻祭,便能換來寧靜,這對他們來說,代價簡直少之又少,迫不及待地將擄來的嬰孩推上前水鏡前的台階,等待著儀式開展。
面對眾人地狂信與忠誠,男人只是輕聲笑著,閉上眼,將碧藍長劍稍微傾斜,極其優雅地在面前象徵性地輕輕一劃,就像弓弦架在琴上,唰啦──與這空間不符的顏色噴灑而出,腥味逐漸擴散。
鳳眼微睜,再次見到的場景已然不一樣。
神聖的一池蔚藍染上了腥紅。
這場景本該是駭人無比的……但信徒們的臉上不但沒有驚恐,反而燃起了癲狂地讚頌之聲,聲音之整齊劃一,甚至與水晶岩洞內的梁柱產生共鳴,整個空間無比歡欣。幾個神職人員將粉碎的身軀扔進了池子裡,神之領域亦發散出漂亮的光輝。
「我們會迎向至高無上的未來──!」
「阿克夏將會迎向光榮──!」
「當然,阿克夏將會庇佑我們的。」面對狂信者們高喊的誓詞,男人給予虛無的微笑。作為主教,他可是這群人的精神響導呢。
「……邪教。」
一片歡聲雷動中,隱約有這麼句低聲誹謗。男人凝止的瞳眸一轉,望向岩洞暗處,有幾個衣衫破爛的人們,正用著戒慎惶恐的眼神緊緊盯著他,緊緊懷抱著手中那初育之生命,就怕下一個犧牲的會是他們。
看來他被認為是一個殘酷的人了呢。
想至此,他用盡力全力止住了嘴角上揚。
啊,確實是邪教沒錯。
說來十分可笑。
賽斐爾──阿克夏(Akashic)的主教,卻十分懷疑神的存在。
之所以會成為最高職階的神職人員,並不是因為他有錢或是家族名望顯赫。只是因為他被神所選上,看得懂神的語言罷了。就這麼個簡單的理由,讓他的命運在出生時,便被牢牢地栓在神座上了。
紋在身體的異域文字,加上超凡的緻麗容顏,讓他被信眾封上了「末日藍鑽」的稱呼。拜著與神溝通的能力所賜,他被引薦成為聖殿裡的主教,就像絕美的藝術品般,被末世的人們擁護著。
不用像普通老百姓一樣,每天為了生存而耗盡力氣、不需要面臨殺或被殺的擔憂,每天只要呆坐在神座上任人景仰、觀察水鏡之波動、如實轉譯神的語言,靠著人們獻上地供品,就能夠維持他乃至於神殿所有工作人員的溫飽。
但他覺得很無聊。
在儀式之前,信眾總會專注地景仰著他,不管他傳達了多麼荒唐的指示,他們總是深信不疑。不論是活人獻祭、出軍參與聖戰、或是集體自殺等等……這些人對阿克夏始終尊敬不已,對神旨言聽計從。
當然啦,面對那些不合理的旨意,賽斐爾不會選擇說謊。
只是每次他說什麼,信徒們就跟著做什麼的無知模樣,使他覺得噁心。
作為人類最珍貴的便是自由選擇的主體性,不該去尋求虛無縹緲的東西。
但對於身處末日的人們來說,信仰,卻是他們唯一的慰藉了。
「主教,請下達指示。」
站在水鏡前面,賽斐爾低聲念著咒語,四周漂浮的異域文字,逐漸解析出句構。他透過觸摸文字,解讀出當中意義。
「滿月之時,將己身獻祭給阿克夏。」
「……您說什麼?」
「我說,神要你陪他啊。」賽斐爾歛起了眼眸,開玩笑似地說著:「你怎麼啦?瞧你這驚恐的表情。能夠為神奉獻是榮耀,不是嗎?」
他很明顯地看到信徒短暫猶豫,而後用詞更加慷慨激昂,意圖掩飾內心的不安。「那當然!哈哈!能夠向神獻上我的身軀是我的榮幸!」
「聽到你這麼說我很高興。阿克夏也很欽佩你的忠誠。那麼……」看著信徒的不疑有他,賽斐爾的眼底含著空虛的笑容,一派輕鬆地舉起死亡之劍,引領著羔羊走向水鏡。
關於所謂神的真相,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背後所隱含的殘忍。
神總是說他們會過得更好。實際上他也是這麼希望著的。
但是事實明擺在眼前:他們這種族正在迎向滅亡。
關於外面的世界,他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只能透過祭司們的耳語知道片段。尚未開化的人民或是信仰他神的民眾,一致指向他是邪教首領,只會對外進行屠殺、誘拐無知的少年少女成為自殺攻擊的恐怖份子。而賽斐爾本人對關於這些不實的指控,倒也一笑置之。各式各樣的誹謗與傳言,對他來說也是可笑至極。
他對爭奪、侵略、屠殺、毀壞之類的事情,可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他只是如實翻譯神的語言罷了。
具體來說,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也不是很明白。
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像個平凡人一樣:想要去哪就去哪,獨自橫越大陸,尋找從未被記載過的風景;交個伴侶互許終身,而不是假藉神之旨意與異性同床;或是乾脆喝得醉醺醺地,癱在神座上呼呼大睡。
都是玩笑、都是妄想。
他根本沒有別的選擇了,不是嗎?
誰會知道待在高處的不自由。
外人所能看到盡是光鮮亮麗的假象啊。
有些時候他會覺得,信徒們或許搞錯了什麼。自己其實並非是神的代言人,而是個殘次品。身上與眾不同的符文,隨著時間逐漸修改癒合,彷彿就是神還在思考、還不確定該怎麼呈現他的鐵證。在做夢跟醒時之間,他總會覺得自己有些微妙的改變,記憶的斷層總讓他的精神處在一種游離的狀態。
關於阿克夏的傳統,最初是從獻祭嬰孩開始,隨著時間過去,指定祭品的年紀逐漸變大,彷彿要把一整個種族的計劃性地殲滅。人數約三百人的教團,隨著時日急遽縮減為百人之內,頻繁的祭祀也讓池子的顏色變得汙濁不堪。
「主教,您所傳達的東西真的是正確的嗎?」
這天,他總算聽到他人的質疑。
那是他等了好久好久的、尖銳無比的言語。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您一個人聽得懂神的語言。那麼我想問問您:我們該如何確定您所轉譯的意思是正確的呢?您可以向我們解釋,為什麼我們不斷進行獻祭,卻一直無法迎向和平?」
「為什麼啊。」賽斐爾漫不經心地聽著,露出虛浮的微笑。「也許是因為有你這種不夠虔誠的人存在吧。」而這句話如同引線一般,理所當然地招來反抗。
「開什麼玩笑!主教,我這一輩子都奉獻給了阿克夏,祂要我們做什麼我們全都遵從到底。但是看著親人、朋友一個一個死去,祂卻始終沒有完成我們數十年來應許的承諾,只是一昧地要我們犧牲。這太荒……」
「放肆之徒!」
賽斐爾還沒能開口回應,身邊的狂信者便大肆咆哮了起來,把首先起了疑心的信徒給架下了台,處以私刑。另個執迷不悟的信徒慌張地跑上來,詢問著他的狀況。
「主教,您沒有受傷吧?」
「……啊,沒事。」
其實他說的也沒錯啊。
他確實是做著不可饒恕的事情。
「為什麼一直無法迎向和平啊……」
或許是因為人類之於時間實在是太過渺小了吧。
他想起閒暇期間所看過的壁畫文字:跨越了時間與空間,那些來自不同地域的故事,都明確地表露出這件事情──不管再怎麼完美的開始,故事也終有結束的一天。一切消亡與結束,都只是速度的問題。
他也不是沒有想過這類想法:既然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與阿克夏溝通的存在,那麼,如果他選擇自殺的話,這個世界就會永遠和神斷了聯繫,之後,這些人也將永遠失去做傻事的理由了,對吧?
如果是這樣的話,一切倒好處理。
這將會是他最後一次向神祈禱。
他對著水鏡頹然跪下,一池藍洞倒映著他憔悴的面容。
「神啊,請告訴我。」在水鏡面前,他低聲地說著。琉璃珠的晶藍眼眸,透露著霜刺的冰冷。「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人們免於災難與痛苦?」
刻印在身體上符咒與圖騰逸散著漂亮的光芒。
「您知道嗎?您要求我做的事情,我全都有盡到責任。但是為什麼呢?即便是犧牲了生命,我們依舊沒有看到和平與喜樂的降臨。關於殺戮與掠奪、還有你指使我的一切罪刑,我都不是那麼在乎,您大可把一切罪孽都加諸在我身上。但是啊……」他仰起頸子,笑得有些癲狂。「但您必須保證,我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你所創造我們的意義到底是……?」
「主教不好了,敵軍攻進來了!」
「是嗎?看來我想得確實沒錯……」
沒有回應。他按著劍站了起來。
「其實您只是想要我們毀滅對吧?好啊,就如您所願……」
不禁開始想像,他一直以來驅使人們投向的「未來」,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世界呢?聽著聖殿外頭的炮火聲響越趨逼近,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所有人聽著──」
在敵軍衝進來的前夕,他揮手下達了指示,僅存不多的狂信者隨之舉起了自己的配劍,至始至終維護著神的尊嚴,高喊最後一次口號,迅即在自己脖子前用力一抹。
「讚美阿克夏──!」
身體失重。
眼前所見的是文字構築而成的蔚藍。他定睜睜地望著碎石刺透了了水鏡。血味在水裡逸散,意識逐漸朦朧。
在喪失自我的最後,他選擇違抗了神的力量。
碧藍之劍奮力一揮,濺出了繽紛泡沫,以往纏住了他的文字與脈絡,裂解成數以萬計的詞彙與句構。
在混亂的單元當中,似乎重新建構出什麼,他彷彿看到一個嶄新的未來。
所謂現實與真相,究竟能夠離他多遙遠呢?
但人依舊下墜著,無邊無際。
從無盡地深淵中驟然驚醒。
映入眼簾的是蔓延的紙張與文字,從上空透射而來熹微光線,刺得他瞇起了眼。望向四周,只見一個小男孩正對著看,雪亮的眼睛裡盡是好奇的目光。
「真的就像是藍寶石一樣呢。」
「您是……?」
「《末日藍鑽》的作者。」男孩調皮地笑出聲,修改了介紹自己的方式。「或者該說是『阿克夏』比較正確呢?」
……阿克夏只是個小男孩?
賽斐爾覺得有些犯迷糊,緩慢地坐起身子,只見在他四周也同樣散落著大量的書籍與未完成的文稿。而在阿克夏手裡的那本書,封面雖然殘破,但從上頭的景色與人物特徵,確實與他生活的世界有幾分接近。
「真沒想到啊,」他眨了眨眼,對於所謂神的真身,著實感到驚訝。「我們的造物主居然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鬼……」
「喂喂,誰是小鬼啊?」
「你啊。說說你該怎麼證明你就是阿克夏?」
男孩受氣地嘟起了嘴,為了證明自己就是神,彷彿早有準備似地,隨便執起一旁凌亂的手稿交與賽斐爾。那一份白紙黑字裡,居然完整地記錄了他的人生,打從他如何出生、如何成為聖殿教主、最後又是怎麼在異教徒的闖入之下自殺身亡,還有多少本應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祕密,全都被收錄成了一篇神話。
「怎麼樣,文筆不錯吧!為了建構出這世界觀,我參考了很多部奇幻類跟末世風格的小說,寫作時間少說幾年有了呢!」
聽見男孩自豪地說著,賽斐爾皺起眉梢,覺得心情有些複雜。看他是如此以《末日藍鑽》這故事為傲,或許可以這麼換句話說──阿克夏是以創造世界、看著他們的世界毀滅為榮的。想到這裡,他就覺得不是滋味,原來他所迷惘的、擔憂的生死之事,在神眼裡只不過是玩樂的兒戲啊。
而那些無法解釋的行為、以及混沌的思想,全都來自於作者的不成熟?
「那……您為什麼要寫故事?」
「因為奇幻世界很帥啊!」
「就只是因為這樣?」
男孩不疑有他地點頭,那份純真的笑容,讓賽斐爾覺得好氣又好笑。是了,他們不過是別人劇本當中的一個角色,因為一時好奇而誕生,又因為失去興趣而被銷毀。
看來,就算他不是主教,他所誕生的世界,也遲早會步入消亡。
就跟他讀過的無數個故事一模一樣。
「阿克夏,光只有帥是不行的啊。」他啞然失笑,忍不住碎碎念了起來。「為了讓您的故事保持一定的合理性,您知道我演得有多累嗎?每天醒來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僅僅是為了榮耀您……這麼一個虛無的目標,而引領著迷茫的羊群前進。直到最後、直到現在,您都還是沒有告訴我存在的意義。如果您不給我一個具體的目標,那麼無論重寫上多少遍,您所創造的世界肯定都會無疾而終的。」
「故事最重要的不是世界觀,而是人物的信念啊。」
男孩懵懂地聽著賽斐爾所說的話,一時間還無法完全理解,只能從幾個簡單的片語裡聽出指責……眼眶隨之泛起微紅。
「欸,不要哭啊。」這下賽斐爾倒緊張了起來。大殺大赦的事情他都做過無數遍,安慰小孩子這種事情他還真的是第一次。
「……對不起。我本來想寫出長篇的,可是劇情控制得不好,寫到最後自己也無法收尾,只好砍掉重來了。」男孩胡亂抹去眼角的淚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著:「但我覺得把賽斐爾你的設定刪掉太可惜了。所以,我打算會把你重新設計過一次,會針對個性再做加強,讓你重新活過一回。」
賽斐爾想以笑容應對,卻怎麼樣都無法偽裝微笑。看著男孩認真思考、試圖彌補的樣子,倒也無法真的動怒。真是的……安慰小孩這種事情真的好麻煩啊,最後只能輕拍他的頭。
「那您下次希望創造出怎麼樣的故事?」
「史詩之類的……我一直希望賽斐爾能夠成為拯救大家的英雄。」
「那我可以麻煩您一件事嗎?」
「嗯?」
「我希望來世做個普通人啊。」
「欸?」
「您不用給我太多。不用顯赫的身分、不用出眾長相、一切被定義為『不凡』的東西只讓我感到厭煩,那些東西對我來說都是多餘的。」
「可是這樣我就沒有什麼東西好寫了欸。」
「不,就讓我自然而然地發展就好了。請相信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空白紙張上存在著無限的可能。
下一場夢,希望能有更多的選擇。
那是存在於象限裡的、屬於你我的自由……
賽斐爾猶且記得類似的夢境。
在數個象限裡,他曾經是邪教的主教、亦是翱翔天空的龍、或是人類國王的親衛隊……當然,他也被他的造物主以各種方式毀滅過無數回。不過有了這麼多次的經驗,他已經對這件事情感到釋懷──人生就是一趟由苦難堆砌而成的巡禮,就算是神,也會需要試錯的過程。
這次醒來的時候,彷彿過了很久……與以往經驗不同,他不再保有末日藍鑽的名號、也不再是被人所崇拜的存在,就只是個單純的平民,騎乘著馬匹、遙望那座尚未開發的雪山。曙光正從山頭冉冉而上。
或許是阿克夏的編劇能力已日漸完備、也或許他是真的離開了文字的控制。現在的他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事事感受到拘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想要追尋的是什麼。
在虛構的現象界裡,數以萬計的可能性正在發生、自由的未來終能實現。
至於這一生該為什麼而活?就由自己的雙手找出答案吧。
冒險正要開始。
文戟最終輪作品。題目:象限裡的自由
根據評審評語修改了......不少XD
這個題目很抽象,雖然一開始看還真的WTF,不過算是對我有利的題材。
很適合玩意識流。可是限制六千字
六千字
六千字......
嘿,意識流就是要靠大量字詞堆感覺出去,這樣限制很容易弄不好,會翻船的啊──
但我還是做死了,真是要命,一邊寫一邊碎碎唸個沒完沒了如下
嘿,意識流就是要靠大量字詞堆感覺出去,這樣限制很容易弄不好,會翻船的啊──
但我還是做死了,真是要命,一邊寫一邊碎碎唸個沒完沒了如下
有那麼個題目能把我搞到這麼崩潰也真是不簡單((((((((
不過總體來說,這次參賽是個很不錯的經驗。不但挑戰了很多自己以前沒嘗試過的題材,也間接認識各路好手。下次出本要給繪師的預算也順便拿到了(笑)
之後應該暫時不會有短篇了(?!),需要休養,短篇對我來說太耗腦力跟靈感了X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