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梓梓老師 文宣:月亮能)
以下正文
十五年前,瓏里還是個年輕的旅行藝人,他帶著幾個舞者、幾個樂手和詩人一起四處表演,博得許多城市的好感,名氣也因此高漲。他們從北邊的森林到東方的沙漠,又到了南方的村莊。
瓏里就是在銀村中遇見了塔莉拉拉。
她的模樣和夏菲洛見到的差不多,銀色的長髮、玲瓏有致的小巧五官、漂亮的深色雙眸,以及當她聽見歌聲時,露出燦爛又羞澀的笑容。
她的腳尖會隨著節拍輕輕踏動,以一種不會被任何人發現的姿態,沉浸在樂手的表演中。雖然村人都提醒瓏里她是個神選的孩子,不再是人類,瓏里仍覺得她與其他村人沒什麼不同。
塔莉拉拉會隨著音樂起舞,她開心時會大笑、生氣時會鼓起臉頰、聽著旅團的故事時雙眼會閃閃發亮、看著瓏里沒有鎖鏈的腳踝時,她會露出羨慕的寂寞表情。
即使是神選的孩子,和其他人也沒有不同。
瓏里的藝團在銀村待了五天,比預計地停留了更多時間,待得越久,他喜歡塔莉拉拉的心情就越使他痛苦。當他們離開的那天,所有人都向村人熱情地揮別,只有瓏里一心想離開銀村。
他不敢去看塔莉拉拉的表情,也不敢想像未來只能在回憶中思念她的時光;馬車準時離開,銀村的人影也逐漸模糊,有幾個孩子追著他們跑了一段路,拼命向他們揮手送別,瓏里也不敢回應他們,深怕自己透露出不捨的情意。
──直到他看見塔莉拉拉也追了過來。
她赤著腳穿越了林間的小徑,厚重的層層裙襬像是飛揚在空中,銀色的串鍊隨著呼吸的節奏激烈地擺動,她帶著燦爛的笑容出現在旅團面前。
無視眾人驚訝的呼喊,塔莉拉拉提起裙子跳上馬車,像只黑白紋路交錯的舞蝶撲進瓏里的懷中。
他沒有拒絕,也沒有問她是如何避開耳目偷溜出來,只知道自己的視線被銀色的髮絲佔滿,耳邊盡是她興奮的笑聲與喘息。除此之外,他好像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瓏里緊摟著懷中的少女,在其他人譁然的聲浪下,他不顧一切地俯身吻了她,正式宣佈新團員的加入。
──有人說神靈的世界每天都充滿喜樂與歡愉,那麼在與塔莉拉拉相愛的那一刻,瓏里便感覺自己一腳踏入了通往樂園的大門。
他們在白晝時忙碌地準備表演、享受奔波而所開闊的眼界,在夜晚則安靜地抱著彼此,傾吐著愛意直到睡去;即使兩年時光過去了,瓏里熾熱的情意只有與日俱增,彷彿若不隨時傾吐便會滿溢出來。
毫無置疑地,塔莉拉拉是他一生中註定的情人。
直到她終於開始思鄉,瓏里才帶著她回到銀村,打算請求村民的諒解──而那時他們看見的,卻是一個孩子雙眼空洞地蹲在地上,啃食雜草果腹的景象。
失去魂魄的村人不再懂得栽種與狩獵,也不再懂得思考,更別提用語言交談了;隨著他們回去的團員見到這副光景,紛紛嚇得逃離村莊,只留下他們待在原處。
直到現在,瓏里都無法忘記看見那景色時的感覺。塔莉拉拉跪在地上哭了好久,嘴裡含糊不清地喊著道歉的字句,瓏里像往常一樣握著她的手、緊緊環住她冰冷的身子,卻覺得自己的魂魄也散去了一半。
「是我的錯。」他愧疚地說。塔莉拉拉卻在他懷中哭泣著搖頭。
「不對,錯的是我。」她顫抖著身子,然後猛然掙脫瓏里的懷抱跑向山崖,銀色的項鍊閃爍著刺眼的寒光。「所以──要負責的人也是我。」
瓏里還來不及阻止,她便從口中唸出奇異的音節,像是來自異界的咒語難以辨識;刻著蛇身的祭祀小刀抵上自己的脖頸,那劃開咽喉的動作又快又深,將她黑白交錯的胸飾染了一層殷紅。
她往後倒了下去,猶如當時她從高處落下,不顧一切地撲上瓏里的馬車。那時的她像隻重獲新生的蝶,而此刻也像蝶一樣在山林中殞落。
──塔莉拉拉把自己獻給了神靈。
可是即使她將身體與魂魄獻做祈求的代價,卻仍帶不回村人在那兩年中慢慢消逝的魂魄。起初瓏里等待著,等待著村人能夠產生變化,或是塔莉拉拉會再回到自己身邊,他留在村中,打算親眼見證那一瞬間的奇蹟發生。
他等著,等了一天、兩天、三個月、四個月、五年……然後,十五年的光陰就這麼過去,銀村還是依然如故,塔莉拉拉也沒再回來。
然後瓏里才真正察覺到,這座母牙山中確實地……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夏菲洛看著自己的手誌整理下來的故事,忍不住再次嘆息。「一個人……嗎。」
晨曦揭開了雲霧,替微涼的清晨帶來些許暖意,他重新整好行李,在老醫師的家門口看著從雲隙間灑下的微光。夏菲洛揉著仍然疲累的雙眼,注意到身旁也走來一道人影。
「你也要走了?」夏菲洛看著瓏里,語氣盡可能維持往常的平靜。
「醫師也說了,咳,趁早走比較不會被村警刁難。」瓏里舉起一只手,手上提著一包調配好的藥草。「如果她不讓我回村,這包藥我想也用不上了吧。」
「言意之下,她若是不讓你回村,你就死給她看嗎?」夏菲洛嘖嘖稱奇地看著眼前的男人,說道:「我想,她也不希望你在村子裡磋跎青春吧,不然就不會讓我找到銀村,也不會特地現身要我救你了。」
「或許吧。」瓏里彎身又咳了幾下。
「什麼或許吧……」他苦笑起來,輕輕舉起拳頭敲了瓏里的肩膀。「你為什麼不留在這村裡,不想著以更好的方式活下去?」
瓏里牽起苦澀的笑,看著手中的藥。「因為我也不想後悔。」
「……。」夏菲洛嚥下唾沫,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乾啞。「瓏里,和銀村的『那些人』相處,究竟是什麼感覺?」
男人沉默下來,他的五官沒有變化,雙眼卻覆上一層陰影,彷彿將光芒吞噬。「──很寂寞。」他的嘴角輕輕撇下,像是顫抖著。「我得承認,這幾年來有好幾次都快令我發瘋。」
夏菲洛倏地倒抽一口氣。他並不意外瓏里的回應,但也正因為不意外。
「當塔莉拉拉死去後,最初的時光,我像是個行屍走肉,幾乎與銀村裡的那些人無異。我睡在地板上,醒來時就開始哭,哭累了又繼續睡……咳,可是,就連睡也睡不安穩,每天晚上夢見的都是她哭泣的臉。」瓏里也自己深吸了一口氣,轉頭不讓人看見自己的表情。
「──那個老醫師說他曾經看過你。」
「咳、對,因為最初的幾年我還會下山,也曾給他治過幾次病……可是當我發現塔莉拉拉開始試著不讓我回山裡,」話說到這裡,他突然哽咽一聲。但還是試圖繼續說著:「我發現她想趕我走……好幾次我找不到回村的路,或是記號被換了位置……在那之後,我就再也不敢出村了。」
為什麼?明明只是想要追求幸福的人們……夏菲洛差點要吐出這句疑問。眼前的男人並沒有流淚,但他的眼眶卻已溢滿了淚水,心中竟然替瓏里充滿了不甘。
「然後呢?」夏菲洛顫抖地問著。
瓏里幽幽嘆了一口長氣。「我開始過著蓬頭垢面的生活,不再梳理打扮,情緒一來時就朝著天空大罵,有時罵神靈、有時罵她……但更多時候是罵我自己。然後……直到我再次生病的時候,我突然醒悟了。」他突然輕笑一聲,只是帶著濃濃的自嘲意味。「魂魄始終沒有回到村人身上,我既不想離開她,也無力治好自己的病,不如就好好地死去吧。」
此時,他又輕咳起來,但或許是藥起了效用,喉間的痰音已不再明顯。
「咳,我開始整理自己的頭髮、開始梳洗、盡力讓自己回到她記憶中的美好模樣──我承認我累了,我只想著死去之後或許能再見到她──雖然在夢裡我天天和她相遇,但夢裡的她不管是哭是笑,對我來說都只是折磨。」
「……。」
「謝謝你。」他輕聲說著:「你遇見了她,讓我知道她一直都在山裡看著我;這樣就夠了。我想,或許我還能再撐一陣子吧。」
「不,別說了!」夏菲洛再也忍耐不住情緒,伸手按上他的肩膀。「老醫師說的對,你不能再回去山裡了。這是神靈與村人之間的契約問題,你並不是該負起責任的人,更何況你根本承擔不住!我……我可以帶你上路,我──」
「不用了。你也不是該為此事負起責任的那個人,對嗎?」
夏菲洛的臉頰微微燙紅,一時之間也答不上話。
瓏里這次發自內心地微笑了。他伸手向夏菲洛揮別,邁開步伐朝母牙山的方向走去。
「……瓏里!」夏菲洛像是用盡最後的力氣喊住他,「我覺得對等的償還與原諒,才是贖罪真正的本意。但她從來不恨妳,她的神靈也是。」
瓏里在他眼前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傳來回應。
「我親眼見過她,你知道我說的是實話。」夏菲洛連忙說道。
眼前的男人仍然沒有說話。
他感覺自己的胸口緊揪著,只希望瓏里能回過頭。那樣的話,他們還有機會討論,不管是讓瓏里跟著自己抵達下一個城市也行,或是留在這個村子工作也行;但如果現在就放棄抉擇的話,他還能憑自身的意志撐多久時間?
──所以,回答吧,拜託你。
夏菲洛焦急地握緊指尖,直到眼前的男人再次提起腳步,毫不猶豫地走遠了。瓏里的身子依然還有些虛弱,每個步伐卻踏得堅定,有如無法動搖的意志。
夏菲洛嘆了口長氣,身子也倒回牆邊。
……就算自己試著做出選擇,這整件事卻仍只是繞了一圈而回到原點嗎?為什麼瓏里還是走上充滿折磨的路?
「──怎麼,你還沒走啊?」老醫師的聲音傳入耳中,帶著一絲訝異。「你不是還得去下個城鎮嗎?就算你在這裡拖磨,我看那男人也不會回來的。」
「呃!好啦,我也要走了。」夏菲洛回過神來,露出尷尬的笑容。「我才不想再看到那村警,他一臉就長得小氣又多疑的模樣,感覺很差呢。」
「你看得可真準,他那人就是這樣。」老醫師呵呵笑了起來。
「可不是嘛。」夏菲洛也跟著苦笑起來,「醫大夫,如果瓏里回到村子裡,你可以跟他說我往東邊走了;如果他想找我的話,就到波玉的世界市集裡,只要向一個叫柯爾克的男人留話,我就會出現了。」
「我知道了。你還真執著啊。」
他抓著頭髮,低落地說著:「我只是覺得,人要活下去還有更多的方式。就算銀村的人真的找回魂魄了,那樣的生存方式也已經不合時宜了吧……不知道啊,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不合時宜的……神明嗎?」老醫師若有所思地覆述,抬頭望向被白霧遮蓋的山脈。「呵,瞧你這樣子,大概還沒有娶妻過吧。」
夏菲洛突然紅了臉。「哈啊?是、是啊。」
「那不明白也是正常的嘛。」老醫師撇撇嘴。「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民族,自然也有各式各樣的人囉。」
「各式各樣的……」
「在許多角落,還有各種不同形式生存的部族。有在海中生存的種族、有將人偶傀儡做為伴侶的種族、有死後變成果樹養活後人的種族、也有寄生在其他生物上,等待時機將孩子送往別處成長的種族……太多太多了。銀村不過是其中一個。」老醫師自鳴得意的神情,有如對孩童炫耀自己的見多識廣。「去多看看吧,為此踏上旅途也是好事。或許,你就會對於銀村的故事有不同的看法。」
「……嗯。」夏菲洛茫然地點點頭。他甚至不知道這番話和娶妻有什麼關係。
突然老醫師又補上一句:「到了那時,你就會明白世界上沒有絕對的『不合時宜』,有的只是機緣與因果罷了。」
「──因果又是什麼?」他一愣。
「唉,你還是快走吧。」老醫師的口氣不知道是在擔心村警再來找碴,還是懶得再和眼前的年輕人解釋那麼多。
夏菲洛似懂非懂地走開,重新踏上路程。
各式各樣的,生存方式嗎……
他看著眼前開闊的道路,以及逐漸明亮的天色,他想著想著,還是決定將手札拿出來,看著自己踏入母牙山前所寫下的字句。
「如果旅行是人性的本能,其目的是為了擇木而棲;那始終無法駐足的我,究竟在尋找什麼樣的理想鄉?」
他看了幾回,決定將那張紙撕去。
或許等旅程結束之後,再來填上答案也不遲吧。
《銀,全篇完》
銀的系列結束了,接下來是世界市集篇。
閃光:「妳應該寫一點戀愛作品。」
我:「可是我每部作品都充滿了戀愛元素啊0口0!?」
閃光:「......妳真的懂我說的『戀愛』的意思嗎?」
我:「可是我每部作品都充滿了戀愛元素啊0口0!?」
閃光:「......妳真的懂我說的『戀愛』的意思嗎?」
所以,下個系列是來真的了!
我真的要寫甜滋滋的戀愛故事了!
真的、真的啦!
大家不要走,我說的是真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跪地吶喊)
......。
對了,晚點再來寫本年度的寫作回顧,敬請期待啾咪。
咱們下次見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