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決心後,他耐心等著,相信時機到來的那一刻。
平時他身邊總是有同學圍繞,唯獨那一天出奇地順利。所有人都被事情絆住,而他也像是受到天啟,跟隨直覺在宵禁的時段踏出宿舍。
順著月光的指引,他來到保護園區的柵欄邊界。老師的身影出現在前方,尼可拉斯和埃朗姆隨在身側,三人正在往林間走去。
他當著三名管理者的面,在禁止離開宿舍的時段,踏上不允許新人自由進入的森林區域。
前方的三人皆停下腳步,目睹他一步步爬上山丘。身份是他們所長的男人攏起袖子,晶黑的雙眸隱隱含笑,似乎和筆直的樹幹融為一體。
埃朗姆看起來有些疑惑,似乎不解平時善解人意的他為何這麼做,蠕動的話語即將脫口而出,但是在最後一刻瞥了一眼老師,又閉上嘴唇。愛操心的尼可拉斯沒有發話,而是禮貌地望向埃朗姆,以示對班專助教的管教權的尊重。
他在三人的目光迎接之下,來到老師的腳邊雙膝跪下,虔誠地開口。
「老師,您願意成為我的闍里亞嗎?」
男人含笑不語。
黑曜石般的雙眼仍然注目著他,盛著他的倒影不為所動,似乎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確實,以一個剛入園一個月的未成年人來說,這是個大膽而衝動的決定。但是,他感受到的信念是如此強烈,他確信自己正行在應去的道路。
他再度莊重地請求了一遍:「懇請您成為我的闍里亞。」
老師溫聲開口:「尼可,埃朗姆,麻煩兩位迴避。」
尼可拉斯在他請求第一次的時候,下意識發出「咦?」的一聲,隨即便心虛地抿住嘴唇。埃朗姆則是狀況外的模樣,彷彿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這樣的反應讓他忐忑不安,懷疑起自己其實是搞錯了。原以為絕不會動搖的決心,也逐漸難以支撐,只能靠握緊拳頭為自己打氣。
老師開口之後,尼可拉斯反而換上了堅決的表情,兩手背到背後。
「我不走。」
埃朗姆學長舉在半空的腳縮了回去,流露和尼可拉斯一樣的堅定,雖然看起來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尼可不走的話,我也不走。」
老師露出傷腦筋的表情,眼底的笑意卻飽含欣慰。
男子垂眸輕喚──
「露西法。」
「是。」
「不論你為何走上這條歧途,只要現在回頭,老師會當做沒有看見。好嗎?」
窒息感如冷水當頭澆下。
雖然他做好了接受任何可能的準備,但是過分沈重的言詞仍令他受到打擊,一瞬間湧上濃濃的失落。
是的,露西法,求道之路不會那麼容易。有時必須崎嶇難行,之後才能夠收穫甘美的果實。
他深吸一口氣.誠懇地問道:「老師,是我尚未配得上闍里亞的引領嗎?請問我哪裡無法令您滿意,我又該精進到什麼程度,才能夠再前來尋求您的指引?」
「或許是引你走上這條路的人沒有好好說明過吧。露西法,從事這類活動是犯法的,要是被政府和神殿知道,會為你引來殺身之禍。」
海量的疑問閃過露西法心頭。莫非,老師是聽說了他為什麼進入實驗室,才拒絕他的嗎?
他不予辯解,只是將腦袋埋得更深,額頭觸碰大地。
「老師,請您相信我向道的渴求。我只想要聆聽您的智慧,也樂意遵守此地的規矩,不會觸犯法律。」
老師和尼可拉斯對視一眼,一臉為難。這次換尼可拉斯代替老師站了出來。
「會的,露西法。光是談論就犯法了喔。你仔細想想,以前你和教你這些的人做這種事,是不是從來沒有當著公眾的面活動過呢?這又是為什麼?」
因為過於奇怪且違背以往經驗的言論,露西法揚起頭驢,困惑地直視三人,想要從他們的臉上尋求一些線索。
「可是,在我們的家鄉,只要向神殿遞交申請……可以辦三十人以下的講道會。」
「咦!」
尼可拉斯嚇得後退一步,老師的臉上也冒出驚奇的神色。埃朗姆則是饒有興趣地聽著。
看來,在他們眼裡,他以為的常態並不是常態。
露西法再次俯下身軀。
「看來是露西法沒有弄清楚狀況,造成了您的困擾,萬分抱歉。」
「不必介意。原來世上仍有佈道不犯法的地區,長知識了。」
老師接受他的道歉,溫和地說完之後,現場便陷入一片靜默。言詞的交換止於此處,所有人都沒有進一步動作。他四肢伏地,仍堅定地跪著,把額頭深深埋進雪裡。老師也沒有再開口讓他離去──不,從一開始,老師便不曾明言,「讓他回去」。
緊張的汗水浸濕了衣服。露西法任由恐懼自然升起,只是從遠方默默地注視,牢牢把控住身體的行動。
過了一會兒,慈愛的聲音從天空中飄來,如翩翩雪花:「露西法,你是新典的嚴謹奉持者吧。莫非是出生於正教家庭?」
老師,果然看出來了!露西法揚起喜悅的笑容,越發確信自己的際遇受亞拉亞的指引,抬頭答道:「是的,老師,我的父親是一名『正行』。」
「哎呀,這還真是令人敬佩。」老師垂眸合十,美好地微笑:「這樣的你找古典教義信奉者的我做闍里亞,確定沒問題嗎?新典的釋義,老師不一定能夠正確解讀,或許會將你引向萬劫不復的偏道也說不定。」
「我接受命運的指引,老師。」露西法發自內心懇求:「您是名奉道者,凌駕於任何典籍之上,懇請您擔任我的闍里亞!」
優雅的男人輕輕嘆了口氣。
「那麼,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只能接受了。」
露西法欣喜若狂,深深地埋進雪裡表達自己的感激,隨即才在老師催促下掙扎起身。
低溫讓他的身體發麻,溫暖的東南長大的身體還未能習慣乾寒的北地。就在露西法扶著老師的手站起來的時候,他聽見埃朗姆悄聲發問。
「尼可,『正行』是什麼?」
「就是為大家佈道的上師喔。」
「那『闍里亞』呢?」
「就是為學生指引方向的上師喔。」
「聽起來都一樣啊。」
「不一樣,『闍里亞』是師徒中的關係,『正行』是一種嚴謹的位階。正行就是有社區地位的啦,要比喻的話,闍里亞是個人獨享套餐,正行者就是食堂的掌勺,一舉一動會牽動現場所有人的目光,被排隊等飯的信徒眼巴巴地盯著看。正行所有的言行都會被當作典範,所以能擔任正行,是真的很厲害喔。」
雖然是介於搞笑與認真之間的解說,但是總覺得這樣的比喻對父親不太尊敬。露西法內心非常困惑,仍是在面上保持微笑。
該怎麼說,新師兄們的標準令人難以捉摸……但,更令他驚訝的是埃朗姆師兄,竟然不知道什麼是正行。
原來方才的反應不是錯覺,埃朗姆師兄什麼都不知道。
「你這個解釋也太好懂了吧,該不會其實偷偷想好很久,現在終於有機會拿出來炫耀?」
「才不是,這是我母親說的。因為我以前也問過母親同樣的問題!所以感謝我吧,埃朗姆。我怎麼可能知道盯著食堂阿姨是什麼感覺?」
「你不是最應該盯著食堂阿姨看嗎?食堂的份量最滿足不了你。」
「嗯,所以我都請護衛準備個人套餐,不然絕對吃不飽喔!糾結在怎樣都吃不飽的食堂午餐上根本是浪費時間嘛。」
「可惡的有錢人!」
師兄們的對話太過有趣,老師忍笑的表情也令他莞爾。正當他聽得入神,老師的聲音喚回他的注意。
「露西法,我們每週三晚上會討論典籍,你想來便來。但是請優先遵守園區內的規定,也必須做好相應的體力管理。好嗎?」
「是!」
隨後,老師給了他獨自外出和夜間外出的許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