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見到男人的時候,他就被深深地吸引。
那名男人是如此優雅,簡直就不像是世間應有。男人從過道邁上講台的瞬間,他忘了身上的疼痛和艱難處境,只是全心全意地注目那份優美,凝望那背影步上講台。
「這是我們的所長。」台上的少年揮舞鐵棍,如騎士守護高貴之主般橫在男子面前,凜然喝令:「你們要叫他『老師』。」
男人並未發言,只莞爾一笑。閒適的姿態喚起親近,像是從一開始就存在他的生命之中,而他,一直以來是此處的一份子,不曾離開,只是換了個身份回歸。
正當他看得目不轉睛,身邊的同伴拉了他一把。
「你還好嗎?該不會受傷了吧。」
修攙住他的膀臂,將他從座位扯起,一樣物品從袖子底下塞了過來。
「別鬆懈。這是我偷藏的藥膏,還剩一點,你待會找機會先用。瑪莉我來牽吧。」
他赫然回神,發現整個禮堂的人都從座位站起,開始朝同一個方向移動,只有自己還傻愣在原地。
附近的同伴越過他們,在略嫌狹窄的走道並排前行。插隊般的行動製造出一片混亂,實則在有意地遮蔽他們的動作。他低聲道謝,邊低頭確認瑪莉的狀況,就著掩護將藥膏推了回去。
「我沒有問題,你自己留著用。」面對周遭的人們投來的擔心眼神,他再三保證,樂觀地抬手輕拍手肘:「真的,大家不要擔心。走吧?」
將瑪莉的手託付給修之後,他和同伴們混入人流。回眸再看,男人的身影已被群眾淹沒。他有些失落,但高壓的旅途和驟變的環境,令他沒能再想太多。
傍晚,他就又見到那名男子。
忙碌漫長的一日抵達尾聲。他們領到能抵禦寒冷的灰色制服,也分到新的隊伍編號,能伸直手腳平躺的床鋪,和不知道該用來放什麼的置物櫃子。
體檢的時候,修的藥膏被搜了出來。他擔心少年衝動,從背後握住同伴手腕,誰知道對方只是檢查了一下,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
「私人物品請放入自己的置物櫃。要是置物櫃裡頭的東西不見,我們還可以為你調監控查看。在外面掉了一概不負責。」
執筆的少女不顧修疑惑的神情,喊了下一個號碼,換他上前。
「你,洗完澡回來這裡報到,左臂的挫傷需要處理,還有手術的傷口有輕微發炎,可以的話待會不要碰水。」少女的筆桿輪流點向他的手臂,又對修吩咐:「你們是同一個實驗所的夥伴吧?麻煩你負責監督他。放心,不是大問題,這幾天讓他少用左手就好。」
修朝他投來凌厲的眼神,彷彿在控訴他是個騙子。他不好意思地微笑,對於同伴擔憂自己的舉動,心中盈滿溫暖。
洗完澡後,修立刻押著他回到體檢的房間。有不少人和他們一樣,也是洗完澡後被叫回來複檢,其中許多是眼熟的面孔。為他們登記體檢資訊的少女仍坐在原位,桌邊擺滿了醫療用品,看見他之後對他招手。
少女檢查完左臂的挫傷,再幫他右臂的手術傷口消毒、上藥,纏上新的繃帶。沾濕的棉球擦過紅腫的皮肉,火辣的刺痛感竄上肩頸。
他深深吸氣,竭力忍耐不叫出聲音,以免打擾到其他在治療的人。
「你就是早上被古茵學長撞到的人吧?沒受重傷真是太好了。」
像是要緩解他的疼痛,少女開口與他閒聊。
「沒有被撞到。」他握緊膝蓋,不好意思地澄清:「那個,所長秘書先生及時扯了我一下。只是我自己腳滑摔了一跤,所以才受傷的。」
「所長秘……啊,二哥嗎?」少女露出同情與了然:「那更慘了,難怪。」
修和他交換了疑惑的眼神。
「請問,『二哥』是?」
少女左右張望,確認醫務室沒有其他人在看,悄悄朝他們做了個鬼臉。上吊的眼角和抿唇的神情,極其傳神,一瞬間令他想起早上見過的所長秘書,以煙黃的眼眸和薄唇擺出的嚴厲表情。
身後的修「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少女也瞇眼對他們偷笑。大家的距離頓時拉近不少。
「二哥是老師的親生兒子,大家都這麼叫,你們也跟著這樣叫就好。千萬別叫他所長秘書,更不要叫他『先生』或『大人』,他會發飆。」
少女翻開厚重的名冊,在他的名字旁打上勾勾,寫下一串註解。又隨口叮囑一些注意事項。
「請問,和我一起滑倒的另外一個人,他還好嗎?」他憂心地問:「剛才從體檢就沒看到他了。」
「你有他的姓名編號嗎?」
「沒有……我們今天才剛見面。我只知道他是綠色頭髮,左邊的眼睛上貼著紗布。」
「綠髮的人很多呢。如果傷口惡化得比較嚴重,今晚會被叫去住病房觀察。等傷勢穩定就會放回去了,再等幾天吧。好了,你們趕快去和隊伍匯合,看完宿舍後趕著去吃飯。」
半小時之後,他坐在明亮寬敞的食堂餐廳,一陣恍惚。
髮絲間泛著肥皂的香味。舒適的布料包裹身體。每個人面前放著餐盤,上面有一碗濃湯,一盤雞肉,看上去像是炒蛋的糊糊,和兩塊麵包。
一切都顯得猶如天賜。
他環顧四週,盡可能確認每一位認識的人的狀況。食堂由整齊的長桌排成,每一張桌子能坐下二十個人,所有人按照隊伍順序被指定坐位,無法自由選擇。
視線所及之處,有的人已經捧起碗盤,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有的人受到前者感染,拿起餐具卻不敢下手,左右張望著遲疑不決。但是,更多的,是無法揮去的猶豫和絕望。
不動的人占據壓倒性的多數。
飢腸轆轆的年幼孩子,面對熱騰騰的食物,面上卻只有麻木與恐懼,彷彿吃完這餐,就會是人生的最後。
半晌,他捧起木碗,注視油得能反射天頂照明的濃湯,在心中獻上祈禱。
他感謝際遇仍能賜予熱騰騰的食物,溫暖的衣服,嶄新的住所,可靠的同伴,以及他依舊脈動的生命。耳邊是眾人對即將展開的新生活的擔憂,今日初識的夥伴們臉上印染著難以揮去的憂鬱。慘白的氣氛籠罩整個食堂,即便如此,他依舊感謝。
一股如熙陽的暖意,不知不覺間包裹自己。祈禱完畢,他抬起頭來,發現園區的所長站在中央過道,遠遠地朝這邊望來。
那名他們得稱呼「老師」的男人,被幾名少年簇擁在中間。為首的一人身材壯碩,是早上曾差點撞上他的人,名「琊和古茵」的年長少年。另外一名是擁有奶茶色捲髮和靈動的寶石藍雙眼,名叫「慧伊路和」的少年,兩人他都在入園典禮演講上見過。
老師的眼眸如晶亮的黑曜石,慈愛的視線包裹世界。即使隔著五張桌子,但在那個瞬間,憑著直覺,他立刻知道……
男人在看他的無名指。
兩人的視線不期對上。老師彎起眼眸,禮貌地致意,隨即在助教的陪同之下,入座大食堂最角落的桌子。
見到先吃起來的孩子們沒被責難,大多數人都動了起來。琊和古茵扶著老師坐下,為老師端來熱騰騰的晚餐,內容和他們的相差無幾。而負責維護食堂秩序的班專助教──頭上長著獨角的奇美拉男孩,也離開門口坐到老師身邊。
他低下腦袋,凝視自己因長年配戴戒指而留在無名指根的淡色痕跡。
「好咸。」
修的低聲呢喃將他帶回餐間。
「會嗎……?」對面的皇寇恩奇嚐了一口,雙眼發亮:「我覺得剛好啊。好久沒吃到有口味的東西了,好感動啊……」
「呃,好奇問問,你上一次吃到有口味的東西是什麼?」
「腐熟的鳥內臟。」
「哇塞,那東西能吃嗎!」
修和新隊友聊了起來。
他沒有飲食中說話的習慣,不知道此時該如何反應。在家的時候,他會在進餐時保持靜默。在今天之前的前一段日子,他們不會有時間聊天;拿到食物後,大家會在五分鐘之內狼吞虎咽乾淨。他會先哄小瑪莉吃完,然後再迅速把剩下的部分塞進嘴裡。
想到這裡,他扭頭看向瑪莉。
小瑪莉和他分到不同隊伍,與他隔了三個桌子。發育不良的矮小身軀,呆坐在高大的餐桌板凳上,桌面幾乎高到胸口。女孩呆愣地看著桌緣,扁平的五官坍塌下垂,怎麼看都像是快哭出來了。
坐瑪莉對面的女子,是高出瑪莉三個頭的少女,受眾星拱月的架式,儼然已成為隊伍的領頭。少女叼著湯匙,撐著頭俯瞰不吃飯的瑪莉,靈動亂轉的眼珠看起來鬼點子滿載。
當著小瑪莉的面,她放平手掌,慢慢握起五指,再攤開的時候出現一朵小花。
小瑪莉瞪大眼睛,伸手要摸。少女卻將手一縮,嘴裡的湯匙往桌面一比。方才還哭喪著臉的小瑪莉竟拿起湯匙,笨拙地插進湯碗,半喝半灑地吃了起來。
他放下心來,最後在食堂內掃了一眼。還是沒有看到今天一起滑倒的男孩子,讓他有點憂心,但是眼下也毫無辦法。正想收回視線,另一位對象引起他注意。
那是一名和瑪莉差不多年幼,瘦小又皮膚枯黃的黑髮女孩。半鬆的馬尾綁得亂七八糟,枯黃的髮尾四處開叉。她瞪著餐盤,一言不發,兩手在桌下握起拳頭。同桌的隊員有男有女,和瑪莉不同,沒有人對女孩投以關注。對面的兩名男孩狼吞虎嚥,偶爾交頭接耳。旁邊的年紀稍長的女孩,只管垂眸喝著自己的濃湯,神情動作皆帶著木然。
匆匆吃完鹹膩得難以適應的盤中餐,他拭淨雙手,走向隔壁桌子。
作者碎念:
簡介才剛說會切成短文,第一章就爆字數(´。_。`)
我有斷章障礙(土下座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