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一切之所以會發生，不就是因為──
「我和妳一樣弱啊！」
不光迦梨被嚇得目瞪口呆，就連藤芥子本人也沒想到，自己竟會在這時向他人展露赤裸內心上的瘡疤。
「妳說我不懂妳的感受？」他彷彿能感覺到傷口被用力揭開而開始滲血，緩慢流下的鮮紅雖伴隨著濃烈的不甘，卻也令心頭一熱：「妳以為這裡只有妳連戰連敗嗎？妳這可笑的念頭到底是打哪來的啊？」
「認識哈爾威嗎？」
儘管總是一副吊兒郎當的傻樣，但綜觀整個哈比一族，恐怕也沒多少人能夠像他那樣勤於鍛鍊的了。行住坐臥，哈爾威無時無刻都在突破自己的極限，而他那一天中只會將心思短暫抽離飛行幾次的驚人求道精神，也再再提升了那與生俱來的飛行能力，以及對風屬性魔術的靈活掌控──
那股因樂在其中而不覺疲憊的修行態度著實要人敬佩。
「還記得安娜吧？」
勇者之孫雖是亮眼的頭銜，但真正耀眼的卻不是那可有可無的虛名，而是安娜本人的表現。身為精靈與人類的混種，安娜除了天生就是大自然的夥伴之外，那如湖泊般豐沛的魔力含量，也在日復一日的刻苦鍛鍊下而獲得了不同的形貌。火焰、水流、大地、狂風，以及其他因融合了複數元素而誕生的型態，都是她所流下的每一滴汗水的結晶──
那份不倚仗先天優勢而力求上進的進取精神著實難能可貴。
「沒忘了艾莉絲吧？」
作為青梅竹馬，藤芥子幾乎是一路仰望著她的背影長大的。除了擁有能夠協助院方打理整所學院事宜的超人手腕外，她對於知識的渴求也遠比任何人都還要來得強烈。總體的魔力含量雖不如安娜要來得豐沛，但透過知識的輔助及反覆的實驗，她的魔術水平也早已超出了同儕的範疇──
那道不知迷惘而總是勇往直前的自信背影要藤芥子如何不去追逐呢？
「妳以為只有妳因為無法與他們站上同一個高度而感到挫折嗎？」
藤芥子目光筆直地望向迦梨。
她的眼瞳中倒映著他的懊悔。
他們是一樣的。
在對於強大的追求上，他們是一樣的──
「……」
或許是看見了不同於以往的藤芥子，又或許是終於窺見到了長年來被他給小心隱藏的情緒，不論是基於什麼樣的原因，迦梨都不再開口反駁，取而代之的是以一種相似卻又有些不同的表情與他相視。
沒有任何催促，迦梨只是靜靜等待，而藤芥子也在一次深呼吸後接著說：「妳剛說妳在老家的時候很厲害，對吧？」他的聲音雖和緩了不少，卻也添了幾許的自嘲在。
「真不巧啊，我也一樣。」
他們不同的地方，只在於經歷打擊的時間點上。
「小的時候──當我還在故鄉的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很厲害，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甚至認為全世界都在我的手中。」
那或許是年少的通病。
不論是誰，都免不了在呱呱墜地後開始成長：第一次說話、第一次站立、第一次走路等等。之所以會覺得自己與眾不同，或許正是因為那些「第一次」所凝聚的自信使然。藤芥子是如此，迦梨更是如此──
「但後來呢？」
答案顯而易見。
他試著佯裝自然，卻發現臉上的肌肉依舊不自然的緊繃著。他只得無奈的低頭，並再次承認當時所不願接受的現實：「……我輸了。」
輸得一蹋糊塗。
如果說痛擊迦梨信心的人是陶洛斯的話，那麼讓藤芥子認清自己其實並不特別的人，毫無疑問的就是他的哥哥翠星．吳了。
不論是那因互毆而孳生的痛楚，還是遍布全身的泥土觸感與氣味，甚至是那狼狽逃離現場的瘦弱背影──當時所發生的一切都歷歷在目。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才會讓錯覺有機可乘，讓藤芥子在回首過往的同時忍不住心想：是不是只要我一伸手，就能抓住那個越發模糊且細小的身影了？
過去的挫折再次湧上心頭，甚至遠比藤芥子所想得還要強烈。直到迦梨忍不住喊痛，他才終於驚覺自己的粗魯，並將思緒連同緊抓著迦梨手腕不放的手指一併放鬆下來。
「……我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蒼涼的口氣猶如寒風，刺得藤芥子不住發抖：「可諷刺的是，除了接受這個結果之外，其他我什麼也做不到。」
儘管在那之後，兄弟倆就不再為一點芝麻小事而大打出手了，但哥哥的傑出與弟弟的平庸，卻也深刻烙印在了藤芥子的心頭上，揮之不去。
藤芥子不禁苦笑。我到底在幹麼啊？他雖如此自問，卻始終想不透是什麼在背後推動著自己。或許只是心血來潮吧？他心想，然後抬頭望向病床上的迦梨，不料卻意外發現了此刻的她正仔細端詳著自己。
「那……」迦梨小心翼翼的開口，就彷彿是在嘗試抓住一條隨時都有可能會斷裂的蛛絲般：「你當時是怎麼──」
藤芥子看到那對鮮紅的瞳孔輕輕顫動了一下，緊隨其後的則是迦梨不耐煩的咂嘴。不過那或許也是理所當然的吧？畢竟是第一次陷入這種窘境。
藤芥子於是逕自往下回答：「除了想辦法變強之外還能做什麼？」
儘管看似消極，程度甚至接近毫無作為，可藤芥子卻始終沒有放棄掙扎。無論是向祖母學習厭戰，還是不厭其煩地重修蘇嘉德的課程，甚或是接受迦梨那幾乎是單方面提出的槍術教導，無一不是為了擺脫過往的弱小──
然而諷刺的是，想要邁步前進的是他，畏縮在後的也同樣是他。他一直都知道，同時也有所自覺：要是努力得不到回報怎麼辦？因為害怕，所以才不敢抬頭挺胸的去追逐夢想，甚而決定只付出最低限度的汗水來換取零星的進步。
因為只要這麼做，就算失敗了也沒什麼好可惜的。
不像樣的妥協於是扼殺了成長的空間，而其結果就是只能眼巴巴的看著他人一個接一個的超越自己，進而陷入永無止盡的惡性循環。
怪不得我一直都是個半吊子。藤芥子不禁心想：要是肯像傻子一樣的勇往直前的話，那麼結果是不是就會有所不同了呢？可惜答案已無從知曉。
唯一稱得上是回答的，依舊來自面前的迦梨。
「……你當咱是白癡啊？」迦梨的眼神霎時變得凶狠了起來，就像是在看待一位詐欺慣犯般：「想辦法變強？說得倒簡單。」
藤芥子沒有反駁，反而以靜默示意迦梨繼續。
「這麼簡單的事，你當咱不知道？」
「……」
「在第一次和那頭蠢牛交手的時候，咱就知道他很強了，所以咱才會想向你拜師學藝。想說只要學會了厭戰，就能把那傢伙給揍得滿地找牙了。」
「……」
「結果卻一點屁用也沒有。」
迦梨的口氣之粗魯，就好似朝地板狠狠啐了一口濃痰──
不，她或許真的會那麼做也說不定。藤芥子忽地覺得一陣好笑，但卻不幸被眼尖的迦梨給發現。她因此不快的皺起了眉頭：「你笑什麼？」
「沒什麼。」雖被越發銳利的眼神給瞪著，藤芥子卻也只是簡單聳了一下肩膀：「我只是覺得『一點屁用也沒有』這句話有點有趣而已。」
「哪裡有趣了？」
比起警告，迦梨的口氣更像是一種威脅，讓藤芥子不得不在稍作思考後才接著解釋道：「因為妳想的和妳做的完全不一樣啊。」
「哈？」迦梨額上的青筋猛的跳起，方才停歇的怒火好似又因此而死灰復燃了一般：「你是在說咱說一套、做一套是嗎！」
「別曲解我的意思。」
藤芥子雖故作無奈地伸掌安撫，心裡卻不由心想：果然只要隨便刺激一下就會上鉤了呢。
不過──
上鉤了是一回事，目的能否順利達成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雖然不希望妳真的把人給揍得滿地找牙，但我想──」他輕輕搖頭，更改了措辭：「我確定妳的思路是對的。」
包括與藤芥子短暫交手那次在內，在與陶洛斯的兩次戰鬥中，迦梨總是習慣性地採取正面進攻。攻擊是從正面開始，防守也是在正面進行，唯有正面擊倒對手方能展現自身的剛強──
雖說浪漫，但也實在是太過頭了。
就算強勁如迦梨，要想與陶洛斯在力氣方面一決勝負，最好的結果恐怕也就只有兩敗俱傷了。因此，若是改採以柔克剛的方式去與其周旋的話，那麼想必結果也會有所不同。
不過問題在於──
「妳雖然有不錯的想法，但卻無法將其付諸實施。」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迦梨雖又一次的皺起了眉頭，但不同於剛才的是，她似乎已隱約明白了什麼，因此只是面露疑惑的打探著藤芥子的想法。
在好奇的視線注視下，藤芥子只是輕輕闔上雙眼，並重新整理了一下那本就有條不紊的思緒：迦梨雖已為自己制定了一套不錯的作戰計畫，但卻苦於能力不足而無法執行；若想擺脫原地打轉的窘境，除了得要好好學習之外，還必須要累積大量的實戰經驗，而這些顯然都不是能憑一己之力去完成的。
換言之──
藤芥子不禁嚥下了口中的唾沫。接下來的一舉一動都將可能改變一切──一生的轉捩點就在此刻。或許就是因為有所自覺，所以才會在感到緊張之餘，又覺得有些刺激吧？他忽地發現自己其實也挺傻的。
不論如何，想做的事都沒有改變。
「孤軍奮戰是有極限的……」所以──望向迦梨，藤芥子毫不猶豫地伸出拳頭，一股火熱而溫暖的情緒也霎時湧現：「算我一份吧。」
不知是驚訝還是困惑，迦梨驀地睜大了雙眼。
「不僅如此，所有我知道的知識與技術，我也會全部交給妳的。」
受沸騰的血液所驅使，藤芥子幾乎是一鼓作氣地接著說：
「讓我和妳一起戰鬥吧。」
「……」
迦梨難以置信地望著藤芥子。張大的眼眸雖吐露了思緒的空白，視線卻仍不住的在自己與藤芥子那懸在半空中的拳頭間來回游移。
接下來有好長一段時間，雙方都只是在靜默中凝視著彼此。到窗外的樹枝被晚風給吹得沙沙作響，迦梨才總算是有了反應。
別過視線，藏住表情，只見她雙手環胸的哼了一聲，僅留下一邊眼睛來打探藤芥子：「……咱又沒拜託你，為什麼你肯做到這個份上？」
這個問題著實是難倒了藤芥子。
仔細想想，今晚所發生的一切都已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不論是迦梨與陶洛斯的戰鬥，還是截至眼下的對話，甚或是藤芥子所採取的行動，這些全都是過去的他所無法想像的。
「因為……」所以在思忖了一下後，藤芥子才故作無奈的聳肩道：「誰叫我們是生命共同體呢。」
迦梨聞言先是遲疑，隨後才忍不住的笑了起來：「噗……白癡一個。」藤芥子只得露出相似的表情來解嘲：幽默還真是化解尷尬的一項利器啊。
在輕快氛圍的簇擁下，方才的爭吵與垂淚很快就都不見了蹤影，猶如一縷隨風飄散的輕煙。
「……修羅一族重視諾言。」
用力抹去臉上的淚痕，迦梨有樣學樣的伸出拳頭。當拳頭碰撞的瞬間，迦梨也重新揚起了那張無比狂妄的笑容：「你說的，最好別忘了。」
「那當然。」藤芥子目光堅毅的說。
或許是因為又再次目睹了那股囂張氣焰的關係，使他忽地想起了她過去在大庭廣眾下所發出的豪語：咱說什麼也一定要參加──參加魔劍士盛會！
當時的迦梨孤立無援。既沒有同伴，也飽受他人歧視。藤芥子雖無力改變世俗對他們的偏見，但成為迦梨的夥伴卻也綽綽有餘。
不僅如此──
他還有一股莫名的預感。不論目標有多遠，只要在此刻說出來，都必定能夠達成。我肯定是在不知不覺間被她感染了──藤芥子不禁揚起嘴角，並模仿記憶中的那道身影發下豪語：
「我們的目標可是魔劍士盛會的冠軍不是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