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再度睜眼時，房內仍漆黑不見五指。
寒易天迷濛地望著濃稠的黑暗，慢慢醒了過來，發出微弱的喊聲：「師父……」
「怎麼了？」
「餓……」
魔力迴路終於不痛了，只是眉心仍然有一股微弱的針刺感。更難以忍受的是強烈的飢餓，突然間放大了百倍，好像肚子裡有個黑洞不停地吸，要把他連同五臟六腑一通吸進去一樣不滿足。
莫宇帆又來探他的眉心，被寒易天反客為主，揪著他的袖子，可憐巴巴地拉扯：「餓，餓。好餓。」
莫宇帆輕描淡寫地抽回袖口，拿起濕帕子擦拭雙手，接著從懷中掏出準備已久的白玉小杯，在徒弟的注目之下緩緩旋開蓋子。
「張嘴。」
寒易天以為是自己的湯藥，誰知道莫宇帆並沒有用餐具，而是以中指按進杯子裡，沾了一滴後遞到面前。
柔和的甜香撲鼻而來。寒易天伸出舌頭，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甜蜜感在嘴裡絲絲散開，他抓緊被子，兩眼睜圓，泛起感動的淚光。
「這是，什麼？」小魔族含糊地問。
「紅苕糖。」
莫宇帆在徒弟的催促下又沾了一滴，伸到小魔族面前，頂著渴望又不滿的目光解釋：「大病久餓，不能暴飲暴食。」
寒易天湊上去貪婪地吸吮，很快地發現沒得吃之後，埋怨地揪起被角的絲線。
莫宇帆沒有責怪徒弟的舉動，他並不期待餓了一個月的人會有理智。身為一個孩子，寒易天沒有撲上來搶他手上的杯子，他已經很滿意了。
「明天還有。等過兩個時辰，再給你喝一點果露。明晚服完藥之後若沒問題，後天就可以吃濃縮的半流食。」
寒易天吸著鼻子，餓到卸下了偽裝，臉色奇臭無比，不開心地問：「我還要餓多久？」
「吃飽就會好了。」
莫宇帆將地主的結論告訴二徒弟，在他更加陰沉的臉色之中，語調平平地道：「世界上總有特例。往好處想，你未來每天都可以跟阿羽一起吃飯了。」
以宗主大人來說，這已經算是飽含誠意的安慰，但是寒易天一點都沒有被安慰到。他只覺得離「強大」越行越遠，追不上的壓力令他不悅，沈重的焦慮感卡在喉口。
安慰無果，莫宇帆也變得沒有誠意起來：「你原本只能舔一口糖，現在能舔兩口了。消化力變強了啊。」
寒易天悶悶地扯住莫宇帆的袖子，搖晃著要求：「我覺得，舔個三五口，沒有問題。還要一口。」
莫宇帆又沾了一滴餵進他嘴裡，最後整杯糖漿都進了寒易天的肚子。和劇烈的飢餓感比起來杯水車薪，但至少稍微平復了一點。
喝完香甜可口的紅苕糖漿，四肢也變得有力起來。寒易天無聊得滾來滾去，一時分不清是餓得渾身無力更難受，還是明明有力氣卻無法去覓食要被迫躺在床上的感覺更難受。
看著露出本性一角的二徒弟，莫宇帆暗自鬆了口氣。
東西吃了，燒也退了，還有力氣胡鬧，看來最危險的時期已經過去。接下來只要注意復食的節奏，應該不會再有大問題。
他毫無負擔地再度扔下徒弟，回到客廳，將兩罐創意紅苕糖放上餐桌，準備明日帶進寒易天的房間裡。
小寒舍一樓一片冷清，他簡略漱洗，決定再回房小歇一頓。誰想到再度睜眼時竟是日照西斜，又這麼過了一天──萬幸，這次也只過一天。
大徒弟和千林在房內笑鬧，二徒弟房間空空如也，聽聲音似乎在浴室洗浴。他下樓熱藥，準備上樓時遇到野生的莫羽，在客廳補充了抱抱和摸頭能量，順便將餐桌上的糖罐一同放上托盤。
莫羽好奇地湊上糖罐：「這是什麼？」
莫宇帆打開蓋子，一本正經地解釋：「地主大人說，餵寒易天一點我以前喜歡的東西。」
莫羽歪過腦袋，對長了八根觸手的神祕物體打量了半天，伸出手指質疑：「怎麼想都不是這個意思吧？」
是餵師弟他喜歡吃的東西，又不是餵喜歡的東西的形狀！不要在這時候進入意識流取象！
「將就一下，一點點差異，不要太在意。」
莫宇帆臉不紅氣不喘地敷衍，被莫羽好笑地擰了幾下臉頰。
「所以究竟是什麼？可別跟我說這也是蟲子。」
前天她剛從夢鄉睜眼，千林就快樂地湊上來說要請她吃「美味的昆蟲」，同時遞來一整罐灰灰黃黃又混濁黏糊的不明物體，嚇得她花容失色。意識到本體是糖繪之後，她擠出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接過，閉著眼勉強放進嘴裡。萬幸味道一點都不像昆蟲，不然她大概會噴出眼淚。
莫宇帆掏出自己的得意作品，期待地問：「妳猜猜？」
莫羽苦思良久，一敲手掌，福至心靈：「章魚！」
大魔族抱起琉璃罐子，轉身走上樓梯，留下莫羽在後面尷尬地喊：「欸，宗主大人，別走嘛──所以到底是什麼啊──？」
＊＊＊
寒易天餓著餓著，艱難地滾了半天，終於成功躲入夢鄉。
然而，這次與前幾天不同的是，他做了一個不明所以的夢。一片純然的黑暗之中，刺耳的雷電喚醒他的意識，在疲憊和飢餓中緩慢地睜眼。
深奧複雜的紋路映入眼簾。巨大的陣法閃著微光，涵蓋整面山頂盆地。尖銳的水晶叢直指天際，矗立在法陣的八個方位。場地的四個角落各趴著一隻成年巨龍，背對大陣，前爪交疊，以守望的姿態臥在山崖邊緣，金燦或水藍的龍鱗在電光照映下熠熠生輝。
清冷的爭論聲傳入耳中：「亞拉亞的庇祐？」
他抬首看去，兩名男子皆穿著白色長袍，領口和袖邊繡著方格紋路，左側袍角有半月型符文。淡灰色的柔髮下藏著金燦的爬蟲類豎瞳，頭頂上帶著半月型的金屬薄片頭飾，冰冷冷地按在眉心正中。
「一族的天賦只能為一族所用。榮耀與恩惠不經由主神同意，怎可隨意與他人共享？」
左首的男子緩慢地搖頭，眼底隱約帶著不以為然。他捧起胸口，向空中地殘月微微屈膝，恭敬地行了一禮，遙望的金瞳飽含虔誠：「無需懼怕。在法瓦姆恩耀的餘暉下，永夜的浩劫不過眨眼一瞬。」
「前提是，殿下能夠盡到自己的責任。」右首的男子說道。左首的男子立即皺起眉頭，嚴肅不善地質問：「汝怎可質疑預言？」
「僅就事論事，質疑乃吾之職責。汝看看殿下，身為皇族，卻如此無能！」右首的男子恨鐵不成鋼，語氣中帶著導師獨有的嚴厲：「恩耀的餘暉即使灑落在殿下身上，也已蕩然無存。皇族的器量如此狹小，即使有預言指引，吾仍想不到任何辦法庇佑吾等平安穿越萊拉爾的荒野。」
兩人一同轉頭，直直地朝他看來，眼底是毫不掩飾的失望。他羞愧無比，想逃又逃不得，只能無措地站在原地，摸著發動失敗的陣法，輕輕磨蹭腳底。
「再去找一次預言長老，看看預言是否有變動吧。」
「啊啊，吾與汝同去。」
兩位男子都離開之後，他再也忍不住，飛也似地逃出山頂，衝進嶙峋的峽谷，對空中殘月大叫起來。
──寒易天迷糊地坐起，嘴巴還維持著微張的狀態。下巴有點酸，他隨便伸手搓揉了兩下，不太能理解剛才夢見了什麼。
真是個不知所謂的夢……
睡覺時出了一身熱汗，濕透的衣服黏在身上。他拖著沈重的腳步晃進浴室，脫下穿了好幾天的抹額和裏衣，擰開花灑的溫水。
看見鏡子的瞬間，小魔族兩手一顫，失手將檜木梳摔在地上。
他衝到鏡子前，對著眉心的鱗片瞠目結舌。渾圓的鱗片光滑如鏡，單一一枚，精緻地蓋在眉心正中，金燦的顏色較地主的略有不同。如果是地主的鱗片是耀眼的黃金，他的就是秋日的艷陽。或許是剛長出來的關係，鱗片摸上去的觸感和皮膚相似，仍然能感受到下方的熱度。
寒易天頓時愁眉苦臉，慢慢地梳著瀏海，彷彿想藉由這動作梳齊紛亂的思緒。
手上的鱗片早在不知不覺間消掉了，也不知是在實驗室冒險的時候，還是更早就不見了，他發現的當下還鬆了一口氣。
在眉心的話，豈不是比在手上更容易被發現……？
細幼的鱗片被抹額遮蓋，按理說不會輕易被看見。但師父一天到晚探他的眉心，緊急的時候還會一把扯掉抹額，實在是很危險。
抹額也不可能戴一輩子，本來是為了防止他失控，才特地繡製的抑制符文。等哪天莫宇帆要他不再配戴，到時候怎麼辦？難不成謊報修為，延遲到鱗片消失為止？
不不不，那樣等東窗事發，他只會被打死，還會信用清零。偷紙的下場是前車之鑑。況且要是鱗片消不掉，豈不是得拖上一輩子，到時候他要怎麼辦？
但仔細一想，他可以以喜歡抹額為由，未來繼續戴只有裝飾效果的汗巾。不礙到修練的話，莫宇帆向來不限制他們的裝扮，只是條抹額應該沒問題……
滿腦子都是眉間的鱗片和剛才的夢境，寒易天心不在焉地洗了個澡，擦乾頭髮，綁上新的抹額，遊魂般晃蕩回了房間。正當他靠在床頭，患得患失的時候，莫宇帆走了進來。
他恍惚抬眼，見師父一手端著藥碗，另一手抱著兩個琉璃罐子。一個罐子裡插著奇形怪狀的糖繪，另一個罐子裝滿半圓形的糖球兒，剔透的琉璃襯得琥珀色糖塊可口誘人。
莫宇帆將糖罐放到桌上，攪了攪藥碗，對徒弟挑起眉頭。
寒易天乖乖地張口等待餵食。一服藥很快吃完，宗主大人拿起糖繪琉璃罐，在徒弟面前打開。令人愉悅的甜香散在房間裡，小魔族頓時清醒過來，坐直了背脊，迫切地等待。
莫宇帆傾斜罐口，向二徒弟更清楚地展示裡面的內容物：「要哪一個？」
寒易天猶豫半晌，指向扭曲飛揚、張牙舞爪、像是攻擊中的飛行章魚生物的糖繪，好奇問道：「這是什麼？」
「草。」
「那這個呢？」
「石頭。」
寒易天最後指著桌上的制式糖球：「要這個。」
莫宇帆「嗯」了一聲，抽出礦石造型的雙色糖繪，塞進徒弟手裡。
「……您這是強迫推銷。」
「不喜歡可以不吃。」
那可是他的得意之作，唯一的花露口味，他都割愛讓給二徒弟了。敢嫌棄就沒收！
寒易天立刻塞進嘴裡：「謝謝師父。」
花香在口中綻開，混合著濃郁的甜味。小魔族愜意地扭動腳趾，瞇著眼睛笑了。莫宇帆自己選了飛天章魚，師徒倆安靜地靠在床上，慢慢地一起吃了一枝糖。
等到莫宇帆蓋上糖罐，端起碗準備離開的時候，寒易天咳嗽兩聲，冷不防丟出驚人的炸彈：
「師父，我進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