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打歪的鑽探孔不會有收穫
一
星期六早上，約定去瓏俊家的那天，幾乎沒有洗過的襯衫鼻挺地掛在我身上，下面是和老爸借的西裝褲，手機上方的兩釐米處是右手大拇指，在"撥打"的綠色按鈕上顫抖。
如果老爸走進來，就算他再怎麼溫吞，也會被我的蠢樣逼得笑出聲吧。換做老木，他更會拿出手機捕捉這一頭可悲的怪獸，發給全世界當梗圖用，題目是「第一次約會的處X」。
這可不是什麼約會，但老實說，雖然沒交過女朋友(男的也沒有)，我覺得這十之八九比約會更令人緊張。開學後的一周就被新認識的同學單獨約去家裡玩，他還幫忙介紹家教(跟出學費!!!)，然後前一天跟你說他會有車來接我。誰去高中同學家是被他的車子接過去的?都嘛是偷騎摩托車雙載過去。所以我才打扮成這副白癡模樣。
除了這些"正當"的理由，還有一個原因:這一趟，我是有任務的。而且還不是什麼光彩的任務，像是幫生病的同學領書拿過去之類的，而是去設法打聽一個我明知他不想講的情報。
現在的緊張當然不是因為臨陣磨槍，這麼重要的事我昨天晚上又跟老木沙盤推演了一回，考慮的情況有:如果他叫我騎馬、射箭、打高爾夫這些運動類的，就順其自然的爛就好。如果是琴棋書畫等我也沒學過所以沒問題，麻煩的是意志力類型的:棉花糖實驗改成金條版，跑馬拉松，送一台跑車叫我在他家裡偷開等等，這些會有生命危險跟犯罪風險的到底要怎麼辦。這場兵推我們倆搞到了一點，就算洗澡睡覺時我都還在默背各種策略，直到換衣服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這些假想有多荒謬。
現在我在想的，是因為剛才冒出來的一個念頭。
"取消嘛，不去就好啦?"
只要隨便一通電話說我今天拉肚子，還是被車撞，就可以完全躲開這場可怕的諜對諜了。我怎麼這麼晚才想到?馬上拿起手機，找到瓏俊的號碼，準備撥下去。
真的嗎?
這樣就能躲掉嗎?
沒錯，今天一定躲得掉，如果再有下一次就換個理由，絕對沒問題。
...再想一下，先冷靜個五秒鐘，什麼都不做。
然後，等你的全身都準備好，再想一下。
是這樣嗎?
沒錯，我可以永遠躲避他的邀請，就算他再怎麼煩也不可能把我從學校綁到他家去，所以我一定是安全的。但是，不去他家，就不用回答嗎?
以瓏俊家的財力跟他的蠻橫，就算不去他家，我應該也逃不掉吧。他大可以派人跟蹤、金錢利誘我爸、收買全班對我動手腳，甚至把學校當槍使...這些手段其實也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他的手段一定比我的能用的手段多。我的手段要用來逼他承認，他第一級的原因。
如果我的猜想是對的，那在相同的時間裡，他幾乎都佔有絕對優勢。為什麼說時間呢?因為我認為每次段考一定會重新分配等級:很顯然，第一級的爽快對第一名是很不錯的禮物。所以只要我在第一次段考後"考個第一讓大家都知道為什麼，或者不再是第一級"就能解決問題。但是，前者我能摸著良心說絕對不可能，後者則需要知道那個原因，顯然，這並不比逼問瓏俊簡單，至少在我確定方向之前是這樣。可是很不幸地，我這趟的目的，就是要去確定這個方向，也就是我的猜想到底對不對，而不逼瓏俊承認，我就沒辦法確定下來。
當然還有最極端的兩招:不管在哪方面都徹底墮落，還有轉學。
可是前者...說不定大尾流氓也會是評選標準之一啊?還是變成家裡蹲?但這又比轉學好多少?
我當初拚死拚活考來的、頂著老爸無聲無息的壓力得到的，就因為一個除了有錢以外幾乎一無是處的胖子，要全部放棄掉嗎?
天曉得我好在哪裡，也許是壞在哪裡。但是，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要跟那個胖子對決。
至少，會得到一條線索。
我按下了退出鍵，把手機收起來。光在這裡耗就用掉15%的電了。
然後打包，下樓，去客廳再看一下昨天的教戰手冊，畢竟還有快一個小時。儘管是還在抱佛腳，但我敢這麼說:在心理上，我已經準備好了。
然而這從我出門的那一瞬間就破滅了。
「這三...」
雪白的加長禮車出現在我家門前。準確地說，車頭已經在隔壁鄰居那裡了。
老爸也在我身後，但他什麼都沒說，當我轉頭去看他的表情希望得到一點優越感時，他卻好像前面停的是Toyota，完全沒反應。
禮車的門半開著，瓏俊坐在靠左邊的門前，顯然門不用他開。
「怎麼了?進來啊? 」他像在叫離家出走的貓回來那樣招著手。
「那麼，今天他就麻煩您了。平洋，好好玩啊。」平靜而低沉的嗓音從後面襲來，是老爸。看來他的面無表情並不是被嚇傻了，他完全不在乎。
只剩我還呆立在原地。
「好啦，就禮車嘛，是沒看過喔?去啦。」老爸毫不客氣地推了一把，讓我踉蹌地撞進車裡。好在門超級大，除了沙發椅外完全沒撞到。
「OK，走吧! 」瓏俊一聲令下，車門無聲無息地關上了，起步時也完全沒有震動或噪音。
我這時才想起來，教戰手冊裡有寫到這一點。
但它寫的是:如果遇到Benz/BMW怎麼辦?
瓏俊拿起酒杯，斟了滿滿地黃色液體，然後遞給我。
「喔，謝啦。」然後視野裡就只剩那杯不明的黃金色飲料，隱約還冒著泡。
「依我對你的認識，你應該要吐槽說高中生可以喝香檳嗎? 」阿對齁忘記了...不對，等一下，這是真的香檳喔?
「終於稍微正常一點了。」瓏俊搖搖酒杯。「沒有酒精，也不是香檳區產的，只是很像的替代品而已。不過還是算高級的啦，有些紅酒都沒它貴呢。」
阿，喔。稍微喝一口吧。嗯...我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高級貨，但還滿好喝的。
「早知道會嚇到你就開別台車來了。不好意思。」酒杯已經放在架上，這時我才看到那隻大到不行的綠色酒瓶，上面寫著看不懂的東西，應該是法文吧?欸...等一下，瓏俊剛才是說了「不好意思。」嗎?
「...你剛才在說什麼? 」
「真的被嚇成另外一個人了。我說，早知道會嚇到你，就不要開禮車來。這是我的問題。 」
還真的在覺得不好意思阿，等等，瓏俊是這種人嗎?
「...沒辦法。這種加長的我只看過靈車。」
「讓你誤會了真的很拍謝。這個就算是賠罪吧。」眼前一塊板子伸過來。硬硬薄薄的，角落有鏡頭，背面最下方有個圓型按鈕...
是iPad啊!
誰會送認識一個禮拜的同學iPad啦!
眼裡的瓏俊嘴巴一開一合動個不停，應該是在說什麼。
但我什麼都聽不見。
「...我到底在幹嘛勒... 」讀自己的唇語似乎說的是這些，但我也聽不見。
因為一段回憶在我的腦裡撥放著，清晰地讓人以為不在車子上，而是回到了我溫暖的家。
雖然發生的事一點都不溫暖。
二
那是我說要考尖端之後兩三天的事。
跟所有的考生一樣，關在房間裡，桌上的參考書圍著眼前厚厚一疊的考卷，檯燈下的手在上面快速地穿梭著，沒有一點空閒。
這個人，是半年前的李平洋。他不是一個可以考上尖端的人，至少幾乎所有的同學跟老師都是這麼想的。看在他們眼裡，這傢伙的努力只會是一場空，雖然比什麼都不做好。
連他自己也是那麼覺得的，只是他從來不跟任何人說。就算是反對力量最大的老爸，也感覺不到他對自己反抗之中藏著的那麼一絲自我懷疑。
這麼拚幹嘛啊。想起當時的疲憊與徬徨，現在的我真想操起旁邊的書，一把從他後腦杓巴下去。只是我也記得，這時候的他腦袋空空，除了考題、補習班老師的密技、老木提供的讀書方法以外，剩下的就只有偶而像幽靈一般出沒、徘徊一陣就會消失無蹤的念頭。
(我真的考得上嗎?)
好像沒考上就是世界末日一樣。當然，這也是現在拿著尖端實中學生證、在校園裡自由穿梭-甚至有點太自由了-的我，才能笑他。如果沒考上...我還真的不知道現在會在哪裡。
(沒發生的事誰也不知道，但...會比現在好嗎?)
不過當時的我絕對沒有想這麼多。你看，現在是凌晨兩點，他還在寫考卷，拚盡全力就只為了考上一間會給學生奇怪能力的、同學開禮車接他去家裡玩的、莫名其妙的學校。
老爸走了進來，手上拿著一杯墨綠色液體。那恐怖的味道我還記得，甚至比當時的考題記得還要更清楚。
老爸完全找不到地方放杯子，就退了出去，空著手回來先把一些參考書搬到床上，挪出空間給精力湯。
「謝謝。」振筆疾書的他繼續埋頭在考卷裡。老爸也沒說什麼，拍了下他的背，望著窗外的隔壁大樓，這裡什麼遠景都看不到。
「喝完就放著吧。要記得睡覺喔。」
當時的他並不知道現在是兩點，只是隨便應了一聲。老爸似乎發現他已經忘記時間了，從鼻子呼了一口大氣。
「...現在兩點多了喔。」
聽到這，他才從書堆裡跳起來，頭還差點撞倒前面的書。「蛤...ㄟ真的。嘶...再寫完這兩張就去睡了。阿對，精力湯謝啦。」
因為滿腦子只剩考題，這時的他已經忘記兩三天前，眼前的這個人是唯一明確反對他這麼拼命考尖端的人。儘管他也知道同學和老師在他背後會說什麼，但眼不見為淨。
因為滿腦子只剩考題，這時的他已經忘記兩三天前，眼前的這個人是唯一明確反對他這麼拼命考尖端的人。儘管他也知道同學和老師在他背後會說什麼，但眼不見為淨。
看著這樣的他，不管是老爸還是半年後的我，都沒辦法視若無睹吧。
「...努力讀書是很好啦，只是你還是可以填其他學校阿，看你拚成這樣南海應該有機會吧?還有北二中、育才也可以試看看。」
阿，果然還是反對我考尖端阿。當時他已經天昏地暗的腦子卻很敏銳地發現了。
「好啦好啦要是尖端沒上也有個備案。」
「...唉，的確是。那麼加油啦，記得要去睡覺喔... 」老爸眼神落寞，完全沒看著我，只是丟下這句話就轉頭出去。
「尖端到底為什麼不行啦? 」
老爸停下腳步。
現在的我隱隱約約知道答案，但那時的我，也就是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他"，只知道尖端是最菁英的高中，但是老爸不希望他去。
「...不是絕對不可以，只是，我真的希望你要有時間，冷靜下來想清楚。」
「是要想什麼?考不上要怎麼辦?還是尖端有什麼奇怪的事?學校其實是黑道開的? 」
「...各方面都了解一下，問學長姊，問老師，打聽一下情報，然後冷靜地想一下。」
「到底要想什麼你又不跟我講，我哪知道。
考卷還沒消耗完的最後一口氣，都用在這句話上了。我那時心窩的那股煩悶現在都還記得。
「每年上南海的快一千多個，北二跟育才也差不多。尖端就六十個，兩個班，之後每個都至少是公大，通常都是去美國。南海哩?上私立大學的一堆阿。其他同學說要考老爸老媽都高興死了，以為家裡要出醫生了的樣子，就你不一樣，反對就算了阿理由也不講，是有什麼不能講的啦? 」
沒有吼也沒有大聲，但這一長串的連珠炮還是把他的怒氣很好的射了出來。
但並沒有起到效果，老爸還是不發一語。
「考上了就代表，我很可能是全台最頂尖的六十個高中生之一喔?全台前六十捏?到底有什麼不對的?跟那些一考上南海還是育才就在玩社團啦打網咖的能比嗎?我想要很優秀很突出到底為什麼不行? 」
誰會用優秀跟突出形容自己啊?這講的是人話嗎?不過當時的我真的太累了，還要在面對一道牆，更絕望的是它是藤蔓做的，砍完會在長，打了彈回來，而且還高不可攀。
「...如果真的考上了，我也不會攔你。只是，你真的要做好心理準備。」
「是要準備什麼你又不跟我講，考爛被笑還是完全跟不上進度我都遇過，是還要準備什麼? 」
(啊啊，太天真了。畢竟國中生的煩惱也就這樣而已啦。)
現在的我不禁這麼想。
因為，回想起來，老爸在下一句話，就已經回答了。只是當時的我完全沒聽懂。
「...你要做好不再是一般人的準備。」
這兩當然沒辦法成功溝通，因為都不知道什麼叫做"不是一般人"。
但現在的我，知道了。
三
瓏俊的聲音越來越大聲。我才從回憶中清醒，但他還在對面，嘴巴一直動著，但也不像在生氣。
「噢噢終於有在看我了。剛才我講什麼你應該都沒聽到吧? 」
「是在講我壞話嗎? 」
「還真的沒聽到。連司機都在提醒我要注意禮貌了，但是沒辦法啊，你一副靈魂出竅的樣子。光車就這樣了，等一下到我家還得了。怎麼樣?不然先在其他地方看一看?適應一下? 」
有錢人的生活是窮人的過敏原，這你應該不知道。
「沒事啦。了不起再用這台車送我回去就是了，只是可以換台黑色的，會比較適合。」
「...我覺得你會第一級是因為說脫口秀的天賦耶。看來是還可以齁?」
「這樣麻煩你跑一趟我也過意不去。」這大概有50%是真心的。另外90%是因為任務還沒完成...90%?
「沒有沒有，讓你嚇成這樣我才比較抱歉。但是這台車也算是適應環節吧?當作是校園參觀，做好心理準備。不然我開其他車來，到家裡你可能就真的要被抬出去了。」
總覺得今天的瓏俊哪裡不太對勁，雖然我遠比他更反常就是了。
「那我要感謝你的用心啊。啊對了，這個不錯喝，哪裡有賣? 」
「可能要到一些進口貨超市才會有，不太好找，供貨也不怎麼穩定。但是店家的資料我現在傳給你吧?可以找找看。」
「喔喔謝啦。老實說，我有在偷喝酒，所以滿喜歡這種東西的。不過你也知道嘛預算很不足。看樣子，你應該知道一些便宜的洋酒通路吧?可以也告訴我嗎? 」
「是有啦，不過可能還是有點高檔，但CP值我敢掛保證。存錢也不用存太久就能買到很接近頂級的貨，怎麼樣?我再傳給你? 」
沒錯，瓏俊今天幾乎變了一個人。
應該說，從他送完iPad看到我，在一次魂不守舍之後，就是現在這樣。如果那時候的他，肯定會說「好喔，送你吧。其他瓶我之後再派車載過去，選個20箱OK吧? 」，才不會像現在這樣小氣到只會把要去哪裡買傳給我。
...不對，正常人應該都是這麼做的吧?瓏俊阿，你把我的期待拉太高了。
雖然這樣的瓏俊比較不討人厭，但老實說，狀況對我反而更不利了。因為昨天的沙盤推演用的假想敵是"星期一的瓏俊"，那個蠻橫無知的田僑仔。現在這樣我會不知道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只剩下最後一招了，也是老木隊昨天沙盤推演的總結。「不管他做什麼，你的重點永遠都在觀察，找他身上可以拿來突破的地方，像是媽寶啦、偷偷嗑藥啦，這種才是你要注意的。他對你做什麼都不重要。」
「兄弟阿，你在星期二就是講這樣了，我們推老半天還是沒有進展嘛。」畢竟很晚了，我忍不住虧了難得失靈的老木一下。
「我也沒有辦法啊。」他露出少見的無奈，嘆了口氣。「我們對他的了解真的太少了，時間又不夠。而且拖時間也不是辦法，主動試探也不行，我們能做的就是想辦法應對，至於找出他的破口，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早知到那個時候就不要理他，天上掉下來的家教也不要撿，就沒那麼多事了。不過已經來不及了，眼前已經是沿著小路延伸的綠籬，一道典雅的鐵門坐落在小路的盡頭。
出乎意料的低調阿，我還以為會是凱旋門那種風格。旁邊的瓏俊也像是來到沒去過的度假村，似乎饒富興致地看著窗外，背對著我一言不發。
不過等真的停在他家豪宅前庭時，我就想收回剛才的稱讚了。
進門過後又是一段很長的綠籬小路，小路的盡頭視野突然變的寬闊起來，乍看之下以為是一大片稻田，因為除了油綠的地面以外沒有任何的建物。但近看就會發現，那不是田，那是修剪得如鏡子般平整的草皮，方方正正，邊緣卻銳利地像用一刀切下來的。在這片莊園裡開車是那麼的理所當然，只有在看到中間的大噴水池，才會令人想起這裡原來是庭園而不是牧場。我試著在到他家門口之前研究出這草皮到底是怎麼整的，因為當下還真的會有"應該還要再開十分鐘吧?"的感覺。
然後，就是他家。理所當然地比禮車還寬的大台階迎接我們上樓，我還為了沒有本來就不該出現在任何人家門前的紅地毯感到失望。走上台階才發現其實可以把車開到這裡的車道，它被四根裝飾華麗的米白柱子圍起，柱子則支撐著雕刻著天使噢...應該是上帝?的藻井。
「這是科林斯柱式，是希臘三種經典柱式之一。因為是三種裡面最花俏的，所以我家在設計的時候就用在這邊，我爸喜歡這種華麗的東西。」
什麼是希臘三柱式?歷史課應該沒教吧，還是美術會教?
穿過車道，走上最後的三個台階，就進入了大門。滿滿的浮雕圍繞著整個大門，一直延伸到上面的圓拱，然而門板卻不見蹤影。
「門板是收在上面。看上面有個小縫沒有?就是像鐵捲門啦，當然它重到不行，所以放下以後就有很好的防盜效果。」老天，希望他不要突然壞掉，砸死我這個擅闖皇宮的賤民。
挑高的大廳沒有藻井，但有圓頂，它被圓拱和圓環分成一格格的，而圓頂的頂端卻是一個圓形的空洞。
「這樣雨不會漏進來嗎? 」
「放心吧，上面有玻璃。它的原型就沒有辦法擋雨，畢竟是羅馬時代的建築嘛。萬神殿，知道嗎? 」
「...你爸還是你媽是建築師嗎?你怎麼知道這些? 」
「品味吧?或者說有錢人還是要有點修養的。」瓏俊雙手背在背後，頭低低的走著，完全沒有一絲驕傲。他是不是哪個僕人假扮的?我不禁這樣懷疑。
大廳的盡頭是另一座大階梯，可以上到兩側的拱廊。階梯的頂端放著一座不知道是誰的胸像，還有兩個穿著頗為正式的男女，在雕像的旁邊踱步。
「阿來了。你就是平洋吧? 」那個女人轉過身來輕快地下了樓梯，看上去應該有四五十歲，但卻不是菜市場的歐巴桑那樣，她妝扮得不濃不淡，五官端正眼神溫和，這就是所謂的貴婦嗎?
「阿...對，我就是。阿姨妳好。」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但我真的沒見過貴婦嘛，只能用稱呼一般歐巴桑的方式對付。
瓏俊在旁邊偷翻了一個白眼。
「瓏俊，這樣不太禮貌喔，人家來怎麼沒介紹呢? 」
「是阿，王老師應該有教你接待客人的禮節吧? 」那個男人也走了下來。一身黑毛衣配高爾夫球褲，雖然語氣裡沒有憤怒，但總令人不寒而慄，就是老爸帶你去公司，結果遇到董事長的那種戰慄。
「好啦。平洋，這兩位就是我爸媽，稱呼的話不用太拘謹，伯父母就可以了。爸，媽，這是李平洋，我國中跟高中的同學，現在是同班。」
「伯父、伯母，你們好。打擾了真是不好意思。」我鞠了個三十度的躬。
「不用不用。當你家就好。我是瓏俊的爸爸，叫李聖和。旁邊是瓏俊他媽。請，這是我的名片。」
「阿...謝謝。」這是我第一次從別人手中收下名片，卻不是為了任何的商務，而是在去同學家玩的時候收到的。上面很簡潔，李聖和，OO精工董事長。齁齁，還真的是。後來拿回家給我爸看才知道，這公司是有在股票加權指數的公司列表裏頭的。
「不用拿給他看啦。他是我朋友，不是你的客戶還是包商。」瓏俊沒好氣地說道，這跟你沒關係吧? 「哈哈的確是。但可能是潛在員工，畢竟人家很優秀嘛。現在打個招呼應該沒問題吧?蛤? 」不愧是大老闆，打圓場打得這麼順暢。
「我是瓏俊他媽，王秀卿。瓏俊在學校沒有給你添麻煩吧?真是不好意思，他阿... 」
「老媽。」瓏俊突然出聲打斷了母親。
「阿呀，怎麼可以這樣對母親說話呢? 」他媽媽有點不滿，不管多有教養說話被打斷都還是有脾氣阿。「平洋不好意思，這孩子就是這樣。請您多多包涵跟照顧，要是能讓他跟你一樣成熟穩重就好了呢。」
「伯母，我看到你們家之後嘴巴就合不上，現在腦袋也是一片空白。要說穩重的話還差的遠勒。」
「呵呵，您過獎了。是裝飾地誇張了一點啦，但真的不用太拘謹，要玩什麼做什麼都跟瓏俊說一聲就好。」她擺擺手，似乎覺得我講得太誇張了。不過伯母阿，我一點都沒有要恭維的意思，你看現在我的嘴還是合不起來。請不要用有錢人的思維去猜窮人會怎麼想。
「對阿。瓏俊，要好好招待人家喔。」
瓏俊嘖了一聲。明明他爸什麼都沒說啊?
「知道啦。那我就帶他去逛一下。」說著這話的時候瓏俊的眼睛誰都沒在看。
「...唉。那就拜託你了。平洋，有什麼事都跟他講一下就好喔，然後就隨便玩吧!有PS5，瓏俊，可以帶他去玩一下。」
終於有一個熟悉的東西了!雖然買不到! 「沒事，謝謝伯父伯母，那我就打擾一下囉。」盡力壓抑著聽到PS5的興奮，但還是在最後露餡了。應該有更有禮貌的說法吧?
瓏俊跟我現在正騎在馬上。當然我是不會騎馬的，所以前面有教練牽著，不過在這麼高的地方左搖右晃還是讓我有點怕怕的。
瓏俊倒也沒什麼反應。這是我們今天倒數第三個行程，等一下還有體驗高爾夫跟飛行模擬器。但就我今天的任務而言，在見過他父母之後應該就算完成了。
瓏俊也知道，自己跟其他的田僑仔一樣，除了家裡有錢以外一無是處。但他跟那些少爺不一樣的是，他知道這跟自己其實沒什麼關係:他身上唯一的優越感來源就是有錢，但那是靠他爸媽，跟他本身的才能、努力，並沒有關聯。
如果我的猜想是對的，瓏俊會是第一級的理由就是因為他的錢，看這莊園怎麼想都是全班第一有錢(你要說全府中市最有錢我都不會懷疑)，但他應該不會承認。看他爸媽對他的態度，並不是到虎媽那種斯巴達教育，但也是略有失望的吧?就算是客套，也不好在兒子面前說你朋友比你好多了，而且雙方都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所以瓏俊平常的狀況應該會更糟:在極其優秀的父母面前就是個什麼都不會的廢物，而且兩方都對此不滿意，爸媽不解為什麼瓏俊不如自己優秀，就算不及至少也要是個懂禮節、看上去人模狗樣的少東，但他做不到。瓏俊自己也很清楚他爸媽對他的失望，而如今來到尖端，又因為父母賺的錢讓他成為班上的最高階級，這個"第一級"就很諷刺地再次提醒他:你爸媽多優秀，再看看你，只能靠他們作威作福。
這個猜想倒有一個漏洞:如果是這樣，瓏俊應該不會炫耀"自己的"財富，因為這些金銀財寶每個都在訴說著他父母的優秀與他的無能。如果瓏俊真的有骨氣，要一筆錢出去租房子獨立生活，不要遇到問題就想用錢解決，自己低調點閉關努力一下，就算還是因為父母的財產，他三年應該都會是第一級跑不掉，但至少自己獨立生活獨自努力，應該會比較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吧?可以說服自己說:我有在努力了，我有在嘗試了。但他沒有這麼做，所以就像現在這樣在羞恥與自大之間迷茫得擺盪著。
然而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想。如果可以，現在該做的就是確認他對"自己是班上最有錢"的看法。現在是個好機會，但是我要非常小心。
「瓏俊，我們要騎去哪裡? 」
走在前面的他並沒有回頭，甚至也沒在看路，好像在想什麼事情。
「阿...喔，高爾夫球場阿，剛才有說下一站是那裏。」
「不過我們騎了這麼久都沒有離開你家的莊園耶。」該不會是私人的吧?
「噢，他在我家裏面，是私人的，所以直接騎過去就好。」
「果然阿...冒昧的問一句，你家到底有多大?不要跟我講整個峽谷都是你的喔。」
「不是，雖然我也不是很清楚啦，但我知道那一邊的山坡也是我們的，山坡下的河階也都是我們的，一直到河那邊去。」
老兄，不要開玩笑...山坡至少還有十幾公里遠吧?那邊也是?但他的口氣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甚至還有點落寞。應該說，從見過他父母之後瓏俊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我的天啊...你家應該是全台灣前幾有錢的吧?那邊至少還十幾公里遠耶?整片都是? 」
瓏俊突然回頭，但看了我一眼就馬上轉回去，稱不上是瞪，但也絕對沒有善意。
「...說不定連全班第一都不是勒。」
唉，果然是這樣啊。
有時候，一切都按照計畫走，反而會更令人不安。
四
「啊啊啊啊啊!!!!!XXXX!! 」模擬機是我今天遇到的最大考驗，這東西太逼真了，畫面、操縱桿的回饋、引擎震動與聲音還有最可怕的加速度，都跟真的一樣。然後...配上我那連玩俠盜獵車手都會翻車爆炸的駕駛技術，能體驗到的絕對不是在天空翱翔的爽快，而是墜機前的恐怖與絕望。
瓏俊也在旁邊，整個人趴在操縱桿上，猛喘著氣，看來也嚇的不輕。
「齁...X!早知道就不要讓你玩這個，每次都摔耶?我把操作權交給你之後，你最多就飛了五分鐘，這三X啦? 」
「我們摔幾次了?再摔幾下說不定就習慣了。」
「這是飛行模擬器，不是空難模擬器! 」他指著應該是自動駕駛的儀器。「啊後來不是說就用自動駕駛體驗一下就好?幹嘛每次都飛沒兩下就叫我解除啦? 」
「難得的機會當然要自己開看看啊?而且說不定練久了就會了。」
「最好是啦! 」他眼神空洞地看著艙外的撞擊坑。「今天你這樣玩下來，怎麼樣?爽嗎? 」
「爽到快升天了老兄。」這不是策略也不是客套。「沒有一個是我玩過的。可能之後也玩不到了。X!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老兄。」
「啊啊看得出來啦，你每一個都玩超爛的。不過老實說，像你這樣連天分都看不出來的人我還真沒見過。」
「當然啊，我就死老百姓嘛。」
「完全沒有耶?連我家的掃地阿嬤都莫名其妙的很會開卡丁車，她沒駕照欸。」這傢伙完全沒在客氣的。「負責整理森林的阿公也會泛舟，真的，不是錢的問題，是你的問題。」
「沒錯，是我的問題。」確實，今天玩過的所有項目，我都表現得很慘烈。原本得策略是說不要刻意努力還是擺爛，就順其自然。哪知道順其自然的結果還是爛到流湯。
「哈....我問你啦，你自己覺得喔，你有什麼可以自豪的地方嗎? 」
果然來了。跟沙盤推演的一模一樣。
但是這也意味著，今天我已經無計可施了。並不是因為策略是錯的，而是我不忍心下手。
「...如果我說吐槽啦酸人啦你會信嗎? 」
「那是能幹嘛?講脫口秀嗎? 」瓏俊不耐煩了。「有點建設性的，有點產能的，用你的常識想想看，你到底有什麼拿的出手的長處啦? 」
深吸一口氣，放掉...等身體告訴你，你已經準備好了。
「...沒有。老實說，我還真想不到欸，哈哈哈... 」
帶著幾分自虐地用鼻子笑了幾聲，這是我最後的掙扎，希望能稍微降低一點這答案給他的衝擊。
「...我就知道。」
跟你收集來的情報一致，表裡如一童叟無欺。
「雖然他們也都是些不可靠的垃圾所以我才想自己看看...但顯然真的是你的問題。」瓏俊一臉陰沉，狠狠瞪著我。「我問你喔，如果你問木林哥說他是怎麼知道那些有的沒的，結果他說"噢我也不知道，天生的吧?"，會不會不爽? 」
當然會。我也知道，你也會。所以現在什麼都不用回。
「不過你應該不是那種人。」他突然從座椅上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這樣吧。既然是你不知道，就應該由你去證明。第一次段考前兩周的星期五，你要給我答案。」
「如果我答不出來呢? 」就算會激怒他，我也想知道最壞的情況會如何。
「你不用擔心。像你這樣的瞧不起人的垃圾，我一定得好好幫你一把。絕對有辦法的。」他面無表情地盯著我，似乎還有點失望。「如果不想的話，就好好努力，不要逼我出手吧。早一點回答的話，也許可以再多送你一點東西。」
「喔喔，比如說? 」
瓏俊滿是鄙夷地看著我。
「你做得到再說吧。」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