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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眼龍

木子實 | 2022-08-08 21:16:07 | 巴幣 10 | 人氣 177

連載中短篇與極短篇小說
資料夾簡介
未熟之作,以恐怖與推理為主,如果有可取之處就好了...
最新進度 雜記2


第一章
「畢業畫展要到了耶,你想好要畫什麼了嗎?
事後想想,所有的事情就是從這段在陽台上的對話開始的。我們學校的教室一側是走廊,另一側是陽台,通常用來擺放掃具與資源回收桶。可想而知在這男生占99%的學校裡這個空間會有多髒亂,然而因為能看到整個操場-可以對著在那裡打球的同學亂吼亂叫-還有一年四季都有涼風迎面吹來,這裡總會有三三兩兩的學生,故作瀟灑地望著遠方老舊的國宅,裝模作樣地閒談著他們明明就不懂的人生、未來與世界大事。通常這種對話會隨著上課鐘聲的響起而結束,或者隨著跳樓的巨響而結束:或許這句話出現得很唐突,甚至有點中二,但這裡的學生都知道,只要在心情鬱悶時靠在陽台邊,往下看,就能發現自己被毫無意義地懸在一個完美的高度,那是我們與某個事件之間被精算過的距離,雙眼被絕對無法改變的過去賦予了測距的能力,因為他們之間也被賦予了距離。而豐沛於距離之中的是絕對不可逆的向量場,時間與空間都在誘惑著我們跳下去。
一年跳一個,這是我們學校每個人都知道的事。
「還沒啦,我又不是美術班的,隨便畫畫就好了」。她輕浮的回答把我從無稽的妄想中拉回真實,也把我的視線從某件事的標準答案轉向另一件要事的可能答案:她,算不上是個美女,但因為削瘦的身材、算是端正的五官以及獨眼散發出來的神祕氣息,能和她在陽台上聊天的我也能感覺到背上時不時刺來的視線,帶著一絲調侃或者忌妒。然而我並不在意,而是注視著她那隻眼睛:破壞了上天賦予人面的對稱性、突兀又孤獨地守著本分地望著我永遠不了解的景象。她的水墨畫很忠實地暈染出她所見的世界:因為單眼而失去了立體感,卻被由高超地””法所賦予的細緻質感矛盾地補上,崢嶸的岩壁聳立在由拙劣的法蔓延的森林或雲霧之中,那是因為她根本沒有水墨畫的基礎,上天賦與她在擦、皴的才能,卻也奪走了她更進一步學習的機會,如同她的眼睛、她所見的風景與她迄今的人生-或者說我所知的她”-都是由獨立而缺陷的一,掙扎地推導二的存在,想像著增生與完整。
「話說就是因為你不是美術班的才應該認真畫吧,從來沒有一般生能參加畢業美展耶,你是校史第一個,不認真畫對得起這個機會嗎?學弟妹也很期待阿」作為她現在少數的朋友,我必須認真起來勸勸她了。當然提到社團的學弟妹是不太好的,但就算她有可能因此生氣,聽到這句話她一定會振作,認真地畫起圖來。果不其然,她的那隻眼睛輕巧卻又堅定地轉了過來,儘管只有那麼一瞬間,她的視線帶著厭惡與無奈停留在我身上,似乎試圖再一次-儘管她也很明白我有多了解她與學弟妹之間的衝突,也已經聽煩了-向我抱怨那些學弟妹對她有多麼不尊重。然而很快地她又移開了目光,臉上的嚴肅也僅僅浮現在剛才那一瞬間。她可能根本不願意去想起這件事,所以這種反應-接著她會裝傻,默默地盯著下面的跑道-也不出我所料。顯然這次的對話會因為上課鐘聲的響起而結束,然而,在她轉身進教室時,她那細小的嘴巴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著:「畫眼睛似乎不錯」。
第二章
「沒有人會用水墨畫眼睛的啦!」坐在畫架前的學弟連頭也不回,但他很明顯是笑著在說這句話的。「那大概只有素描才能畫的好吧」學弟給出了很符合他水準的答案-從他入學、考上美術班以來,就一直被所有身邊的老師同學視為美術班的新希望,他可不是那些把美術老師當成第一志願的普通人,而是國中就登上全國美展,以後要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的超級新人,不如說他會出現在我們這間不以美術班聞名的學校就是一種奇蹟,我曾看過一個老師在點評完他的畫之後,下課時偷偷把他拉到陽台,跟他道歉:是老師水準不夠可能講錯云云,然後一個人抱著頭後悔自己對著可能是全國最有實力的油畫家(是的,我用了這個字)說了那些蠢話。
就是這樣一個天才,微微靠向畫架,一派清閒地在宣紙上游移著毛筆,勾勒出一片崇山峻嶺。這個怪物可沒有真正學過水墨畫,「小時候有去上過課,方法都有學,但是我沒興趣所以連毛筆都沒摸過」他自己是這麼說的,但他的手很誠實地出賣了他,上天賦予手臂三個關節,他的手卻彷彿有無數個關節,如蛇,如龍,鞭韃著無形,催促著那片未曾見過的大好山河顯現於宣紙上,這條龍恣意地使役著口中噴出的水,在未明的大地上翩翩起舞。
突然之間,那水又成了毛筆,僵直在半空中,手也從美麗而靈動的龍,變回猙獰的木乃伊。
「怎麼了?
這裡要畫岩壁」
毛筆擦過吸水布,在上頭留下一條手指壓過似的凹痕。
「自己試試看吧,總要練習的。」儘管他已經深吸一口氣,做好了該有的準備,卻仍盯著那張未完成的畫,只缺一筆就完成的畫,貼在大腿旁的手緊抓著毛筆,提槍似地。我想我只需要推他一把。
這時他身上的光環似乎消失了,我看到的是一個被強拉入伍,連槍都拿不太動的菜鳥兵對著迎面而來的槍林彈雨,而且被它震撼到忘記了逃跑,只能成為戰場上短命的雕塑品。我不自覺地閉上了右眼,用失去距離的視覺觀測著學弟的成長。
他還是舉起了筆,就像他以前做過的無數次。
生澀。儘管岩壁本身就是冷硬如冰,學弟那冷硬的動作並沒有傳達於畫上。儘管如此,比起他以前的嘗試,今天他的擦似乎又進步了一些,至少到了老師不敢說不好的地步。我睜開了右眼,獨眼龍永遠睜不開的右眼,在他的畫上空十公分處遙望著,確實是進步了不少,不再是石板烤肉了。一股驕傲感油然而生,或者說因為目睹了全校公認沒有弱點的天才最脆弱、尷尬的一面,又親眼見證他因為學長,我,的幫助而再起的虛榮,意淫著這時摸摸他的頭會怎樣呢?當然,我沒有這麼做。他放下了筆,伸懶腰的時候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又很快地恢復到微微傾向畫架,埋首於藝術之中的那個天才該有的姿態。
「算是ok了吧?」「你自己覺得呢?我是感覺不錯了啦可以交稿了」用微笑回答剛飄回學弟身體的靈魂,用兩隻眼睛仔細地再次打量這幅畫:不錯,以作業來說,可以及格了。除了稍嫌薄弱、失真的岩壁以外似乎沒有太大的瑕疵。
學姊都不教的」
對我而言習以為常的反應,也許他也知道我已經聽到煩了,也知道我會怎麼回答他。
但是我別無選擇,事實就是如此,儘管每次我都是這麼安撫他對於獨眼龍從來不認真講解的技巧的不滿。
「你也知道她不是科班出身,自己也講不清楚
「但她是社長。」學弟的以社長應該有的堅定瞪著我,卻是歪著頭,無奈地苦笑扭曲了嘴唇。
四目相交之中,我倆卻都帶著寬容。然而,隱約的懷疑悄悄浮現在眼角。
「她怕會交給你們錯的東西啦!不要想那麼多。」
「也是啦,我也知道她根本不會走這條路。」轉眼間他以捲著畫好的作業,側身看著我準備走出社團辦公室,沒有打算留下任何一點時間與用心在這間令他備感優越與無力的空間。他慢慢地走了出去。也許是因為剛做完自己最不擅長的事,學弟似乎很疲倦,略帶沮喪與無奈的臉龐被彎曲著的背脊搖搖晃晃的懸在半空,拖在地上的腳步嘶啞著,隨著暮色消逝在走廊的某端。
被他留在迷茫中的我,思索著這個社團現在的處境,與令人擔憂的未來。
儘管有學校公認的天才坐鎮,我們水墨畫社的招生依然十分不順利-一來是因為學弟,也就是現任的社長,並不專長於水墨畫,他仍然能交出十分優秀的作品,但如同剛剛那張作業,他在””法的操控方面仍有瑕疵,所以他沒辦法教學弟妹們如何完成一張的水墨畫-想想一張完全沒有高山、怪石的水墨畫是多麼狹隘,而這其實也不能怪他,因為前任的獨眼龍根本沒有教他怎麼畫。身為被視為水墨畫天才、非科班出身的最強畫家,獨眼龍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對懸崖峭壁如此著迷,更能從他那僅存的單眼,萃取出遙遠距離外的柔嫩或硬朗。儘管失去了立體視覺,他畫中的世界仍用扭曲卻又寫實的直線條(對不起,我不得已用如此矛盾又不通順的句子來描述她的畫,因為他確實如此)拒絕著觀賞者對於登頂的慾望,將峭壁的冷傲與睥睨藏於溫潤之中-很難理解我在說什麼吧?連我自己,不,連她自己都不瞭解為什麼她能畫出如此渾然天成,在太極陰陽二元之間遊走的美,自然是不可能講解讓學弟妹聽得懂了。所以從她接任社長以來,她都是自己一個人認真地畫著新作,把招生、教學的雜事通通交給我處理,儘管不覺得累或者麻煩什麼的,但是畢竟社長自己不做事的情況還是很少見,所以學弟妹都望而生畏:以為我們是個快要倒的社團,儘管她和我都苦苦撐著。不然怎麼會招到這個天才學弟-他正頭也不回地走出門-當下任社長呢?
「她根本沒有打算教我們。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
又想起來了阿...)學弟很久以前在看完獨眼龍得獎的某一幅畫之後,拋下了這箱盒子。如果說他是會因為沒有鑰匙而把它拋給我,那我就是因為懷疑而接下了它。
不,不對。她沒有說謊,她一定是瞎了。
她的故事,只講過一次的那個故事,閃爍在我虛無又頹廢的視線裡,那是求救的蒙太奇。
然而,事態的發展遠遠快於我的想像。
第三章,擦
學弟的父親過世了。因為癌症,從確診到過世僅僅只有六個月。
因為病情發展的太快,而且先前完全沒有徵兆:是在每年定期的健康檢查中發現的,但已經是末期了。所以學弟他整整一個星期沒有來上學,他幾乎沒有任何的心理準備就失去了一個最親密的家人。
當他回到學校,而且來找我希望我去他父親面前上香時,我理所當然的答應了。
那時我們穿著制服,在操場跑道上孤獨地繞行著,在喧鬧的體育課中肅靜地漫步著,偶而會有一兩句話打破僅僅包覆我倆的寂靜。「他還沒生病的時候有75公斤。」毫無起伏的五官之中只有嘴唇輕輕地蠕動著,帶著無可奈何的慵懶。「一個月前只剩下40…穿著衣服都能看到肋骨」「唉...」「在最後兩個禮拜...他突然胖到55,我還以為是他有好轉所以又胖了回來...他自己也很高興...但是叔叔私底下跟我說那是水腫,代表他就快」「
所以我該怎麼回答呢?
當天下午我們坐上了公車,很快就到了學校附近的殯儀館。「不要隨便亂看,不然會把不好的東西帶回去。」他不斷地提醒著我,但我那雙不安分的視線卻突兀地游移在這片肅穆之中。「算了,可能你比較不怕這些吧!」帶著苦笑的聲音似乎從遠方孤獨地傳來,我才回想起我的身分,收起躁動的狂妄跟上他的腳步。
「來吧!你沒問題吧?」「可以的。」當然,到了牌位前,我衷心祈求他的父親仍像在世時一樣,安慰著、支撐著他可憐的兒子。把香穩穩的插在香爐裡,我再鞠了個躬。
「你要待在這裡嗎?」「對阿畢竟要守靈,不過沒關係啦我送你到公車站。」「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我爸還在的話一定很高興你能來看他,而且一定會要我送你,這是規矩。」儘管一臉倦容,他是笑著講這句話的,好像他爸就在他身邊。儘管身為學長,這時倉皇地想躲開他的笑容的我,反而像是在社團交接時,被所有學長姐打量著、審視著的學弟。
穿過廣闊但忙碌的停車場,眼前一對帶著小孩的家長匆匆忙忙地拉住因為空間廣大而想恣意奔跑的小孩,他們的樣子好像在購物中心裡因為管不好自家小孩而被側目而感到羞愧。而我們這一對-穿著名校制服的高中男生-也浸在好奇而懷疑的視線裡,這裡的嚴肅氣氛被世俗的眼光沖淡不少。
「我這樣問可能有點怪」這問題的下半段堵在胸口,呼吸隨之暫停,因為我怕在吐息之間它會從心中溜出口,刺傷了已經渾身瘡痍的學弟。
學弟的眼神已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見底的空洞。「怎麼了?
終究還是猶豫了一下「多少同學知道這件事?
「就我們班上的阿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了。她不知道。」
「是喔?」
畢竟你還是…?
「就是...沒有那麼親密嘛!你懂吧?」「我想她應該也會」不行,這次我真的不能說。
「什麼啦?
我該怎麼回答呢?
(
她也會想辦法看在什麼地方盡量幫忙你的就算你對她一直都很有意見,而且她也知道)
但是,你已經覺得她是個完全不關心別人,心裡只有自己的學姊了。
「我知道她好歹也是個前社長,也可能就像你講的那樣子。」在公車站牌下,手插著口袋的他漫不經心地說著,儘管很顯然他並不是這樣想。
「但她就不是我能講這種事的人,你懂我的意思嗎?
公車在前一個路口等著紅燈。
很快我就逃上了公車。「謝謝你啦!我爸如果知道一定會很高興。」「這沒什麼好謝的吧...保重阿。」開車之後他還在原地揮著手,直到我看不到他為止。
果然我沒辦法對他坦承自己有多殘忍。竟然在朋友失去最重要的親人的時候認真地思考著「我該怎麼回答才顯得得體呢?」這種除了提高自己形象已外別無作用,對自己的朋友一點幫助都沒有的問題。我-你看連這裡我都只會想著「我」-是個自私的人,心裡只想著自己。
獨眼龍也是這樣。至少學弟心中的她也是這樣的。
我不禁想起她的故事:她老家在山中的一個小城市,父親是工人,因為當地的經濟已經衰弱,年輕人都出走了就像她現在這樣,所以收入不穩定。也因此她母親必須在山產店打零工,這也讓獨眼龍從小就被父親帶到工地的辦公室,由工頭照顧。然而工頭也不可能都看著她,所以基本上在工地玩耍就是她童年的主要組成。可想而知一個小女孩在工地毫無照顧的情況下一個人到處亂跑遲早會出意外-某天一根鋼筋在施工過程中斷裂了,原本被綁著的它因為彈力而飛了出去,就很不巧的擦過了獨眼龍的右眼,儘管刺入的角度很小所以沒有直接插進腦部裡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她也從此失去了右眼。
然而,很難想像的是,有些人懷疑這是假的。學弟他就跟我說過:「現在是什麼年代了還有父母會把小孩帶到工地去?再怎麼窮總有阿公(祖父)阿嬤能幫忙吧?而且還是在那種鄉下地方再者這種受傷的方式你不覺得太不幸了嘛?現在鋼筋斷裂的事故機率應該是低到趨近於零,怎麼會有這種事?」
雖然有些苛薄,但學弟妹,甚至是學長姊,都有不少人相信這種說法。
「她是裝的,只是要騙到加分進這所學校而已。」
不,我不能這麼想。要騙過醫院、學校體檢,政府體檢是完全不可能的。
回到學校,就在理性與妄想搏鬥的同時,我看到了獨眼龍。因為住校,我每天晚上都找的到她。
「去哪了?」「」學弟不希望我告訴她,一定是這樣。
「聽說育辰的爸爸過世了,是真的嗎?」
你怎麼會知道?」育辰是學弟的名字。
她沒有回答我,抬起頭看著還沒完全沉沒的夕陽,白色的眼罩被黃昏染上金色,掩蓋著暗處的蠢動,不可能存在的蠢動。
然而我卻看到了,那裡,就在短短的一瞬間,那一定是轉動的眼珠,震動著表面的偽裝。
自習完來這裡,我有些事想跟你講。」
為什麼呢?
我看見她那隻不該存在的眼睛睜開了,審判著一個帶著卑鄙的懷疑、睜著一隻眼睛偷窺的誰。
第四章
「你看。我沒有騙你吧!」
在夜色的籠罩裡,獨眼龍掀起了她的眼罩。
在那底下的,是一隻有著深邃而美麗的黑色,清澈的眼睛。
我慌了,儘管她說有事情要講的時候我就有開玩笑似地想過是不是關於眼睛的事,但還真的沒有想到這種懷疑會以這種粗鄙又缺乏戲劇性的方式證明了。我無法描述此時我的震驚,只想在如此不可靠的視線中多一絲保證,保證我看到的是真實的,我抓著她的頭,逼近她眼前。
晃蕩著的視線證明了那是隻真正的、如同她的出生與存活,不容任何質疑的眼睛。她沒有瞎。
被我緊緊抓著的她的頭原本一動也不動,慢慢地左右震盪了起來,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經抓著我的手掙脫了,原本齊肩而渾圓的鮑勃頭也亂了。
...對不起」我一時想不到該說什麼,但還是得為不自主的憤怒道歉。
「從進來第一天,大家都用同情的眼光看著我。」她似乎並不在意我剛才粗魯的舉動,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老師特別把我叫上台,把我的情況向全班說的時候,我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畢竟是假的啊!總害怕會不會有一天就這麼被發現了。」
「但是老師也說了我是鄉下來的,家裡比較窮。果然過了沒多久就只剩下一兩個一樣是外地來的同學會跟我打交道了,就像你,畢竟這裡的人都會說我們鄉下人是靠各式各樣的加分才有辦法來讀這裡。就算不說,心裡總會這麼想。」
理所當然的憤怒被我壓在胸口,我想等她說完。
「到最後就只剩下你了我還真的沒想到阿!雖然你也是鄉下孩子,但家裡好歹也有點錢,還專門學過水墨畫,根本不應該瞧得起我這個半路出家的。」
所以你沒學過美術、家裡很窮都是真的?」
「這些是真的,看著我的眼睛。」她的眼神沒有一絲笑意,更沒有嘲諷,反而有點自暴自棄的哀傷。
「哈哈這個時候在騙你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吧?最重要的問題已經解決了,而且這樣反而比較說的通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啦。」連我也被她感染,下意識地放鬆了拳頭。
「但是,我還是...很感謝你在這三年一直幫助我,把我介紹給冠宇學長,讓我接下水墨社社長的位子。這大概是我高中唯一專注的事情吧。」
壓抑著大吼的衝動,我按著自己的額頭。
「只用一隻眼睛的好處意想不到的多喔!確實失去了空間感,很容易頭暈或者不小心撞到人,看書之類的事情也很累,不過也因為這樣我能看到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呢!一個平面而孤立的世界。」我靜靜的看著她試圖用輕鬆的語言化解現在的尷尬,那是凡人在做的事!你是天才!不要這麼匆匆忙忙地配合我的愚蠢!
就算你是個說謊的天才。那還有多少是真的呢?我又開始懷疑起她沒有學過美術的事,握緊了拳頭。
要講出來嗎?
我想說:你知道,當我看到一個工人的孩子,沒有人教過就會能把毛筆用的如此出神入化,總能把握恰到好處的溼度,賦予岩石如此奇妙的質感,不僅僅是真實而已,而是帶著畫家的意志,從無序的凹凸之中顯現出喜怒哀樂,這些岩石不可能會有的情緒,所以那一定是畫家的語言,就像電影的鏡頭語言一樣,能用水墨畫表現這一點的人少之又少,更何況你是一個根本沒受過專業訓練的人!
我永遠畫不出你那樣的畫,儘管我從小學就開始學美術,儘管所有老師都提醒過我試著去學習鏡頭語言,或許對我的畫有幫助,但我還是一個沒有個性、只能把影像改變材質的照相機,我不是你,我不會說話!
我不想被任何人瞧不起,因為我是鄉下來的,我父母的所有心血都花費在讓我學美術上,我有天分、也很喜歡美術,這也是我唯一擅長的事情,也是我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會認識你,還有要幫你處理那些自以為是的學弟弄出來的問題,都是因為我不想在美術,至少在水墨畫上,輸給任何人。就算我知道這不可能。就算我知道這些努力都彌補不了我的畫永遠比不上你的事實。
她查覺到了我的靜默,甚至我覺得她根本就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以她對我了了解,她應該懂-但是她沒有要逼我說出來。
「就這樣啦!我知道我總有一天要跟你講這些的。」
「為什麼?」
「我當你是個朋友。」
但你不把我當朋友啊!
儘管語意完全相反,出現在我腦海裡的這句話卻一點矛盾感都沒有,好像我就該這樣回答,或者她剛才說的其實是這句話。
還是說她少講了這句?
一股突然的恐懼,隨之而來的是潮水般的羞愧淹沒了我。
她笑了,歪著頭,欣慰地看著一個試著逃走的朋友。「對了,畢業畫展的畫好了。」隨即挺直的脖子,好像要講什麼重要的事。「我放在社辦,明天一起去看看吧!畢竟我一直都不會,你再幫我修一下。」
因為夜色,或者恐慌,而放大的我的瞳孔,讓她離去的身影在黑夜裡卻不可思議的清晰,那是我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景象,隨之而來的那件事自然也加深了我對這一幕的記憶,但最令我顫慄的-我當下就注意到了,但沒有理解那個東西背後代表的含意-是在我扭曲的視線裡,她那沒有一點血絲的右眼。

第五章

隔天下午,在約定好的時間,我走進了社團辦公室。
因為是藝術性社團,這間教室堆滿了畫具,硯台毛筆之類的堆積如山,畫架也三三兩兩地散布在教室哩,一般美術社團常見的石膏像反而是一件都沒有,因為水墨畫用不到。
我看了看手錶,她應該要到了。
她的畫架看似和其他的沒有什麼不同,但如果觀察夠久就會發現那是教室裡唯一一個不會移動的畫架,其他人會因為取景或者心情而恣意換位置,但只有她的那具不會:因為要保持椅子與畫架之間的距離,不然她沒有距離感,一改變位置就會畫出完全不同的畫。她的畫架從高中一年級時就在這裡,是我和她蹺了一整天的課調到定位的。
上頭果然有一幅畫,卻是捲起來的。
如果是沒畫完的畫,自然是不太可能就這麼捲起來,而是直接擺在畫架上即可。明明已經捲好了卻又沒有帶回去,她究竟是在想什麼?
難道是因為這是畢業畫展的作品,所以不想先給別人看到?
就在我嘗試理解她的煩惱時,我發現這幅畫的背面似乎寫著什麼。
不是用毛筆寫的,是很淡很細的灰色,顯然是鉛筆。
我打開了這幅畫。看到畫的內容時我差點跌坐在地上,退了好幾步,宣紙輕輕地飄落。
她在看著我。
那是一顆眼珠,血絲潛伏著,渾圓而深邃的瞳孔虛無而母性地盯著它的觀眾,而它卻有著不規則的陰影,流淌在幾近完美的圓下。
那是她最不擅長的染,但她終於學會了,至少在這幅畫上。
碰。
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巨響,那是人-我在兩年前,入學以來第一次看到有同學跳樓時聽過,這是幾乎一模一樣的聲響。
我懂了。
我希望不是她。但我知道是。
就在教室的陽台上,我看到了她,隔著那一段距離。
她永遠不了解,直到最後一刻才明白的距離。
慢慢地那渾圓的頭顱下出現了不規則的暗紅,緩緩地蔓延著,那是她眼珠下的陰影。
不認識她的人們騷動著,因為死而不因為她的喧鬧毫無意義的漸強著。
不需要再看了,我回到教室。
這時候要做的只有翻到畫的背面,證明我想的是對的。

遺書節錄
給承勳:果然是這樣啊。
我是從其他美術社的學弟口中知道育辰的事,畢竟有人跟他同班阿,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呢?然而這並不完全是我會把你叫出來,試著問你對於我的看法的原因之一,就算他的父親沒有死我也會在畢業前某一天-可能是大學放榜日前吧-對你做一樣的事,只是因為他一定會在這個時候跟你說些他對我的看法,所以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
你會問說: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嗎?這畢竟是一條人命,而且還是我的。但是我也一定會這麼回答你,就算是在我翻過陽台、往下墜的那時候,我也會這麼說:有,因為這是我最開心,也最痛苦的三年,如果沒有畫水墨畫的天賦,這些所有的事-我們認識,加入水墨社、當社長,試著教我根本不敢也不能教的學弟妹,試著完成社團事務,試著在這根本不歡迎我的地方找到一席之地-也就都不會發生,如果是這樣我可能會在某個鄉下學校當個資質還不錯的學生,然後找個人相親嫁掉吧!可惜我會畫圖。
就算是你,我在這裡的第一個朋友,當我無力處理社團、教學弟的時候,唯一跳出來幫我的人,都帶著懷疑的眼光看我的時候,當我知道你並不是因為我,而是像他人一樣因為同情,卻又帶著鄙夷的態度在和我交往的時候,我想我現在這麼做,是最極端,卻也很合理的應對吧?
不要覺得是你的問題,雖然以我對你的認識,我看你很難走出這件事。但畢竟事實就是如此,如果說我用了說謊的方式騙出了你的真心畫讓你覺得不開心,那我很抱歉,但有多少實話是用實話就能引出來的呢?學弟們不也在我面前都畢恭畢敬的嗎?他們不也都知道我為什麼不教他們嗎?
雖然我早就知道努力不一定會有回報,我從小看著我爸爸在工地做苦工,他什麼時候偷懶過?但還不是個工人?工頭的兒子也做過一樣的工,他現在是工人嗎?我也知道老師總說我是天才,也拿過不知道多少獎,但我終究是讀不了師範大學,就算我去打工也不可能,因為家裡根本就沒有錢-媽媽也病了,他的醫療費就算我爸跟我一起工作都不一定付得起,這畫圖的天分究竟為什麼要給我?是在嘲諷我嗎?為什麼不是給你?你不是很想要?
雖然你大概已經知道了,不過那是義眼,畢竟就算帶著眼罩整個眼窩凹下去還是很奇怪。那為什麼又要帶著眼罩呢?因為那是隻廉價的義眼,我不想他被人看到。
只要眼瞼稍微練習一下,義眼也是可以動的。
假的也能成真,但一不可能是二。一永遠都是一。

尾聲

在那之後,我順利的畢業了,而且用「會畫水墨畫」這項特殊的才藝被某間外國的大學錄取,雖然也是因為我國內沒有什麼好學校願意收留我,而這裡竟然願意支付獎學金,就騙騙他們的錢吧。
當然,報應是存在的。我從此也失去了交朋友的自信,因為深知自己是多糟糕的一個人-在這個社會裡只會被視為「宅男」-在這裡被稱作毒男是吧?-而被瞧不起,但正也恰如其分。孤獨是我應得的處罰。
只要找到罪名,不也是一種解脫嗎?因為並非創造,而是被歸類了。
好像因為教育政策的關係,我們學校從菁英學校變成普通的高中,所以不再有人跳樓了,真是可喜可賀。她,獨眼龍,可能會是校史最後一個自殺的人。
我不會陪她走的,就算我因為她的謊言而讓她走上絕路,儘管我根本不是那個意思-但也都無所謂了,我也要讓她孤獨地離開。如她所願,也許不如她所願。
在大家,明明不存在的注意裡,孤獨地離開。
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補償,最後的陪伴。

1則留言

2023-08-13 18: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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