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已經五年了，她想。自從阿炫離開海裡前往岸上，已經過了這麼長一段時間，村里的人對阿炫的事情都不聞不問的，畢竟規定就是規定，沒有人能打破，若要破壞禁忌，那就沒有走回頭路的機會了。以當時來說，大家都做出最大程度的讓步，阿炫仍要離開村子。
「媽媽，阿炫他……」小熙說，卻欲言又止了。
「妳還在想阿炫阿，都過那麼久了。再說，妳去外面，可不要跟任何人提這件事，會被人家白眼的。」媽媽說。
透明的海水裡不斷冒出泡泡，隨著媽媽的嘴巴開合而吐出，那是在嘆息。位於藻礁與岩石的隙縫間，小熙的家就在南方澳東方的一處淺海處。其實海之民以前很常跟陸地上的人互動，不過那是好幾代以前的事情了。
聽說是因為一起衝突，價值觀不合而造成關係的破碎。在那以後，雙方河水不犯井水，不再有任何的互動，儘管會到岸上採購或活動，但雙方都盡可能的不會和對方往來，減少多餘的接觸。小熙聽完這個故事不禁翻白眼，那豈不是以前長輩觀念的不合造成的嗎？這樣一路沿襲下來這個傳統，未免太守舊，太不合理了。難道這些人連明辨是非這種簡單的道理也不懂？
海之民身上有海水淡淡的鹹味以及魚腥味，這是最容易辨認的方式，除此之外，耳朵的後方有魚鰓，能夠幫助在海裡呼吸，要在陸地上生活也不成問題，聽說陸地民就是海之民上岸生活的後代，因為長久在陸地上生活而讓器官退化，因而失去了海中呼吸的能力。
村長也經常提醒大家，不能在岸上待太久，那樣遲早會失去在海底生活的能力，小熙知道那只是危言聳聽，大人騙小孩的謊言罷了。哪可能上岸生活沒多久就失去魚鰓的器官和能力呢？
色彩斑斕、大小不一的魚兒在家中優游，不時能看見龍蝦和螃蟹從岩縫鑽進來散步，外面則是茂密的海草叢和珊瑚礁，小熙決定不再與媽媽辯論，她想去找其他人，聽聽她們的想法。
一面踢著自己白皙的雙腿，魚鱗片遍布在其中一側的大腿上，手臂也有一部分有魚鱗，據說是長期在海中生活演化而成的，這能夠幫助游泳以及保護細嫩的肌膚不被礁岩刮傷，只要上岸一陣子後，魚鱗片自然而然就會脫落，而回到海裡不久又會長回來。
離開家裡以後，來到一個小山丘上，從這裡沿著海藻鋪成的道路往下走，便是村子的市區了。小熙褐色柔順的長髮隨著海的洋流在飄動，最近是黑潮的季節，有不少金槍魚會經過附近的海域，一眼望去，那可是相當壯觀的大遷徙。
如今她也十七歲了，正是青春年華的時期，海裡面也有幼稚園、國小、國中、高中和大學，也有的人選擇離開海裡，去陸地上過日子，隨著時間的流逝，這樣的人是越來越少，有的海之民在青年時期離開，有的則是在成年後到岸上工作，無疑的，岸上的工作機會要比海中要多很多，畢竟不是所有的工作都能在海裡面進行。
可是，阿炫卻選擇在十二歲，國小畢業前就離開了。這些年裡，這是相當罕見的，大家不建議孩子這麼早離開，他們還不夠成熟，無法獨立自主判斷是非和養活自己，這是大人給的理由。
「你連工作都還不會！到岸上要怎麼過活？」
「少了大海的庇護，你得獨自面對險惡的環境和殘忍的人性！」
「快回來吧！我不懂陸地到底有什麼吸引力，讓你願意不惜離開家人，也要去！」
而村里不成文的規定始終沒有變，那就是選擇離開以後，再也不能回來了，除非是因其他需求去岸上，否則沒有能通融的地方，小熙聽其他大人說，頭也不回地到岸上的人們，最終都沒有回來過，估計是在岸上過得不錯吧。
來到街頭時，燈火通明，街道上充滿攤販和逛街的人潮，她在那裡碰見朋友們聚在一起，加入了她們的行列。
「哈囉，小熙。」
「今天這麼晚才出來，妳是怎麼搞的？」
「一定是作業太晚完成啦！」
小熙不滿地鼓起腮幫子說：「才不是那樣呢……」
一路上，她都不發一語的，回想起當時阿炫毅然決然離開的情況。
根據阿炫的母親所言（當時的她自然是難過無比的），阿炫的爸爸則在那之後變得冷淡，妹妹也失去了精神的支柱和光輝，可見阿炫的存在多麼不一般。
阿炫其實在小學一二年級時，就開始對陸地產生好奇心和幻想。
「那裡很危險的，不然你看為什麼這些年來大家都愈來愈少去岸上？」當他問母親時，他媽媽都是這樣回答的，以一個反問回答是相當不禮貌的，就連小孩都知道。
「阿炫，我能理解你的好奇心，但不要對那邊有太多的幻想。」父親則是如此表示，「我去過岸上，因為洽公的緣故，結果你知道我看到的是什麼嗎？異樣的眼光，歧視和恐懼？」
「為什麼會這樣呢？陸之民不是我們的後代演化而來的嗎？」年幼的阿炫說。
「因為時代的隔閡以及未知造成的，人都會對未知的東西感到恐懼，對他們而言是異形的，像是蟑螂、昆蟲，長的很像卻跟他們不一樣的東西，像我們。你可能沒經歷過那樣的感覺，我可以告訴你，很不舒服、很痛苦，想像人家對你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退避三舍的樣子，我那時在想，我們一族做錯什麼？為什麼會讓我這樣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面臨這樣的情況？」父親嘆氣。
阿炫的好奇心和探索慾望沒有因為兩人的勸說和解釋而有所改變，這是阿炫媽媽私底下跟小熙講的，她不敢和任何人說，因為擔心被說是父母失職，阿炫偷偷跑到南方澳漁港和街頭過幾次，據說那裡的人對他很友善和歡迎，跟父親講的情況大相逕庭，讓他懷疑父母對他是在說謊。
「我想每個人在岸上碰到的情況肯定都是不一樣的，也許那孩子真的很幸運，恰巧都遇到歡迎他，願意伸出友誼之手的人們。」阿炫的母親對她說。
接連幾次，阿炫跟家人大吵一架，害怕家醜外揚，父母親千交代萬交代阿炫和妹妹不能跟外面的人說阿炫曾經偷偷上岸過的事情，深怕其他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待他們家。
「小熙，大人們都是騙子。他們只是單純希望我們不要去岸上，跟岸上的人接觸，你知道為甚麼去過岸上的人都不再回來嗎？因為都認知到，岸上比這裡的環境要好太多。」阿炫說。
「難道他們不是碰到可怕的事情，回不來嗎？也有可能是這樣啊！」小熙反駁。
「是也有可能，可是妳想想，如果是這樣的話，總會有些危險的傳聞傳進村子裡，可是就我目前來看，那些都是大人們自行捏造的，要洽公和採購時，他們還不是乖乖上岸，也沒見他們帶什麼武器之類的防禦。」
「好像是這樣。」
「我去過岸上好幾次，難道連妳都不願意相信我嗎？」阿炫一臉受傷的樣子。
「我相信你！因為阿炫從來都不說謊。」小熙知道阿炫是個眼見為憑的人，講話很實在的，正因為這份正直，讓他時常跟其他人起爭執，總是有些讓人看不順眼的事情，而阿炫是會主動跳出來抗議和指責的。「可是為什麼村里的大家都不願意讓我們去岸上呢？」
「怕年輕人流失吧，要是年輕人都離開了，那這裡就只剩又老又窮的人。」
「可是海裡面的人也不少呀！我聽說其他海域也有很多海之民。」
「是阿，不過我聽其他村子的孩子說，年輕人都有往岸上去發展的意圖，大多一去不回，有的偷偷回來過，講更多岸上的好，挖走更多年輕人，因此大人們才會制定出這種不合理的規矩，說你上岸了就不能回頭，就是害怕這點！」
「一想到不能再回來，真的會勸退很多人。可是岸上還有很多未知數，阿炫你也只去過一小塊區域，不像大人們去過很多地方……」
「今後我會去更多地方探索的，妳想要跟我一起來嗎？」
「可是媽媽說岸上很危險，要我別去……而且要是我離開了，他們會很難過的。」
「我喜歡妳！所以才希望妳能和我一起走！」阿炫握住她的手。
阿炫突如其來的一番告白，讓小熙紅了臉，她害羞的大喊了聲：「笨蛋。」後連忙游泳逃離了現場，留下錯愕和後悔的阿炫。
之後阿炫不再和小熙提起岸上的事情，他依舊繼續違反規定偷偷上岸，直到那天到來。
「我決定去岸上了，對不起，爸媽。但我真的想去岸上生活看看，不想一直留在海裡，我不懂為何大家都如此排斥岸上，儘管這有很大的風險，我還是願意去試試看。」
爸媽知道大事不妙，連忙勸阻他離開，一方面動之以情，一方面使用威嚇，可是威嚇對於去過岸上多次的阿炫而言，沒有任何的作用。
至於情感這方面，阿炫有點放不下的就是他的妹妹。
「阿妹仔說，阿炫本來有問她要不要一起上岸的。可是她立刻就拒絕了，也希望哥哥能留下來陪她。」阿炫的媽媽跟小熙這麼說的。
「結果到頭來，我和我老公的話對那孩子一點用處都沒有，他都當作耳邊風了……」
阿炫要離開的消息，一下子傳遍大街小巷，同學、朋友以及村里的大老和村長們都來了。
「你還看太少了！你根本不知道陸地所有的樣貌，等到你發現了，就來不及了！」
「陸地上的穢氣會影響海之民的健康！所以才要他們那些待在陸地上太久的就別回來，免得影響大家的健康。」
「阿炫，難道你要拋下我們嗎？我們都是這麼多年的朋友了！」一群朋友紛紛上前，圍成一團。
「我們好歹也當同學六年了，雖然不是很喜歡你這傢伙，我們也不希望你走啊！今後繼續去罵那些亂丟菸蒂的老菸槍啊！」
「阿炫，不如等到大學畢業，成年後，有專業和明辨是非的能力再上岸吧！」村長說：「小學就去岸上，真的太早了。這不是明智的抉擇，你要怎麼養活自己？念書呢？」
阿炫握緊拳頭，用堅毅的眼神注視大家說。「這些我都會想辦法克服和解決的，那我走了，謝謝大家的慰留和關心。」充滿誠意的彎腰鞠躬。
出發那天，阿炫很意外地一早就來找小熙。
「我喜歡妳，請妳跟我一起走吧。」
「既然喜歡我，就留下來好嗎？不要拋下我。」小熙不願離開，只盼望阿炫回心轉意。
「對不起，這個要求太自私了，是我的一廂情願，沒有顧慮妳的想法。」阿炫說完後就離開了。
留下小熙一個人孤零零的在清晨的海潮中目送對方的背影離去。
小熙目睹了全員餞別的那一刻，以及過程，她知道阿炫心裡也有不捨，但他是抱持壯士斷腕的決心了。
「妳是怎麼了？一直在發呆。」她的朋友說。
「難道是在想喜歡的人嗎？嘻嘻。」
「阿炫……他現在不知道過的怎麼樣……不曉得身體還好嗎？」
當她提起阿炫以後，友人露出嫌惡的眼神，用嫌棄的語氣說：「妳還在想那個無情無義、思慮不周全的男生啊？」
「只有一股衝勁和熱情的話，只會做出傻事來！」
「就是阿！怎麼有人能那麼無情，那樣拋下家裡的父母和妹妹獨自離開呢？他的朋友和同學呢？村里的大家也都那麼喜歡他。」
「還有妳！他也喜歡妳，妳知道吧？他肯定是沒那麼喜歡妳，才會離開這裡，不然他應該要繼續留在這裡……」
「不是這樣的！我相信阿炫很喜歡我，我都感受的到……」小熙將雙手放在胸口。「對不起！我今天有點不舒服，先走了！」說完後就逕自往另一邊溫暖的海域游去了。
果然大家都討厭阿炫──沒有人能理解阿炫的心情。她忍不住皺眉。
小熙感到難過，她只是想聽到一些認同和安慰的話。
「阿炫嗎……妳不要擔心，他一定能過得很好的！」
「畢竟他可是阿炫呢！」
「那傢伙真不夠意思，應該要帶上我們的！」
這些話的確不可能從朋友的口中說出來，她到底在幻想些甚麼？
阿炫在離開時，他是抱持甚麼樣的想法和心情呢？面對眾人的唾棄、嫌惡和不理解，儘管如此，他還是走了。
阿炫是真正喜歡她，才會三番兩次來勸說和告白，希望她能和他一起走的。
如果當時答應了，現在他們會是什麼樣子呢？
這幾年來，無法停止對他的思念，那種想法不曾消散過，讓她感到懊悔不已，如果當時自己也有那種反骨的勇氣就好了──
能不能教教我？阿炫。她抬起頭仰望陽光照進海水裡的那層光暈，水面上是一片光亮，而魚群的鱗片隨著光閃閃發亮。
「媽媽，難道妳從沒想過要去岸上嗎？」一回到家，小熙劈頭就問。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難道說是因為想到阿炫嗎？」媽媽放下手邊的菜刀，旁邊的湯鍋沸騰了，不斷冒出白煙。
「不只是阿炫，其他人難道都沒想過離開嗎？」
「我們老一輩的比較保守傳統，沿襲傳承上一代人的思想和觀念，才會這個樣子的。妳如果這麼問我，我會說，我曾有過這樣的想法，也是受到大家阻礙和不理解，無疾而終。」
「那為什麼非要將這樣的觀念傳給下一代呢？明明沒什麼特別的緣由……」
「因為以前的人也是這麼做的，我們自然而然也就這個樣子。妳想的沒錯，我們或許是太過於拘泥了，可是這都是為了安全，前人也是有他們的考量……」
小熙知道，再這樣爭論下去，毫無意義的。
那股如湧泉般的思念不斷的溢出，讓她近乎無法停下來。
她想去找阿炫。
就算只能見上一面也好，不管怎樣，偷偷離開這裡，就像阿炫以前那個樣子──
就算不能再回來也一樣。
那天深夜，小熙留下紙條，踏上了離家的不歸路。
她期盼著能夠在岸上再次見到阿炫，帶著充滿希望的心情離開了海裡。
不曉得能不能見到阿炫，也不知道阿炫究竟是死是活，可是在她浮潛到接近岸上的高度，從這裡俯瞰海底村里的一切。
她終於能夠明白阿炫當下的心情，至少在反對這個部分，她是能夠體會的，而真正下定決心離開，那又是不同的心情。
也許真正可怕的，不是岸上的危險吧。她這麼想著。至少，她不想遺憾終生，帶著這種不上不下的心情繼續在海裡憂愁度日。
要是能夠順利見到阿炫就好了。既然阿炫都能夠克服恐懼和困難，那她也沒有理由不能。
在最後一次的猶豫後，她握緊小小的拳頭，放在胸前輕拍，安撫自己，小心避開近岸的礁石，往岸上游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