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了多久呢?千封無法回答。
等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滿身鮮血,手裡握著不知從何而來的鐵棒。放眼望去,現場就像一幅慘絕人寰的地獄圖。
地面流淌著暗紅色的鮮血,空氣中飄散著令人作嘔的鐵鏽味,眼前盡是不成人形的屍塊,就連掛在夜空的那輪明月,都彷彿染上了地面的鮮血,散發出詭譎的紅色光暈。而站在血泊正中央的千封,看起來就像一名染血的惡魔。那頭紅色的頭髮,在鮮血的加乘下,讓人看了更加寒毛直豎。
但千封只是靜靜地看著。
面無表情地看著。不慌不亂地看著。
那天,他在倉庫區殺了所有人。
但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辦到的。他只覺得手中那隻理應冰冷的鐵棒傳出一股莫名溫熱的觸感,散佈在周遭的血痕形狀更是怪得難以形容,感覺就像無數利刃與尖刺盤踞在地上,地面甚至被切開了好幾道裂痕。
他的身旁圍繞著細細的血絲,彷彿有意志般地舞動。
「⋯⋯⋯⋯」
——這是什麼?
儘管心中升起疑問,下一秒就被他拋諸腦後。他並未把眼前的光景放在心上,只是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接著緩緩鬆開手裡的鐵棒。說也奇怪,當他一鬆手,在身旁打轉的血絲也跟著消失——不,應該說「失勢落地」比較妥當。
但這種怪異現象現在一點也不重要。
「唔⋯⋯」
他覺得身體很痛。
到處都很痛。
而且夏天悶熱的風不斷糾纏著他,身上的血液也令人煩躁。這是千封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如此骯髒,如此⋯⋯猙獰。
他一拐一拐地拖著不知怎麼來的腳傷離開倉庫區,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離開倉庫區後,他一個勁地往前走。但他沒有回家的意思,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走。
話雖如此,他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才好,只能在街上搖搖晃晃走著。
但也許是他渾身是血的樣子太過嚇人,警察最後找上他,同時查出他就是才剛報失蹤的天海千封,就這麼把他送回家了。
回到家時,父親和母親扭曲的臉非常可笑。
原以為花錢請走了瘟神,現在竟然跑回來,那筆錢根本白花了。
不過最滑稽的人,還是非千世莫屬。
「小封!太好了,我好擔心你⋯⋯!」
看見討厭的弟弟回來,她還要裝出擔憂的神情,湊到自己身邊查看傷勢。
那讓千封覺得非常噁心。
「你還好嗎?你流了好多血,臉也腫起來了⋯⋯爸爸、媽媽,我們快送小封去醫——」
所以千封一氣之下揮開千世的手,並惡狠狠地瞪著她。
「小⋯⋯封⋯⋯?」
手被粗魯地揮開後,千世訝異地瞪大雙眼,不解地看著千封。
她從未看過千封露出這種眼神⋯⋯不對,那股眼底的憎恨,她曾經窺見一絲一毫。就在三個月前,千封哭著質問她「為何要丟下他不管」時。
看見那副眼神的同時,千世心中升起一股異樣感。
——難道這次又怎麼了?
——可是怎麼會?在什麼時候⋯⋯哪裡⋯⋯
千世的腦袋突然一片混亂,思緒交雜在一起,她實在想不透千封的態度為何會突然變成這樣。
但千封不給千世思考時間,揮開她的手後,往前一步撞開她的身體,逕自回到房間,留下千世一個人在後面呼喊著:
「等⋯⋯等等,小封!小封!」
從此之後,千封和千世的關係再也不像從前那麼融洽。即使千世始終關心他,千封卻不再給她好臉色。
「小封⋯⋯」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五天,千世終於無法再忍受這樣的氣氛。她站在房門前,滿是顧慮地開口呼喚面對牆壁側躺在床上的千封。
「你⋯⋯是因為我把你擋在店門口,害你被抓覺得生氣嗎?」
「⋯⋯⋯⋯」
「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那樣⋯⋯」
「⋯⋯⋯⋯」
「其實我是想給你一個驚喜⋯⋯」
「⋯⋯⋯⋯」
不管千世說了什麼,一直都沒有反應的千封,聽到「驚喜」這兩個字,耳朵不禁抽動了一回。
那是他現在最不想聽到的話。
為了這兩個字,他可是差點被賣到不知名的地方,做不知名的勾當。
對現在的他來說,「驚喜」反倒比較像「惡整」,讓他無比痛恨。
「你⋯⋯你看這個。」
見千封始終沒有反應,千世快步走到自己的書桌前,從抽屜裡取出一個黑色的小方盒,然後來到床前。
「小封,你打開這個盒子看看。」
千世一邊說著,一邊把盒子往前遞。
因為她這個舉動,千封終於慢慢從床上坐起來,然後——
「其實這個東西是要給——」
他不等千世把話說完,冷不防抓起千世手上的盒子,從床鋪上站起來。
「小封?」
接著千封打開房間的窗戶,就像捨棄某種令人痛恨的東西一樣,用力將手上的東西往外扔。
「等⋯⋯!」
千世見了,立刻跑到窗前,想看千封把東西扔到哪裡了。
無奈現在已經天黑,外面除了有路燈照耀的地方,根本伸手不見五指,她甚至不知道千封往哪個方向丟。
千封也不理會站在窗前手足無措的千世,丟棄了那件對他而言是「垃圾」的東西後,又走回床鋪躺下。
千世因為千封這一連串舉動,內心混亂不已。她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回過神來,急急忙忙離開房間,出門尋找被千封丟出窗外的物品。
她踏出住家大門,首先在圍籬外左右觀望,希望那東西沒有被千封丟得太遠。
「在哪裡⋯⋯」
所幸五歲男孩的臂力不算強,千世很快就在馬路的左側看見那件盒裝物品。
然而就結果而言,卻是糟糕透頂。
那只黑色的小方盒呈現開啟的狀態,裡頭的東西當然也摔了出來。從落下的位置來看,大概是先撞到了路燈桿,盒子撞開後,裡面的東西也隨之掉出來,然後從半空中重重落下。
那樣東西靜靜地躺在馬路上,它的周圍還散落著類似「碎片」的東西。
千世看見那些「碎片」,心便已經涼了半截。但她還是抱著一絲虛幻的希望,蹲下以顫抖的手撿起那樣東西。
那是一隻搭載了數位功能的深藍色自動機械腕錶,錶上刻著那間知名品牌的名字。
但——錶面已經摔破,指針也不知道撞到什麼,往奇怪的方向扭曲。
「為⋯⋯什麼⋯⋯」
她顫抖著雙唇道出疑問,接著兩行淚默默流下,滴在已經破碎的錶面上。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挑選手錶時,她是那麼期待。她還在腦中描繪四個月後,當千封生日時收到這份禮物時,他的表情會有多開心。
「嗚⋯⋯」
千世抓緊手上的腕錶埋進胸口,忍著想大哭的衝動,只是顫抖著身子,發出陣陣嗚咽聲。
她知道爸媽絕對不會花錢幫她買這種東西給千封,所以她幾乎花光了自己存下來的零用錢,在有生日優惠的這個月,購買她已經挑過好幾輪的這隻腕錶。
這不只是千封的生日禮物,還是他明年即將上小學的入學賀禮。
為了犒賞千封今年諸多的忍耐,並慶祝他的成長,這是千世以自己的方式想送給他的好意。
「嗚⋯⋯!」
然而如今這一切都像她手中那隻錶一樣,已經支離破碎。
這件事過後,千世越發不知該如何面對千封。無論怎麼努力介入他的內心,千封總是不發一語,也不予理會,甚至開始早出晚歸,每天回家都帶著新傷,連千世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飯。
在時間的催化之下,他們姊弟倆的關係越漸惡劣。如今,千封對千世只有恨意,同時對這個家感到厭惡。世界對他而言,更是扭曲的存在。
日子一天天過去,當他們發現的時候,千封不知已經在外惹出多少暴力事件。
但特殊能力引起的傷害實在過於光怪陸離,不只無法佐證,也無人相信。儘管警察頻頻找上門來,卻總是問了話就走。甚至有些人看千封全身是傷,覺得他才是被害者。
那讓千封覺得很可笑。
每當晚上睡不著時,他總會躺在床上,睜著被夜色染黑的眼眸,轉動腦筋思考一些不屬於五歲孩子思考的問題。
千封還記得,當時的他不自覺這麼想——
世界很扭曲。
溫柔而且正確地扭曲。
——碰。
這時樓下傳來一聲突兀的聲響。
那道聲響劃破靜默的深夜,打斷了千封的思緒。
他知道,那是父親發出的聲響。
「⋯⋯⋯⋯」
千封翻身正躺,面無表情地看著上鋪的木板。
自從上次被警察送回來後,父親開始會在夜裡一邊喝酒,一邊亂扔身邊的東西發洩情緒。
想想也是。
黑道帶不走千封,警察也無法制裁他。那男人身為處心積慮想讓千封消失在這個家中,又不能光明正大趕走他的人,此刻內心一定是非常焦慮吧。
就這樣,放下千世這份牽絆後,千封徹底跟這個家脫節。關於他的傳言,更是開始在街上瘋傳。
大家都說有個惡魔不分白天黑夜,總是在街上徘徊,尋找獵物。
被盯上的人輕則少掉一隻胳膊,重則丟掉性命。
那隻惡魔明明手無寸鐵,但一碰到他,身體卻會像奶油一樣,輕鬆被割開。
傳言就像瘟疫一樣,以人為媒介不斷廣傳。
沒過多久,西川縣幾乎所有人都聽過這個「紅血惡魔」的傳言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