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天睿在天濛濛亮的時候就醒了，自然而然甦醒的。他稍微動動身體，肚皮底下的地毯柔軟厚實，趴久了實在很熱。
過去他養成早睡早起的習慣，但是今天醒來的感覺很不一樣。他比以往更早起，也更警覺，屋外的動靜令他無法繼續熟睡。腳步聲、引擎聲、鳥叫聲……等等的聲音令他不由自主地豎直耳朵，他不想聽，可是現在的這個身體由不得他不聽。
最重要的是，過了一夜他仍舊沒有變回原樣。媽的，他早該料到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天磊、天磊！」咚、咚……一團影子在他身邊跳啊跳的。
再加上身邊有隻彷彿罹患過動症的大型犬，他就是想裝睡也裝不下去。
「天磊！」嚕嚕一邊跳一邊喊：「一起玩！來玩你追我跑！」
「我不想玩。」鄭天睿按捺著脾氣回應。
「一起玩、一起玩、一起玩──」
鄭天睿被鬧得心頭火起，朝嚕嚕吼了一聲，但是嚕嚕卻像是吃了興奮劑一樣，用腦袋頂了一下鄭天睿的身軀後一溜煙地跑了。
鄭天睿頓時感到熱血上湧，追逐的慾望盤踞思維，隨即跳起身追了出去。
兩隻狗在一樓飛奔、衝撞，碰倒椅子、茶几、清潔用具諸多物品，乒乒乓乓地大肆撒野。
巨大聲響不一會就吵醒在二樓睡覺的柯妤貞，她揉著眼睛、頂著亂髮走到樓下一探究竟。
「你、你們──」柯妤貞立刻被亂七八糟的現場嚇醒了，「嚕嚕，是你對不對！過來！」
還在興頭上的嚕嚕聽見嚴厲的命令後愣了一下，然後轉頭看著臉色含慍的主人，這才生出一點自覺，垂著尾巴到主人跟前。
柯妤貞一手握住牠的嘴，責備道：「你又調皮，都給你很多玩具了還調皮！還帶壞小朋友！再破壞東西就沒收你的瓜瓜一天！」
她了解大型犬擁有過剩的精力，需要大量的活動來發洩，因此該買的玩具一個都沒少，該有的散步時間一分都沒減，嚕嚕也確實鮮少破壞家中物品，但是多了一個同伴後情形就不同了──有同伴的笨狗會做出超乎你想像的蠢事。
嚕嚕發出可憐的喉音，不敢造次。
「小朋友，過來。」柯妤貞面對鄭天睿時語氣和緩許多，「過來呀，別怕，我不會打你。」
鄭天睿趴在地上，用兩條前腳遮住眼睛，完全不敢看柯妤貞。他不是因為害怕被修理，而是此刻的柯妤貞衣衫不整，小可愛上衣緊貼著渾圓的胸部，下半身只穿一件蕾絲三角內褲，露出大片肌膚，非禮勿視啊！
「小朋友？」柯妤貞納悶地走了過去，拿開他的前腳，發現他渾身顫抖，還當作他是過度害怕，心疼地摟著他的脖子哄：「惜惜，不怕、不怕……我沒有要打你啦！你等我一下喔，我上去換個衣服，等等就帶你們去散步！」
快去、快去！鄭天睿在被摟住的那一刻就閉上雙眼，顫抖得更厲害了。如果他沒猜錯，臉頰邊柔軟的觸感是胸、胸部！
胸部……女孩子的胸部！他這輩子還沒摸過啊！為什麼自己是一隻狗？用狗臉體驗胸部的觸感很奇怪啊！而且以狗的嗅覺而言，人類的體味聞起來是種稱不上香也稱不上臭的氣味，只知道是種動物費洛蒙，簡直天殺的浪費！如果他沒有變成這副鬼樣，聞到的應該是傳說中的甜香味啊靠！
在他內心激烈動盪時，柯妤貞上樓盥洗更衣，留下兩隻狗乾瞪眼。
「不公平。」嚕嚕感覺委屈地說：「主人對你好寬容，明明是一起玩的。」
「你不要鬧不就沒事了？」鄭天睿懶得理牠，腦中還殘留著柯妤貞衣著不整的畫面。
這、這太刺激了，對心臟不好。不過，他真不知道原來柯妤貞的腰這麼細，腿這麼美……噢噢，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整裝完畢的柯妤貞再次下樓，支著下顎盯著鄭天睿。
「主人，出去玩──」嚕嚕在柯妤貞的腿邊轉來轉去。
「嚕嚕，等一下。」柯妤貞道：「我們要先來處理幾件事，再去散步。既然要收留小朋友，就得替他取個名字，還要買第二副牽繩。」
「取名字？」嚕嚕蹦蹦跳跳得更厲害，「好吔、取名字！取個好念一點的！」
「嗯……」柯妤貞努力挖掘靈感，「小朋友長得比嚕嚕纖細漂亮，又這麼有教養，淺灰色給人的感覺就很溫柔……叫『天使』怎麼樣？可愛吧！」
鄭天睿的感受非常複雜。自己可不像天使那麼神聖，寵物犬和天使之間的關聯亦是八竿子打不著，不免懷疑起柯妤貞取名的品味。
「天……使？」嚕嚕的頭顱歪得幾乎與地面平行，眼神很困惑，「天磊、天使……沒有比較好念啊！算了，主人都決定了，以後就這麼叫你吧！」
鄭天睿沒有意見，或者說就算他有意見，柯妤貞也聽不懂。
鄭天睿得到新名字後，被柯妤貞帶到寵物用品店選購適合他的狗繩。
兩隻外型亮眼的哈士奇在店裡吸引民眾的注意，一名熱情的飼主帶著自家的寵物犬前來打招呼，讓狗兒們互相認識交流。
「妳家的兩個寶貝都好漂亮！」一名中年女士笑著摸了摸鄭天睿和嚕嚕的頭頂。
「哪裡、哪裡，妳家的邊牧才漂亮呢！牠好親人喔！」柯妤貞樂於和愛狗人士談天，彎腰輕撫著正對她搖尾巴的邊境牧羊犬，「乖孩子，和我們的嚕嚕、天使做個朋友好不好？」
「是女生！」嚕嚕嗅聞那隻邊境牧羊犬的屁股好一會，興奮地下了結論：「很健康的女生！美女、美女，妳叫什麼名字？」
鄭天睿冷眼看著嚕嚕的舉動，完全不想參與這場社交。
要他去聞狗的屁股？省省吧！
「你們好，我叫珍珠。」珍珠很有禮貌地自我介紹，目光定在鄭天睿身上，「嘿，天使，你的味道好特別，好像人類。」
「妳也這麼覺得嗎？」嚕嚕一屁股坐在珍珠身旁，滿臉討好地說：「天使有股人類的味道也沒什麼啦，我的味道可就不一樣囉！怎麼樣，很好聞吧？」
珍珠看看自顧自聊天的飼主們，再回頭看看鄭天睿，「我想起來了，昨天我在路上遇到一個很奇特的人類，我在他的身上察覺到一股同胞的味道，卻不像是沾上去的。真是神奇，怎麼會有這種事呢？」
鄭天睿並不在乎家犬的交流，對於珍珠提及的怪事也沒放在心上，逕自走到柯妤貞的腿邊，用臉蹭著她的褲管。
柯妤貞對這種軟軟的撒嬌毫無抵抗力，被萌得一顆心幾乎要融化，立刻抱住他揉揉捏捏，然後帶著寵物們步出店門。
鄭天睿回頭看向玻璃牆上倒映的自己，他終於想看看自己變成什麼樣子了。
從特徵來看，他和嚕嚕同一個品種，體態與嚕嚕相比較為輕盈纖細，毛色極淺，臉蛋嬌憨可愛，水汪汪的大眼睛天生帶著抹無辜，與龐大的體型形成反差。問題是長得再可愛都不能安慰他一分一毫。
一人二犬走過斑馬線，漫步進入公園。
柯妤貞拿起手機撥打，「唉……」她聽著電話進入語音信箱後收起手機，秀氣的眉毛皺了起來，「打好幾通都沒人接……天睿是不是真的出事啦？」
鄭天睿詫異地抬頭望向她。
他以為柯妤貞在過了一晚後就把他的事情拋諸腦後，沒想到竟然這麼掛念他的安危？這是不是表示柯妤貞是有點在意他的？
「主人怎麼又在找那個人類天磊啊？」先前在聞花花草草的嚕嚕也抬頭望了主人一眼。
又？鄭天睿聽出一絲蹊蹺，追問：「你主人不是從昨天才開始打電話的嗎？」
「是啊！可是主人在很久以前就會跟朋友聊天磊，也常常跟我說天磊的事情，我有聽沒有懂，就沒仔細聽了。」
鄭天睿呆若木雞，柯妤貞連扯了幾下都不動分毫。
「天使？」柯妤貞蹲下身，摸摸鄭天睿的頸子，「怎麼啦，看到什麼了嗎？」
鄭天睿不敢直視柯妤貞的臉龐，現在他的心跳得好快、好快，像是有個興奮不已的聲音不斷地問「這是真的嗎」。
他也許不是單戀。
也許不是！
下一秒鄭天睿意識到自己的窘境，突然咬住牽繩扯了起來。
「咦！怎、怎麼了？」柯妤貞被他的力道帶向前走了兩步，表情相當驚詫，「天使，你要帶我去哪？天使！」
「你要做什麼啊？」嚕嚕也感到莫名其妙。
「嚕嚕，幫我！」鄭天睿為了說話不得不鬆開繩子，口吻急切地說：「我想上山，上昨天的那座山，幫我一起拉妤貞！」
嚕嚕還搞不太清楚狀況，問道：「為什麼要上山？現在就要嗎？」
「我有東西想給她看，最好現在就去！」鄭天睿想讓柯妤貞前往自己昏倒的地點，他的個人物品應該還留在原地，只要柯妤貞看見了，她就會明白他真的出了意外！
嚕嚕感覺得出鄭天睿的焦急，也知道自己欠了對方一份情，便二話不說地與鄭天睿合力把主人向前拖。
「等一下！嚕嚕、天使，別拉了！」柯妤貞被兩隻力大如牛的大狗強扯，根本煞不住車，路人都投以同情的眼神。
鄭天睿不理她，硬是把她拖到路牌前，接著將兩條前肢搭在柱子上，對著頭上的路牌吠叫。
「什麼……」柯妤貞呆了片晌，面露驚訝，「天使，你想表達什麼？」
「這裡！拜託妳去這裡！」鄭天睿開始原地跳躍，奮力地想用爪子拍中那個標示著「距離山一公里」的路牌。
多虧柯妤貞的住處距離目的地不遠，否則他真不知道該怎麼指引對方上山！
「你……你要到山上玩嗎？」柯妤貞感到更驚訝了，因為她頭一回見到這麼聰明伶俐的狗。
鄭天睿回她兩聲宏亮的「汪汪」。
＊＊
柯妤貞在公司上班的資歷來到第三個年尾，犯過幾個粗心的錯誤，也遞交過漂亮的成績單，有過有功，待遇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大致而言日子過得挺順遂。
大約在三個多月前，她發現自己有點在意某位新進的同仁。
新同仁裡有轉換跑道的職場老鳥，也有初進社會的新鮮人，鄭天睿雖然身為菜鳥，卻相當惹人注目。她注意到鄭天睿懷抱著年輕人普遍擁有的熱忱，以及比別人多一倍的幹勁，待人和善、笑不離唇，她身邊的小姐、女士們都對鄭天睿評價甚高。
柯妤貞當然也認為這位新人的性格討喜，但是除此之外便沒有其餘感想，直到鄭天睿送了她一份驚喜──一支Ｑ版小狗圖案的陽傘，流浪動物協會的義賣商品。
她感到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他紅著臉說：「我、我前幾天聽到妳想要這把傘，今天吃午餐時就、就順便買了，送給妳。」
「這怎麼好意思？」柯妤貞沒想到對方如此費心，馬上掏出皮夾，「我記得這個價錢是──」
「不必了，妳不用付錢。」鄭天睿忙揮著手道：「小東西，沒多少錢啦！」
「可是──」
「欸，天睿弟弟偏心！」在旁邊看戲的女同事們起鬨道：「怎麼只有妤貞有禮物？沒有我們的嗎？」
鄭天睿揚起靦腆的笑，低頭從背包裡陸續掏出糖果、餅乾，請在場的同事享用。
「天睿弟弟很會做人吔！」柯妤貞鄰座的女子朝她擠眉弄眼，悄聲道：「我看他是煞到妳了啦，要不要考慮一下？」
柯妤貞聽了只覺得難為情地搖搖頭，請對方別開這種玩笑。
人家送個禮物就是喜歡她？她可不會自作多情。比起人類，她更關注動物，前幾任男友都是受不了她對動物的痴迷而提出分手。她也喜歡過那些前男友，真的喜歡過，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覺得她不能同時愛著兩邊呢？
療傷幾回後，她認知到一個事實，單身生活並不代表缺憾，單身很好，至少很自由。所以鄭天睿是否真的喜歡她，在對方表明之前，自己都不應該妄加臆測。
只不過……柯妤貞偷瞄鄭天睿和他人說笑的側臉。只不過，這個天睿弟弟挺可愛的，是不愁沒有女朋友的類型，不太可能看上她吧？
自此之後，鄭天睿都會有意無意地送她點心，向她打招呼，她自知無功不受祿，也會找機會回禮，兩人禮尚往來，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相處尚算愉快。
隨著時間推進，柯妤貞發現自己越來越在意鄭天睿，幾次在家耍廢時問過學生時代的姊妹淘，每個人都說她暈船了。
是嗎？她這麼容易暈船的嗎？
她盡量不去想這些，畢竟談戀愛這種事情很麻煩的。
不久後，公司舉辦盛大的尾牙，她吃得很盡興、玩得很開心，計畫在七天的假期中參與很多早就想參與的娛樂活動。萬萬沒想到假期的第一天就在山上巧遇鄭天睿，她正苦惱該拿出什麼態度面對他時，他卻突然失常地跑離現場，不知所蹤。
柯妤貞被嚇到了，立即用手機撥給鄭天睿，但奇怪的是她撥了數次都沒有接通。
當晚，她撿到了受傷的天使；翌日，天使帶著她上山。
「寶貝們，拉我到這裡來要做什麼？」柯妤貞大惑不解地打量著四周的景色，此刻站立的位置是偏離走道的一處小樹林，這裡除了落葉枯枝還是落葉枯枝。
「天啊，怎麼會！」鄭天睿不同於柯妤貞的納悶，大驚失色地東張西望，甚至顧不上人類的尊嚴，動用犬科的嗅覺尋找蛛絲馬跡，但是怎麼找就是找不到他的遺失物！
他的背包、錢包、手機全都不見了！怎麼會這樣！就算被野獸叼走，也會留下一點殘骸啊！再說，他的東西大多不能吃，野獸不可能有興趣吧！
「天使，你讓主人來這邊幹嘛啊？」嚕嚕跟著四下聞聞，也沒聞到什麼特別之處。
「怎麼辦……這下該怎麼辦……」大受打擊的鄭天睿聽不見嚕嚕的問話，暗自神傷。
「走吧！我們到別邊散步。」柯妤貞輕扯狗繩，示意牠們跟著自己移動。
鄭天睿萬念俱灰，被扯得身軀歪斜，就是不走。
「天使？」柯妤貞隱約覺得不對，一腿屈膝，查看鄭天睿的狀況，「天使，你到底怎麼了？你……」她自動住嘴，呆望著眼前的生物。
狗的表情很豐富，跟人一樣能夠表達喜怒哀樂，思維非常單純，幾分鐘內可以從生氣轉為高興，也可以從高興轉為傷心，但是不會有如此複雜的眼神，好像被世界拋棄了似的。
即使她只與天使相處一天，也足夠她吃驚了，天使著實聰明得過分。
「你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她忍不住問。
鄭天睿很想哭，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辦，只能無助地依偎進柯妤貞的懷抱，嗚嗚地哽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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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