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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塔露谷的伊瑟:9

山容 | 2020-01-06 12:51:15 | 巴幣 4 | 人氣 426


9.

      「我可以給你狼皮。」衣瑟說:「只是不會是你期望的方式。」

       沒錯,不是她期望的方式,也不會是胡嶙期望的方式。說也奇怪,將這句話說出口,衣瑟有種解脫的感覺,好像經過這一小段有口難言的日子,說出實話反而會割傷嘴巴。她向來只對自己實話實說,老祖母也從來沒想隱瞞過她什麼,但是胡嶙——
      
       她沒料到胡嶙也會有像一個幼崽的樣子,吃驚、慌亂,茫然無知、不顧傷腿跪坐在地上,整個人的顏色褪去一半。這和在大雪漫天的山谷裡,露出貪婪凶光瞪視她的野獸完全不同,衣瑟不禁有些失望。

      「你會說話?」他傻傻地問:「我是說,你會、像我們,一樣、這樣說話?」
      「本來不行,但是現在可以了。」衣瑟承認。「我猜是你給了我。」
       看胡嶙的表情就知道他完全不懂衣瑟在說什麼。
      「你對我做了什麼?」他問。
      「你要我的皮,我要你的靈魂。」衣瑟說:「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你要我的靈魂?」
      「沒錯,而且同樣的,是用你沒有辦法想像的方式。」
      「我不懂……」
      「你不懂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衣瑟看著火光中蒼白的他,眼中看見的卻是他們第一次在山谷間的小徑狹路相逢。那時的他滿臉通紅,因為勉力爬上陡峭的高度而氣喘吁吁。他看到衣瑟時嚇到了,夢寐以求的紅狼就這麼站在小徑上,活生生出現在眼前,宛如夢境般不可思議。衣瑟沒有按照原來的計劃攻擊胡嶙,再假意被他擊倒。相反的,她逃走了,躲避她該面對的挑戰。
      否則她還能怎麼做?慌亂的胡嶙又小又脆弱,根本沒有力氣和母狼抗衡。她換上水獺皮躲進樹叢,看懊惱的胡嶙用拳頭猛敲自己的腦袋瓜,只好嘆口氣回到山徑上,留下新的腳印給他追蹤。

      「所以這一切都是你設計的?」他問。
      「後來我們第二次相見也是。」衣瑟回答。

       他們第二次相見的時候,衣瑟總算感受到挑戰性。做好準備的胡嶙在溪邊伏擊衣瑟,在四目相交的那一瞬間,原先以為自己準備得非常充分的衣瑟赫然驚覺一枝銳利的箭指著眼窩。要不是胡嶙誤判時機,太早放開弓弦,衣瑟說不定就要當場喪命。
       那是她的一點幸運,也是胡嶙的扭轉局勢的瞬間。意識到失手的胡嶙立刻改變策略,躲進密林之中。一瞬間衣瑟從獵人成了獵物。

     「我就知道那支箭有問題。」胡嶙鬱悶地說:「我這傻瓜,那個時候就該知道事情不對勁。天底下哪頭狼會回頭去聞人類的腳印,追蹤獵人的蹤跡?」
     「你那個時沒有懷疑?」衣瑟問。
     「看見狼自己回頭送死,我開心極了。」
      
       衣瑟沒有開口嘲諷他。胡嶙沒他自己說的那麼笨,被獵物回頭踏進陷阱的喜悅沖昏頭。他忍住一時之氣,在大雪紛紛的山谷追蹤衣瑟的足跡整整三天,不動聲色慢慢靠近獵物。在那段期間,反倒是連續失手兩次的衣瑟漸漸沉不住氣,在第三天誤踏胡嶙的陷阱,險些栽入冰雪掩蓋的土坑。
       衣瑟連滾帶爬,拚上所有的力氣攀著崩落的冰雪衝出陷阱!一踏上平穩的雪地,還來不及調勻呼吸,銳利的羽箭破風趕至。在山崖邊中伏的衣瑟沒有選擇,只能硬著頭皮跑向胡嶙藏身的處所。

       她明知會有第二處陷阱,還是向前奔跑。想起當時緊迫的氣氛,衣瑟的心忍不住砰砰直跳。絆腳的細繩在妙至巔毫的時機彈出雪地,恰恰擋下她跳入樹林的腳步!她吃了一驚,閃電般縮起四肢,以免毛皮遭受破壞。她用渾厚的肩背迎接落地的衝擊,繃緊神經準備應戰。
       那時,雖然腦子還來不及反應,但是她狂躁的心已經用節奏預示了接下來的情節——胡嶙手持刀棍衝出樹林,像野獸一樣大吼壯膽,發了狂想要衣瑟的命!

      「很棒的一招。」衣瑟說:「我還以為我真的要死了,差點忘記換回人類的皮。」

       胡嶙沒有半點受到恭維的喜悅。這也難怪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獵人,殊不知一切居然都是一個皮魅暗中操弄的結果。他的驕傲、他的煎熬通通只是幻想。複雜的情緒交錯出現在他臉上,多得好像隨時會壓垮他的臉,折斷他的脖子。衣瑟保持沉默,安靜觀察他的反應。她喜歡這個男人的靈魂,這幾天追捕、相處下來,也許迷戀的狂熱退了,但反而多了一股玩味的情愫。他木紋般美麗的五官向下耷拉,最後聚集成一個古老的問題,從他的口中吐出。

     「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衣瑟還以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很明顯。
     「其他人比我好、比我年長,對塔露谷了解得更多,為什麼你選上我?嘉良老師是比我更好的人,阿栩、巴奈,通通都是比我更有經驗的獵人。你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又有什麼惹到你,非要來糾纏著我不可?」

       衣瑟搖搖頭,不敢相信胡嶙居然這麼遲鈍。選擇其他人?誰?老邁的嘉良,還是笨拙駝背的巴奈?那個用笑臉偽裝自己的阿栩?難不成胡嶙還暗示那個巫師要比這些人珍貴嗎?

      「我的選擇只有你,不會是其他人,你的靈魂裡還有鮮血暢流。」她說:「這是我的職責,也是萬物的協定。這世界的壽命太長,動物擁有的光陰太短暫,所以才需要皮魅保存靈魂,讓光陰累積的短暫記憶能夠傳承。你的靈魂有其價值,值得我保存下去。」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自私的理由。衣瑟想起了老祖母的告誡,心想還是暫時保留得好。胡嶙的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氣鼓鼓的隨時要向外炸開。

     「我的靈魂不是讓你拿來收藏的寶石!」他破口大罵,拿地上的樹枝枯葉丟她。樹枝打在衣瑟臉上,這一擊驚嚇遠比傷害來得大。
     「我以為——」
     「你以為我怎樣?你以為我會像條母狗一樣,躺下來隨你吃乾抹淨嗎?」
     「你的村人正在消亡,如果你的靈魂能保存下來,也許——」
     「沒有也許!我的村人沒有消亡!」胡嶙吼道:「我會把紅狼皮帶到鎮上,換到瘟疫的解藥。我還會抓到很多很多獵物,操遍鎮上所有的女孩子,生好多好多的小孩當獵人!我的村子不會消失,我的靈魂也輪不到你佔有!」

       他好生氣,又是他靈魂中衣瑟愈來愈熟悉的一面。一頭走投無路、負傷的野獸。他心中還有希望,認為自己還有機會痊癒,也因此他會繼續掙扎,直到絕望磨光他堅韌的靈魂。不過他會活下去,不管日子有多艱難,他會為了他靈魂認同的價值活下去。衣瑟以前不瞭解,現在懂了,這才是老祖母要她追求的東西。
 
     「我不是任你宰割的豬!」胡嶙喊道:「我絕對不會出賣我的靈魂!」
     「不是出賣,是奉獻。」衣瑟糾正他。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句話胡嶙好像又更生氣。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差點被自己的枴杖絆倒。狹小的樹洞不適合拐杖,胡嶙姿勢詭異地半爬半走,像隻跛腳的祈禱蟲,硬是擠出惱人的舊殼。
      「那你的吻呢?」他突然又回頭問:「為什麼我吻你的時候,你沒有趁機把我的靈魂吃了?」
      「吃了你,獵巫隊會把我殺掉的。」衣瑟聳聳肩。「而且我說了,我要的是奉獻。如果可以強迫你,我在山洞裡早就動手了。」

      她沒有任何暗示,但是聽在胡嶙耳裡想必還有另外一番解釋。衣瑟想起他奇怪的動作,還有脫了又穿的褲子。

     「不准你告訴任何人!」

       人類真的很難懂。他丟下這句話,用最快速度離開衣瑟視線,傷殘的雙腳每落地一次就有一聲悶哼。他走得並不順利,跌跌撞撞好幾次險些跌倒。他不該走得這麼急,他不懂的事太多太多,和他想完成的遠大目標不成正比。靠著幾日的時光,還有那一點點淺嚐即止的靈魂,衣瑟覺得自己了解他,卻又更不懂他。如今看來,就算衣瑟要給他狼皮,他大概也不會接受吧?其實衣瑟並沒有特別喜歡狼的皮囊,拿牠來換胡嶙的皮囊,一點也不覺得可惜。只是她希望胡嶙能夠奉獻,全心全意的奉獻會比強迫得來的交易更完整長久。她的手不自覺摸了一下胡嶙留下的護身符,小而模糊的暖意爬過她的心。

      還有其他東西也想要他的靈魂,衣瑟得守好這個小東西,暗影正在夜裡潛伏。時間滴答流逝,守夜人的鼾聲變得沉穩,月亮沒入雲和山之間,只留下細不可察的銀線在稜線上。沒有下雪,陰暗的影子毫無阻礙地貼著地面行走,逼近衣瑟藏身的樹洞。衣瑟只猶豫一下,便迅速換上水獺皮溜出繩索,再換回人皮抓起胡嶙的外套裹住身體。

      有東西來了,她可不想用嬌小的水獺形象面對危險的敵人。守夜的男人完全沒有注意到隨著黑影掩至的寒冷,他顧著打瞌睡,被火堆的溫暖騙入夢鄉。衣瑟等待著。黑影盤旋在洞口,佔據了胡嶙剛才的位置,在星光中現出形貌。老朽的巫師佇著詭異的枴杖,披著一身奇形怪狀走進樹洞裡。

       在那乾瘦枯萎的皮囊之下,是個噁心的皮行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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