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健忘的人,常記不得許多事情,不論大小,從孩子畢業典禮的日期,到上一餐吃什麼,全記不住,但有一件,想忘也忘不掉。
事情發生在國中時期,那會兒崇尚「補習」之風,從週一到週日都沒半點閒,下課總往補習班跑,一補就是三、四個小時。由於家父與補習班老闆相識,故督促之緊,甚至連晚餐想吃碗泡麵都被追得滿大街跑,說不營養,吃了致癌,還會變成木乃伊。
擰不過主任,出去繞了一圈,卻沒什麼提得起胃口的,見一間賣鍋貼的店面,是當時最流行的「八方XX」,一堆人可熱鬧了,我想不就是煎餃而已,至於排十幾、二十來個嗎?
我向來最恨便是排隊,總覺得沒必要與人爭搶,今個兒人多,改天來還不成嗎?再說,我媽、奶奶做的煎餃才叫人間美味,況且一顆賣四元,不是搶嗎?要知道,吃泡麵也是為了存錢買「衝鋒戰神」,想到此處正想作罷,沒想到被人一把拉住。
「唉──唉──這不是吳國豪嗎?」一隻肌肉發達,似樹幹的手臂握著我的手腕,全然掙脫不開,回頭望去,竟是露著一口皓齒的英文老師Alex。
說來Alex也不知是何來頭,人雖不高,但身材十分壯碩,更別提與我腿同粗的臂膀;有人說他在工地裡打滾過,也有八卦說是旅美高材生,那裡的人都愛健身。總之,有次我跟其他三人不信邪找他扳手腕,四對一,等等……嚴格應該算八對一,我們用足雙手結果愣是文風不動,只聽他輕輕問道:「好了?換我。」不到一秒,四人哀嚎不止,八隻手動彈不得,只求Alex趕緊鬆手,自此再沒誰敢在課堂上搗亂。
「你怎麼也在這?不是八點半的課嗎?」心想沒戲連掙扎都懶。
「來改作業啊,你以為我想。對了,今天四百字單字背完了沒有?沒及格,一、分、一、下。」他笑,笑得我心裡發寒。
「可……可以啦,應該……大概。」完蛋,我手在抖,他肯定能感覺到吧?不禁猜想。
「你買完沒有?我有多買。」他拿著袋子示意。
我搖搖頭。「一起吃啊,走。」太好了,再等我一下,「衝鋒戰神」。
補習班用餐區很簡陋,是兩張仿木摺疊桌合併的,側邊的黑色塑膠條總有手賤的王八蛋會去摳扯,沒一條能完好的在位子上,因此裸露的木屑總容易弄傷手。
我看Alex吃得正歡但沒用醬料,於是問:「幹嘛不用醬?這樣能吃嗎?」
沒想到他一臉鄙視回:「傻子才用醬,這樣吃才吃得出原味,你懂個屁。」
我將信將疑,拿了一顆原味鍋貼試試,相較於醬油膏的鹹甘與辣椒醬的酸辣是多出一股豬肉的鮮香及肉汁的甜味,不過到底是淡了些,不怎麼喜歡。
很快來到Alex的課,一張A3的試卷下來,滿滿當當四百題,每頁各兩百道,全是填空,英、中參半,需寫出相應單字,望著題目,我只希望能少打幾下算幾下。
「萬一……我一題都不會的話,那就是六十下,不行、不行,別說六十下,就連三十下我都會死。」我思忖。
「媽的,這believe是i在l前,還是l在i前?評論是comment還是coment?雞巴勒……唸起來都一樣啊。」
我汗如雨下,褲襠有些濕潤,現在差別只是1到60這個數字有多大而已。我左顧右盼,看有沒有誰剛好可以「參考」一下的,正要左顧右盼之時,Alex喊道:「吳國豪,幹嘛?長頸鹿啊?」
「沒……沒有啦,我、我……我橡皮擦掉了啦。」我趕緊將橡皮擦藏到手中,再假裝從地上撿起。
沒多久一個小時過去,英文老師讓我們左右互換批改試卷,畢竟六、七十個學生,怎麼可能一個個改過,當然是讓我們代勞最快,不過,這也相當於給我一線生機,連忙對隔壁不認識的同學說:「唉,帥哥、帥哥,幫個忙,等一下少改一點錯的,拜託拜託。」
隔壁同學看起來標準優等生模樣,一副金絲眼鏡,面容文秀,此類學生通常不好溝通,只怕試卷他是不肯放水的了。
對答案時,面對他的試卷,我紅筆幾乎沒有落筆餘地,整整四百題,只有寥寥數題有誤,且一看還是寫得太快,所以漏寫英文字母才錯的。見鬼,哪有人能背下四百題單字的?
拿回卷子看到上面五十五分,還有多處非我的筆跡,望著同學,心中不免有一些好感。「謝謝,真是好兄弟。」
英文老師在前台喊著:「沒有六十分的自己出來排隊。」只見他拆了掃把,留下掃柄,握在手中像一把不可直視的寶劍,頓時,本就不大的教室響起各種哀嚎與尖叫,還有直鑽腦隨的啪啪聲響。
到我前面一位勇者,叫「謝志廷」,站在Alex面前,講出一句令人不可思議的話語。
「六十下。」
同學間不約而同驚呼。什麼?他不會瘋了吧?怎麼可能全錯,就算瞎矇都能對上幾題,況且真的全錯好了,那也還能說謊啊,反正不檢查試卷,說自己要打六十下是有病吧。
「咻──啪──咻──啪」Alex老師下手毫不留情,每一下彷彿均能看見竹子受力彎曲又回彈的模樣,一下、一下,從沒間斷,謝同學也算個硬漢,竟半聲沒吭,打到二十來下左右棍子應聲斷裂,剩半截在手,老師命人又去拿了一隻掃把,再拆一支,接著打。
到後來,越打越急、越甩越猛,甚至連風嘯聲亦聽不見,只聞啪啪聲不絕於耳,速度之快,似棍子本身便是扇狀,沒多久棍子再次碎裂……老師道:「拿熱熔膠過來。」
眾人詫異,誰不知道熱熔膠打不斷,且跟尋常棍子不同,熱熔膠因為有彈性,跟「厚塑貢」有異曲同工之妙,像鞭子一樣,越打越生疼,看樣子老師是真想弄死他。
未曾想謝志廷竟面不改色,對Alex說著繼續;若你問我什麼叫「勇敢」,我會毫不遲疑回答「謝志廷」。又接連打了十下左右,我瞧見他手掌既紅且紫,完事後沒兩、三禮拜手別想拿來打飛機。
最後十下,英文老師讓他反手過來,人群裡又一陣譁然,要知道打手心因為肉多,最多就是疼、熱辣辣的疼,若改打手骨的話,可不叫疼,叫「刑求」,我看過無數同學、朋友痛哭流涕、不停求饒,任你是英雄豪傑、地痞流氓都沒區別。
沒有啪啪聲,迎接而來是沉悶渾厚的敲擊,噠──噠──噠,軟中帶硬的熱熔膠強暴著骨頭,每下都刺激著耳膜、眼睛,我甚至下意識瞇起眼睛,直到打完。
謝志廷靜靜地回座位上,沒有英雄式的歡呼,僅有無數的眼光行注目禮,只見他兩手輕靠在桌沿,無論手心、指骨均碰不到桌面,未發一語,像極了閉目凝神的將軍,不知為何,竟然有點崇拜,即便我似乎看到他眼角有淚光閃爍。
那天,就這樣下課了,本以為今日最難忘的是謝志廷,但,回家時發生的事才真正最令我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