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船的汽笛聲響起了。
羅登站在碼頭旁，一邊抽菸、一邊看著輪船進港、靠岸。
海鷗在帶點幽藍的天空中打圈，替藍天點綴幾抹雪白，叫聲此起彼落，就像此刻工頭站在高處吆喝的聲音。
這就是碼頭的日常，只要有船進港了，就會有搬貨的工作，工頭會召集人手，然後搬貨工人也會主動上前，爭取工作機會。
平時羅登也會跟著擠進人群，但今天他卻失了興緻，只是站在後頭看著眼前的熱鬧景象。
在這些人當中，有不少他很熟悉的臉孔，不管是工頭、還是工人，由於他在這行打滾很多年了，所以認得不少人，也很清楚誰能信、誰絕對別雇用。
看著工頭與工人們談定價碼、挑走自己中意的工人帶離碼頭，羅登的心裡不由得生出一股淡淡的不公平感。
在這個地方，只要身強體壯，多數的工頭都會搶著要，而瘦小些的工人，通常都不會被點名。
所以工頭大半都會搶時間早點到碼頭招攬工人，好挑些體魄強健的搬貨工，而晚到的工頭，就只能勉強帶著瘦弱點的傢伙去上工了。
乍看之下，要在碼頭混口飯吃似乎還算簡單，但事實上，倘若身形真的瘦小到某個程度，或是年紀一看就知道太老的，即使是晚到的工頭，還是寧可不要這樣的工人。
畢竟雇用無法完成工作的工人，只會給自己找麻煩而已。
但是反過來說，先被帶走的強壯工人，也不見得就能有好工作、好待遇，因為有些工頭既小氣又會坑人，所以並不是只要身強體健就能在這裡找到好機會的。
羅登一邊回想著當搬貨工的種種現實情況，一邊在心裡歎息。
這行業既現實又沒保障，而且還沒啥未來可言，甚至有種空耗年輕歲月的感覺。
等到被作為本錢的年輕時光耗盡後，窮困潦倒幾乎是必然的結果。
如果是比較不懂得為自己打算的人，那麼很有可能四、五十歲的時候就會變成乞丐橫倒路邊。
那樣的結果，並不是羅登想要的。
而他更不希望自己認識的、照顧過的小伙子，也步上類似的命運。
只是，他一個人能作些什麼？
聽著四處叫嚷的議價聲，羅登把菸往地上一扔，然後轉身跨步，直接朝市街走去。
這樣不對，既然他要的不是什麼保障都沒有的將來，那麼把自己困在碼頭就沒意義了。
碼頭這裡沒有他要的，所以他才會一直找不到，那麼他該去哪裡找？
這一瞬間，他想到了答案。
他確實可以把好方法教給休南，讓他在工作時多注意點，但就如休南所說的，不是每個人都會配合，而他也不可能一個個去教，因為不會有人理他。
那麼要怎麼樣才有辦法說動別人配合自己？
在同樣是搬貨工人的情況下，當然不可能，但如果他握有更好的條件呢？
如果他有辦法讓大家不用跟工頭吵架，就能拿到高一點的報酬，也不必擔心被坑錢，是不是人人都會聽他說話，照著他的方法去做事？
這答案，絕對是肯定的。
只是他該如何拿到更好的條件？
所謂擒賊先擒王──
雖然工頭是他們這些搬貨工的雇主，但事實上，那些開公司的大老闆才是真正出錢聘用他們的人。
所以要談條件的話，當然應該找老闆了！
雖然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辦法讓腦子裡剛浮出的妄想成真，但是……
試試看又沒損失！
羅登快步踏進市街，往設有許多辦公室的熱鬧街道走去，棕眸約略掃過後，便逕自推開了掛有「艾立德香料公司」招牌的大門。
帶著微香木頭味的空間裡，正中央是辦公桌，旁邊還設有看來相當舒適的沙發，採光跟通風良好的環境與碼頭那種充滿噪音、沙塵的感覺完全不同。
坐在辦公桌後的男人看起來一付秘書打扮，他瞧了進門的羅登一眼，光憑衣著就知道這個人絕不是公司平時做生意的對象，因此很乾脆地出聲趕人。
「想找工作的話，我們不缺人。」
說罷，秘書便低頭忙自己的事，完全沒有招呼羅登的打算。
「老兄，我不是來找工作的，我想找你們老闆。」
羅登大方地走到桌前，雙臂壓上桌沿，低頭往秘書開口。
秘書抬起頭，用質疑的眼光掃了下羅登，眸光裡流露出明顯的輕視。
這種眼神，羅登在碼頭邊看得多了，所以根本不以為意，只是迸出笑容，「我想找你們老闆交個朋友、聊個天，談談一箱七十盧赫的番紅花香料。」
這算是利用機會吧。
正因為昨天聽那傢伙提過番紅花香料的事，羅登料定對方一定從中偷取了香料，那麼只要找到被竊香料的公司，就能以此為理由見到蒙受重大損失的老闆了。
而秘書也如同羅登所猜測的，一聽見番紅花香料這五個字，瞬間臉色就變了。
「你先等一下。」說罷，他立刻奔進裡頭的房裡，過沒多久又很快地開門出來，對羅登招手示意，「進去吧。」
「謝啦，小哥。」
羅登拍了下秘書的肩，朝他眨了個眼之後便大方地踏進房間裡。
裡頭的房間有著成列的書牆，辦公桌後頭有著壁爐，旁邊還有待客用的沙發跟長桌，空氣裡甚至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一名中年男子表情嚴肅地坐在辦公桌後，看見羅登進門，他立刻出聲發問：「聽說你知道我們失竊的香料在哪裡？」
猜中了。
羅登差點就要吹口哨了。
果然就像他猜的，那傢伙偷走了香料。
一箱七十盧赫，那可不是小數目，所以公司一定會想找回來，現在他這個工人打扮的傢伙出現在這裡，八成會被他們當成偷東西的同伙，想來出賣同伴換點賞金。
不過很可惜的，他雖然認得偷東西的傢伙，也不是很喜歡對方，但他有自己的同行道義，出賣之類的舉動，他是不會做的。
「老闆，香料早被賣掉了，小偷也拿著錢逍遙去了，即使你現在報警也抓不到人的。」
中年男人聽見羅登的回答，眉頭一皺，表情相當不高興，顯然是要發火了。
「喂喂喂，別那麼快就生氣嘛，我不是來浪費你時間的，只是想跟你談個好生意，讓你下次不會再有損失。」羅登很快地說出來意，免得等下真被掃地出門。
「什麼意思？」
「我手下有批搬貨工，全是老實人，如果讓我們替你搬貨，絕對不會再出現這種貨物失竊的情況。」
羅登一臉認真地打量著對方，表面上雖然冷靜，但其實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不過只要能通過這一關，他就能從搬貨工變成工頭，直接跟大老闆談條件，而不是老實地待在碼頭卻等不到機會。
「原來你是想找工作。」中年男人微瞇眸子，開始對羅登失去了耐性。
但就他正想搖鈴叫秘書進來趕人時，羅登卻又開口了。
「對了，我那批工人一天的薪資是一歐赫。」
遠比行情高上兩倍的薪資，讓中年男人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同時露出了嘲弄的笑容。
「你如果想要工作，姿態就要放低一點，而不是抬價。」
「這不是抬價。」
雖然對方沒給什麼好臉色看，但羅登並不在乎，因為他成功地轉移了大老闆的注意力，讓對方完全忘了想把他踹出門的這件事。
聳聳肩，羅登逕自續道：「我的工人都很誠實，只要你出得起這個價，從此不會再有貨物失竊，我認為這是很划算的交易。」
這就是他的另一個計畫──替他們這些老實人拿到應有的薪資，也改變旁人覺得他們這種搬貨工沒有操守的壞印象。
「我不知道該說你囂張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美？」中年男子不怎麼高興地瞪了羅登一眼，「就算我出得起，也沒必要多花這種冤枉錢，再說，我怎麼能確定你不是拿我們公司當肥羊，先跟我拿了兩倍工資，然後又偷我貨物？那我雇用你們豈不是損失更多？」
伸手往門口一指，他正想下逐客令，但是話還來不及出口就被羅登的動作堵了回去。
一張支票被羅登推到他面前，而且上頭的金額看起來還不小。
「七十盧赫？」這等於是他一整箱的香料了！
這個工人打扮的男人哪來這麼大筆錢？
「這是讓你安心用的，老闆。」羅登笑得很從容，「如果我的人偷你的貨，我會照價賠償。」
「什麼？」這工人是怎麼回事啊？
說這是什麼瘋話？
他們這種搬貨工，不就是為了賺錢，所以才在碼頭出賣勞力嗎？而且這種人大多操守不好，怎麼會說出掉了貨要賠他錢的提議來？
而且這張是真的支票啊！
中年男子反覆地鑑定著支票，對於羅登出人意表的舉動開始有了興趣。
這個工人跟他知道的碼頭搬貨工，似乎有那麼點差異……
「老闆，如果你們公司作的是小買賣，確實不必特別雇用我的人手，但你們專門進口高級香料，那可是經不起失竊風險的，所以我才想問你，要不要試試雇用我的人。」
羅登說著，用輕鬆的態度指了指他手中的支票，笑道：「我們先簽個約，這張支票可以先寄放在你那邊，下次你的船進港，就讓我們來搬，等你們把貨點齊了，確定一箱不少的時候，再把支票還我，你覺得怎麼樣？」
「簽約？」不過是個臨時工，偶爾搬個貨而已，居然要大費周章的簽約？
這真是他從沒聽過的瘋狂主意了。
但事實上，他們的商品確實經不起失竊的風險，可偏偏在碼頭那種混亂的地方，又很難杜絕這種丟失貨物的情況……
中年男子頭大地揉了揉眉心，他看看支票，再瞧瞧笑得一臉自信的羅登，然後想想自家商品，終於收起支票點了頭──
「好，我就跟你簽約，下週四船進港後，會有一百六十箱香料，我會給你的工人兩倍工資，你就讓我見識一下，什麼叫做絕不偷竊的老實搬貨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