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肚子餓了,有什麼吃的東西嗎?」
啪。
中原中也的理智線持續斷裂。
「你當我這裡高級飯店啊!自己去外面吃草!」
「織田作先生——」
「啊啊——!知道了啦!」
中原中也砸了砸舌,心不甘情不願的往廚房走去。
同時不忘咬牙切齒地說出自己的真心話。
「你最好在明天的任務中殉職,今天就算給你最後的晚餐。」
「話別說得太早,這也有可能是你最後的晚餐啊。」
「我就算要死,也要先看你被殺再死。」
當中原中也聽見太宰治那輕描淡寫的挖苦時,他覺得手拿菜刀卻壓抑著不把它往太宰治臉上丟的自己實在定力驚人。
但是相對的,他今天下刀的力道比以往更甚,就連在客廳的太宰治都能清楚聽見那一陣陣彷彿要將人骨剁碎的聲音。
看見這種情景不禁令太宰治發笑。
「呵……!哈哈哈哈哈!」
「幹嘛啦!笑什麼!」
中原中也用力地將菜刀嵌入木製的砧板上,一整顆高麗菜則是被漂亮的剖成兩半。
「噗……沒什麼。」太宰治掩嘴依舊在偷笑。「我只是沒想到你也這麼滑稽。」
……也?
中原中也對這個字產生了微妙的反應。
太宰治是把他跟誰做比較了呢?
他無從得知。
接著,太宰治又繼續往下說。
「在這個充滿腐朽暴力的地方,你沾染著汙濁的血水,卻依舊想維持核心的純淨。真是個怪人。」
「…………」
中原中也雖然聽進去了,卻是有聽沒有懂。
他愣了好一會兒都沒有反應。
「你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吧?果然是個笨蛋。」
「我……我的耳朵聽不懂外星人的話啦!」
「……真是小學生等級的反駁。」
太宰治很快就看出中原中也逞強的反駁,於是立刻反攻回去。
那副不費吹灰之力的表情,在中原中也眼裡簡直是欠揍到了極點。
他們兩人的感情在這二年內一直往壞的方面變化,不過唯一一件沒有變的事情,就是中原中也從頭到尾都討厭太宰治那張毫無表情的臉。
「你這傢伙……!」
他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心情,舉起拳頭,順著自己心中的怒氣往太宰治身邊走去。
他一把揪住太宰治的衣領,眼看就要揮拳過去了,卻因為太宰開口,讓他的動作嘎然停止。
「織田作先生……」
「嗚……!」
他們兩人就這樣僵持了一會兒,始終沒有人採取下一步動作。
這時候,太宰治突然打破僵局笑了出來。
「……噗!你真的很有趣!」
所謂的「有趣」,指的是很有捉弄的價值。
不過中原中也似乎沒有聽出太宰治這番話的真義。
對太宰治而言,進入黑幫唯一讓他覺得苦悶的事情,就是他覺得所有人都很無趣。
他的腦袋就像一台精密的計算機一樣,只要將人事物套進對的公式,就能輕易預測行動、輕易預測反應、輕易預測結果……
無關立場、無關敵友,對他而言,要操縱人類的行動簡直易如反掌。他就是這樣,像個棋手一般,在諸多任務當中扮演著移動棋子的角色。
然而他並不覺得這樣的支配具有吸引他的魅力。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覺得無聊透頂。
對這樣的他來說,中原中也雖然同樣容易預測,不過卻又跟那些只會聽命於他的手下不太一樣。
是什麼呢?
太宰治第一次對自己心中萌生的心情打上問號。
「不過有趣歸有趣,還是一樣討人厭。」
「彼此彼此!」
太宰治的話才剛說完,中原中也的理智線又應聲斷了一條,於是他粗魯的甩開太宰治的衣領,踩著粗魯的腳步,再度返回廚房。
隨後,太宰治呢喃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你把我當成拴住野狗的鏈子了嗎?首領……」
這時的太宰治似乎已經在自己的心中理出了某種結論,只見他的表情就像中原中也剛聽見要跟太宰治搭擋時一樣,既不情願又複雜。
他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中也。」
「別直呼我的名字!」
被一個討厭的人直呼其名,中原中也迅速板起臉來大吼,這個反應就跟太宰治所預期的一模一樣。
太宰治輕笑。
「我把選擇權交給你。」
「啊?」
「當你深陷汙濁的泥沼之中,卻不甘願向下沉淪時,就儘管抓住我吧。」
「……是要繼續剛才的外星人話題嗎?」
中原中也不以為意,而太宰治也不理他,繼續往下說。
「我是錨,錨是不會動的。」
「……?」
中原中也露出不解的表情盯著太宰治。
當他理解這番話時,已經是他看著太宰治渾身是血、昏迷不醒時的事了。
*
隔天,太宰治與中原中也奉命剿滅黑幫一直以來的敵對組織——軌跡。
從前代首領領軍時,「軌跡」就一直是令黑幫頭痛的對手之一。不只在做生意時會被妨礙,雙方甚至頻頻發生流血衝突。更令人頭痛的是,雖然為數不多,但「軌跡」之中也存在著數名異能者。
這對沒有能力的一般人而言,根本無計可施。一旦遇上了就只能設法保命,沒有人顧得著任務成功與否。
不過,這點對雙方來說都一樣。
「軌跡」也背負著跟黑幫同樣的風險與損失。
自從森鷗外繼任首領之後,就一直計劃著要剷除「軌跡」——而現在就是時候了。
這是前任首領辭世以來,第一件與外部組織的大規模衝突,因此在內部引起極大的關注,每個人都繃緊了神經注意動向。
但恐怕沒有人料到——黑幫派出的先鋒竟是兩名十四歲的少年。
組織高層沒有人看透森鷗外的用意,就算他派出引以為傲的游擊隊鬼才——太宰治,依然改變不了他是個少年的事實,高層一致認為這是有勇無謀的戰略。
別說要殲滅對方了,能帶給「軌跡」一點損失,黑幫或許就應該偷笑了。
不過,他們的預測全都失了準。
當捷報傳回黑幫本部時,幾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
據報告,少年們不只將「軌跡」解體,連作為本部的建築物都一併被消滅殆盡。
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
「…………」
太宰治睜開眼睛,天花板上明亮的日光燈讓他模糊的視野又增添了更多妨礙。
面對刺眼的光線,閉上眼睛慢慢習慣亮度是一般人的反射動作。
然而太宰治沒有這麼做。他所受的教育、他所處的環境都教導他——必須在第一時間掌握狀況。
所以他沒有閉上眼睛,而是先移動視線。如此一來,除了能降低刺眼的燈光,也能理解周遭。
「你醒了?」
——卻好死不死,首先看見坐在床邊的中原中也。
他就像隻被打了馬賽克的蛞蝓一樣,模糊不清。
「……真失望……」
宛如口頭禪的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中原中也此時還不曉得,只當太宰治是不甘醒來第一眼就看到他而口出嘲諷。
他於是反射性地回擊。
「沒想到下一屆幹部候補大人居然成了這副德性,真是可笑啊。」
「就是啊,我還以為這次終於可以死了……」
太宰治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似乎無法起身。
他冷靜地判斷自己的傷勢——肋骨斷了兩根,肩骨看來是有裂痕,而左小腿應該縫了不少針,還有其他諸多不算大、也不能算小的傷。
從身體不聽使喚的程度來看,應該傷得不輕才對,不過全身卻沒有想像中的痛。
「…………」
話說回來,一個無時無刻都滿身是傷的人,或許連「痛」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都已經忘記了吧。
「你已經整整睡一天了。」
中原中也首先告知現狀。
但太宰治卻沒有多大的興趣。
「乾脆一睡不醒才好……」他吐出真心話。
前天晚上,他們奉命剿滅「軌跡」,於是兩人前往「軌跡」位在鬧區的本部大樓。
根據太宰治的作戰計劃,他們首先就直搗黃龍,來到「軌跡」首領面前。
——真是個美妙的計劃。
中原中也忍不住想如此譏諷。
因為當他對上「軌跡」的首領時,太宰治的人卻不知消失到哪去了。
拜他這亂七八糟的作戰計劃所賜,中原中也在九死一生之際,解放了連他自己都不曉得的異能。
他的腦袋一片空白。
當下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也沒有任何記憶——然而身體卻傳來逐漸毀壞的疼痛。
他感覺到自己的腳邊已被漆黑的泥濘淹沒,然後整個人開始往下沉淪。
——我要死了嗎?
這問題想來可笑,他連自己為何步入死亡都不明白。
這時候,他的腦中突然浮現一句話。
『當你深陷汙濁的泥沼之中,卻不甘願向下沉淪時,就儘管抓住我吧。』
「唔……!」
中原中也將手伸出泥沼外,向上抓著某個不存在於那裡的東西。
沒錯,他為何要這麼輕易的認輸?
——就算要死,也要先看太宰那傢伙死了再說!
接著,他恢復了意識,但是眼前的一切他已經不認得。
周遭是大樓倒塌的殘骸、碎裂的水泥塊、成堆的屍體、以及……
趴在他身上、渾身是血的太宰治。
「……你為什麼要救我?」中原中也開口問道。
中原中也事後看過報告。
他在那段自己完全沒有印象的期間,使用了沒人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的異能,殺死眾多敵手,並破壞敵方整棟建築。
然而他似乎沒辦法控制那份能力,既不知何時該停手,也不分敵友,只是一個勁的破壞,直到自身毀滅為止。
是太宰治使用「人間失格」,他才終於停止失控。
「為什麼?」
「誰要救你啊……是你自己抓住我,然後恢復原狀的。」才剛說完,太宰治又接著抱怨:「要不是被你抓住,我才不會跟著被埋進倒塌的大樓裡。你以為我想啊?託你的福,本來應該砸死你的東西全都砸到我身上來了,但我卻沒死成,真是可喜可賀……咳咳!」
看來是說了太多話,太宰治難受的咳了兩聲,結果因此牽動身上的傷口,這下子他真的痛得清醒過來了。
「這麼說……」
他壓根沒想要救中原中也。
再更進一步的推論,太宰治一開始恐怕就是要犧牲中原中也來完成任務。所以在攻打敵方首領的時候,為了避免被捲進失控的攻擊,他才會不見人影。
事到如今,也不用去思考為何太宰治會知道連本人都未知的能力了,對中原中也來說,那根本一點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終於看清太宰治那一肚子裡的壞水了。
「混帳傢伙……!」
他居然因為太宰治那一席話,而有一瞬間認為這傢伙是好人。
中原中也忍不住想詛咒自己的天真。
果然,牛牽到北京還是牛。這傢伙的劣根性腐朽到連搭檔的性命都能捨棄。
這是中原中也最不齒的人種。
「…………」
隨著視野開始清晰,太宰治將視線移往窗外,彷彿不願看見中原中也一般。
沒錯,他現在不想見到中原中也的嘴臉。
——因為那會讓他的心更加煩躁。
雖然他剛才說得很像要犧牲中原中也,不過他自己心裡很清楚。如果他真的想犧牲中原中也,最後就不會出現在有可能被抓住的距離。在中原中也失控的當下,首先離開現場才是正確的選擇。
那是森鷗外所教導的——最合理的行動、最合適的答案。
但是他沒有遵從那一道合理的公式。
因為當他看見中原中也解放能力時,他的內心萌生了一份連自己都搞不懂的情緒。
那是他第一次——碰到意料之外的事。
活了十四年,每天看世界運轉都像在看數學公式一樣,等號的兩邊永遠都是相同的數值。他曾經以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就像個永遠不會傾斜的天秤。
那讓他覺得很無聊。
但是中原中也不一樣。
他很有趣。
他不想失去他。
「現在你知道我沒有救你了,你滿意了嗎?」
言下之意,就是要中原中也快滾出去。
太宰治認為他沒有必要說出事實,應該說他不願承認自己不想失去中原中也。所以,他才會隨手抓起手邊的謊言覆蓋,把這件事當成是自己的失策。
他不擔心這個謊言會被戳破。
因為中原中也是個不懂得動腦的笨蛋,他絕不可能察覺他們話中那些微小的線索。
「嘖……!」
如他所料,中原中也撞倒腳下的椅子,粗魯地站起身。
「我居然像個白癡一樣,在這裡等你醒過來……」
中原中也轉身準備離開。
就在他走到門口時,他聽見背後傳來太宰治的呢喃聲。
「還以為這次終於可以死了……真失望……」
中原中也因為這句話而回過頭,病床上的太宰治依舊望著窗外。
「為什麼連中也都殺不死我……」
直到這個時候,中原中也才明白他口中「失望」的意思。
他的那份情緒從一開始就不是對著中原中也。
而是他自己——他對自己還活著感到「失望」。
從二年前開始就是如此。
「哼……想死就自己去死,我才不想讓你的血弄髒我的衣服。」
這是真心話。
事實上,太宰治是死是活,跟中原中也毫無關係。
毫無……
關係。
「自己去死啊……好主意……」
明明是要挖苦他,沒想到卻被當成一個好建議收下。
這個人到底要討人厭到什麼程度才甘心?
中原中也咬牙,用力拉開病房的拉門,接著轉身對太宰治大吼:
「你給我聽好!像你這種人……我最討厭了!」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的還給你……」
說話的人還是不看中原中也,彷彿將他當成了空氣一樣。
眼前這個人明明就跟自己同年,價值觀卻完全不同。
看著他,自己的內心就像會被慢慢扭曲一般,令人想吐。
中原中也不想變得跟他一樣。
絕對不要。
於是他再度扯開嗓門。
「但我跟你可不一樣,我才不會捨棄搭檔的性命!」
說完這句話,中原中也大力地摔門離開了病房,怒氣沖沖的橫行在走廊上。
「給我走著瞧……!」
中原中也討厭太宰治。
這輩子都最討厭他。
但就算太宰治是個討厭的人也無所謂。
正因為他是個討人厭的存在,所以自己才要走在一條和他完全相反的道路上。
為了讓他無時無刻覺得刺眼、礙事,他要像諷刺對方一樣,站在一個讓他煩躁的位置。
他要成為太宰治眼裡的一根刺,這就是——中原中也對他的「報復」。
「…………」
另一方面,在孤獨一人的病房中,太宰治繼續喃喃自語。
「懂不懂傷患要靜養的道理啊……」
話還沒說完,他就緊咬著牙關,宛如要將心底的某種情緒鎖在胸中,不願釋放出來。
「所以我才討厭你,可惡……」
太宰治挪動在被褥底下的右手,用手背蓋住他的雙眼,抵擋令他炫目不已的——窗外的陽光。
【完】
後記:
好啦,其實還有番外篇XD
「軌跡」這個組織是源自大正時期一派「新現實派主義」的「奇蹟派」。(軌跡和奇蹟的日文同音)
森鷗外的「余裕派」屬於追求理性、知性的「反自然主義」,雖然不是和「新現實」相左,我還是拿來當敵對組織了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