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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了,話說這裡的地板怎麼凸了一塊?所以我說機艙改造實在是……」
機長室。
扭開門的手摸了牆,打開一盞燈。
這裡的窗戶全部被漆成黑色,駕駛艙該有的儀表板已經全部被拔掉,換成一張硬生把樹幹劈成兩半隨便塗點脂,粗製濫造的木桌子。
上頭隨便用銀針釘著的散亂紙張,一些泛黃陳舊的照片,一些來自世界各地的剪報,地上三四十本工程學的書籍以及相關期刊,以及一大堆自己蒐集的資料。
更顯眼的,是掛在天花板用麻繩綁住的東西,還有在那些東西下方的東西。
一只紅木珠以及爪子製成的墜飾,繩子的顏色是稀奇的白色,並且沾著點點血跡。
在《圖瓦塔克》的習俗裡頭,紅木代表亙古不變,爪子代表戰士,白色的繩子則代表友誼,被塗上血的那個人承認,至高無上友誼。
一襲土黃帶棕的粗布武袍。
尺寸大得莫名其妙,上頭盡是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的污漬,紅色污漬。
依稀可以看見,那衣服的後背繡上兩個蒼勁狂草的中國字。
還有一柄巨大的舊戰劍。
一米六超過的劍身,五十公分左右的劍柄。
那把劍通體漆黑,整把劍散發著極其驚人的壓迫感。
卻不是讓人望之生懼,而是會讓人看著看著就不自覺的入迷。
它正血跡斑斑的捅破鋼板,釘在這房間的一個角落。
裹上一層厚重的灰,但卻不影響它的風采絕代。
韃子走進去這個房間,帶上門。
這個房間的所有,就是他的一切。
從來不准任何人進來,足以證明於『斷江劍派』、『護子繭』、『劊子手成吉思汗』,他自己所有存在證明的空間。
「好了,接下來。」韃子坐回機長的椅子。
將勞力士手錶放在木桌子的一頭,時間上還有一些。
他摸了摸那厚重灰塵的劍柄,等等帶上它啟程,挖地洞回去想來會快上不少。
所以還有多一些的時間。
這樣就還能再多寫一點……
他看著桌子上的東西。
有日食知識的書籍,電子工程的書籍,資訊程式的書籍,古代的傳說軼聞書籍,還有化學的書籍,各種大型車輛的操作指導。
不存在於世界的小島《烏托邦》那得來不易的地圖,一大堆物流的報章情報,世界各地關於延年益壽的簡報,海洛因與隕石的一頁情報疊在最上頭用銀針釘著。
還有照片。
有六個人的照片,男人,女人,老人。
有三個人的照片,男人,女人,嬰兒。
有數千人的照片,穿著西裝領帶走在商務大樓,偽裝成金融機構的屠殺型黑幫。
有數百個人的照片,穿著一襲土黃泛棕的武袍,坐在一只波音客機前合影。
再來是近萬人的照片。
整個照片都是不分男女赤裸上身握緊兵械,全名皆兵的部族人。
中央格格不入的嵌著幾百個武袍猛漢,中國氣味的武夫。
每張照片攝影的品質都不一樣。
每張照片攝影的方式都不一樣。
每張照片攝影的地點都不一樣。
每張照片攝影的同伴都不一樣。
黑白,色彩。
底片,數位。
朦朧,清晰。
郊嶺,城市。
白天,黑夜。
中國,不是中國。
家人。
血親。
手下。
夥伴。
朋友。
只有值得紀念的時間。
才需要一張照片的註解。
而最後一張照片,上頭的是三個人。
在外頭整天囂張跋扈,全身纏著電布的白髮少年,在這裡每天都能看他尿溼褲子,含著淚。
面無表情,把臉貼在鏡頭最前面的白髮女孩,明明就對很感興趣,卻也是習慣繃著一張臉。
還有自己。
烤著火,上頭燒著肉。
滿臉皺紋,映著火的臉龐。
乾瘦身體,皺眉笑著的自己。
其實是不想拍照的。
其實是不想要照到自己,連鏡子也不願看的這張臉。
好髒,好弱。
這張木桌上最後的東西,是一疊紙。
有的紙皺巴巴的,有的紙沾染著水漬,有的紙面濺著血跡,有的紙上頭沾著油汙。
大部分的紙都摺成四等分,剛好可以放進一件牛仔褲的後口袋。
上頭盡是手寫的痕跡,在不同的地點與光陰。
無時無刻都在寫,依稀是一疊厚重的故事。
韃子皺紋片佈的手拿起筆。
打開筆蓋,他頓了頓。
總是希望可以完成,這一部沒有讀者的小說。
總是希望可以為這部小說,找到第一個讀者。
總是希望這第一個讀者可以透過這部小說,知道一些東西。
總是希望可以透過這些東西,逆轉自己跟賭神的賭局。
總是希望,
可以透過這些東西上最後一課,指導自己的最後一個徒弟。
「你是弱者,我知道你有弱者欠缺的東西。」
拿了一張,
全新的紙。
「你是強者,希望你能知道我當年來不及知道的道理。」
韃子寫下,
第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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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員操作著衛星影像,看著那監視著怪物老人的畫面。
畫面一開始從《荷米斯市》破空飛騰移動到火車上,然後從時速過百的火車頂跳車到隔壁高架公路,莫名其妙的踩在一台法拉利上頭,開著它衝出欄杆掉下下方的森林。
但是哪怕是如此劇烈荒謬的森林狂奔,這些天眼卻還是能靠著很多條件持續追蹤,最近的硬體真是越來越不得了。
這驚天動地的一個小時路程最後,畫面就落在一處樹洞上。
那老人走了進去,就沒有出來過。
「他進去兩個小時多了。」技術員打了個哈欠,他就這麼乾瞪眼兩個小時。
「嗯。」賭神瑪門點點頭,看著那樹洞的影像也整整兩個小時,期間一語不發。
「不派人去嗎?就是死也可以拍點東西出來吧?」技術員搓搓鼻子,反正死的也不是他。
「我研究了一下那天他發難的影片,發現在所有狙擊手扣下扳機的前一個剎那,成吉思汗就不會留在原地了,整場架根本沒有中彈,所有傷口都是近戰刀客留下的擦傷。」賭神瑪門現在腦子裡正瘋狂推測,成吉思汗逗留樹洞的所有可能。
「所以?」技術員到對心計不怎麼感興趣,他只喜歡知道既定數據。
「這就表示他確實有某種感應動靜的方式,範圍也不會太小,我們派人過去他肯定會感應到,然後衝出洞穴殺光所有人,對事情毫無幫助。」賭神瑪門瞇上眼。
「所以就按兵不動?」技術員笑笑。
「如果他誤以為我認為談判破局殺了那女孩,衝過來怎麼辦?」賭神瑪門聳肩。
現在只是掐著老虎的尾巴,前提是老虎還想要自己的尾巴,而不是自己可以打敗老虎。
說歸說,但按兵不動確實不是他的風格。
有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他出來了!」技術員鬆了口氣,兩隻手摸向鍵盤。
這麼剛好?
賭神瑪門抬起頭,看著畫面放大再放大。
畫面顯示一個滿頭是灰的老人走出洞穴,一手拿著棕黃色的布料。
另外一隻手,則扛著一把漆黑通透毫無贅飾,巨大得讓人難以置信真有人去製造的戰劍。
那是……
「原來那把劍藏在那裡啊。」賭神瑪門挑眉。
「那把劍?」技術員不解,眼睛盯著那足有一米六的漆黑劍身。
「傳說中『劊子手成吉思汗』,會揮舞一把蠻橫的大劍,那劍不只削鐵如泥,被它劈開的東西都會有火星四濺,甚至聽說那柄劍甚至會哭。」賭神瑪門喃喃。
記憶裡,對於那柄劍的傳聞多得不勝枚舉。
甚至還有成吉思汗的秘密藏在劍上,那把劍是科技武器,那把劍是一頭生物這些軼聞。
凶劍諢號『閻王鈴』。
偶爾那把劍的威名,還能夠壓過『成吉思汗』本身。
「哭?」技術員皺眉看著劍身。
那就只是一塊金屬,設計毫無特別,通體漆黑。
但很奇怪,自己居然久久不能從那劍上移開視線。
彷彿自己,也被劍盯著一般。
「我在現場看過的話現在就死了,也不清楚。」賭神瑪門笑了。
姑且,可以把成吉思汗專程取劍的動作,當成是他想認真履行與自己交易的誠意是嗎?
他是天人交戰了兩個小時才從樹洞裡拿出那柄劍,這個動作姑且可以算是一種決心是嗎?
……是嗎?
「那接著怎麼辦?」技術員看著畫面。
明明提起成年女性身高的劍,清瘦老人卻毫不費勁……
……是因為那把劍鑄法奇特,讓它特別輕嗎?
是啊,只是姑且。
什麼都,只是姑且。
「等他離開後,派人去那個洞穴仔細搜索,看有沒有任何一點不對勁。」
賭神瑪門離開監控室。
小心總是一張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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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還是都沒有人啊?」
凌晨五點,機艙殘骸。
洗硯伸出手掐住機艙門反手扭開,看見裡頭空無一人的景色搔搔頭。
他還專程繞了一圈《荷米斯》以外的小城鎮,吃了點東西才回來,結果還是沒有人。
罷了。
他脫下斗篷,將腰上的伏虎玲瓏刀解開丟在地上,走進淋浴間洗去身上的血污。
片刻,他關掉水激射震動全身氣孔,迅速弄乾身上所有水珠後穿好衣物,離開淋浴間。
他走到自己的被窩躺了下去,交疊雙腿雙手枕著頭,看著這曾經是客機機艙的天花板。
沉默。
機艙隔間的材質,原本就是為了能在一萬公尺的上空工作而設計。
頂級規格的隔音隔訊,洗硯敏銳常人的耳朵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已經九百九十八場了。
自從那一場殺了人以後,自己就不曾打過一對一的較量……
如果是最後一場,主辦的『賭神瑪門』用上人海戰術是理所當然,畢竟贏一個人也只能加上一位數獲勝,贏一百個人也只能加上一位數獲勝。
但實在是不能期待明天的第九百九十九場,會出現一個以上的對手,讓自己有那個可能獲得『一』以上的勝場,提早終結《荷米斯戰巢》。
幾乎能肯定,明天的對手只會有一個人。
肯定是『賭神瑪門』所欽點,最有可能『單獨』擊殺自己的人……
……會是誰呢?
話又說回來,自己好像名列什麼『神手』行列?
但那也是指在各個領域的最強者,說起廝殺的最強者是自己,剩下的人無敵之處似乎都不是幹架……好吧,老實說其實自己也沒怎麼研究過。
第九百九十九場的對手多半……還是只能期待《殺榜》吧?
那據說旗鼓相當,其數字只是編號而不是排名的『殺榜十六王』?
雖然說已經陣亡兩人,拳王被刀王砍下頭,刀王也被自己打成灰,而且還有一個永久缺席。
當今實質上的順位榜首,0001『殺榜劍王』?
還是數年前隻身一人攻打《伊卡洛斯市》以後就沒人見過,但沒有人懷疑過他還活在某個角落,永久缺席的十六王之首0000,『蠱王罪十字』?
對了,『神手』裏頭好像有一個人,是靠著搞大屠殺屠殺出名的……
…是了,還是對手會是那個從沒有人見過,口耳相傳的天災傳說,『殺神槍手』?
還是自己不知道的強者……………………
…………刀,掌。
氣,氣。
一公尺的距離。
半空之中的刀王咆哮。
「闢雪刀派伏虎玲瓏刀——領教!」
……好久,沒有跟人單挑了。
洗硯側過身,看著被自己丟在地上的那兩對神兵利器。
那大砍刀依然搖曳著黯淡的銳利。
「斷。江。餘。孽!」
全身蒸騰著蒸氣的斷首屠夫低吼,牙縫喘著淡淡血氣。
明滅不定的生命之燭燃起燎原烈火,以其為價換取的狂暴刀勁。
還有忽略不得的恨意————
『闢雪刀派,伏虎玲瓏刀』啊……
『斷江餘孽』……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還剩下兩場啊…
最後一場的,一決雌雄啊……
——三公尺。
斷首屠夫踩地抽刀,大地被這一踩踏出刀口般的龜裂。
兩公尺。
洗硯架拳,全身上下只有這顆拳頭上綁著氣鎖。
一公尺。
兩個血跡斑斑的猛獸交錯視線。
臨陣磨槍的。
嚴陣以待的。
洗硯殺氣陰戾的眼睛,愕然的臉。
斷首屠夫殺氣泉湧的瞳孔,笑著的顏—————
斷首屠夫踩地抽刀,大地被這一踩踏出刀口般的龜裂。
兩公尺。
洗硯架拳,全身上下只有這顆拳頭上綁著氣鎖。
一公尺。
兩個血跡斑斑的猛獸交錯視線。
臨陣磨槍的。
嚴陣以待的。
洗硯殺氣陰戾的眼睛,愕然的臉。
斷首屠夫殺氣泉湧的瞳孔,笑著的顏—————
「……不知道明天的對手…是誰呢?」
洗硯閉上眼睛。
先睡一下,稍等起來打隻熊來吃,就繼續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