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話
那個男人──哈洛爾德‧修伊來到聖地牙哥，是2006年8月的事。
幸虧之前小睡了三個小時，工作進行得很順利。
一直專注於電腦螢幕，突然看了一下桌上的時鐘，不知不覺再五分鐘指針就要走到八點了。早上了。
妮卡從自己的位子上站起來，朝上司卡希（Karsh）的位置走去。
「卡希。」
「嘿，妮卡。」
卡希抬起夾雜著白髮的頭，故意對她瞪大眼睛。
「怎麼了、怎麼了，這不是跟昨天同一件衣服嗎。」
坐在對面的輔助程式員麥克吉文（McGivern）告誡般地說：
「卡希，你這句話會構成性騷擾，要注意啊。」
「喂，這也太武斷了，應該還有其他說法吧。」
「『性別歧視』。」
「不。」
「『無性別意識』。」
「不對。」
「『政治不正確』。」
「對，就是這個。」
卡希無精打采地點頭。
「政治正確的用字遣詞（political correctness），之前在新聞上聽到這個慣用句。不是很符合21世紀的說法嗎？我還是新人的時候可沒有這麼棒的詞。」
「大概三十年前就有了喔，卡希。」
「真假？我完全不知道。」
「活到老學到老啊。」
「你真博學啊麥克，我要愛上你了。」
「我去用餐了。」
妮卡插嘴道。
她應付不來兩個熬夜的中年人莫名高昂的情緒。
「可以，古羅馬人也是這麼說的，妮卡，要好好吃早餐。」
「我要去買甜甜圈，各位呢？」
妮卡稍微提高聲音，和往常說了一樣的話，環視周圍的男士們。
幾個人舉手，幾個人搖頭，剩下的專注於螢幕沒有反應。這也跟往常一樣。
從PALL MALL的盒子裡拿出一根菸叼著，卡希說：
「可別抓個怪男人回來啊。」
「我知道，這間公司的怪男人已經夠多了。」
卡希一笑，揮手要她快去。
妮卡走出房間，坐電梯下樓。
她就職的這間公司位於卡爾斯巴德的東南地區，一棟有些年頭但管理完善的十層樓建築，租了整個五樓。
公司在那年春天剛獨立出來掛上新的招牌，獨立出來之前跟總公司關係良好，客戶的轉移也圓滿完成。
多虧如此現在工作量非常大。
這陣子出動全公司從早到晚工作，有時還熬夜加班。
妮卡是系統工程師，高中時寫的程式入選，以此為契機開始進出總公司。
有這個門路，妮卡在大學畢業的同時就被這間公司錄用了。
希望拿高薪的她跨出的這第一步，可以說是最好的起點。
這裡什麼都有，夢想與希望、善與惡、還有美與醜。
充斥工作現場的黑色幽默、系統工程師獨有的奇妙用語、女性主義者要是聽到會暈倒的對話。
雖然不能說是所有人都會喜歡的環境，但妮卡中意現在的職場還有這個業界。這裡有著極為單純明快、有力的思考方式。
能寫出正確程式的人就是正義。在這個不成文規定之下，性別、年齡、人種、思想、宗教都是沒有意義的。
在這裡，程式設計師就是法律。
天色昏暗，外面人已經不多了。
穿過公司前面的大馬路，前往常去的那間甜甜圈店。
這條街不論哪間連鎖店，擺出來的都是粗製橡膠般堅硬的甜甜圈。只有這間個人經營的店會賣柔軟的甜甜圈，尤其肉桂糖甜甜圈是人間美味。她想啜飲咖啡，咬著甜甜圈，邊翻著聖地牙哥聯合論壇報稍作休息。
但妮卡的期望落空了。
店裡出現一陣和這個早晨極不相配的騷動。
兩個男人隔著櫃台正在爭執。
一個是店長，另一個像是旅客。三十五歲左右的男人。多處磨損的西裝，蓬亂的頭髮，邋遢的鬍子。不像是這個城市的居民。
「不（Nine），我，霸王餐，不是。」
那個客人用很重的德國口音說。
「錢，在這裡，沒有換，對不起。」
「所以說我們不收歐元。」
店主約翰繃著臉說。
「要是沒有美元的話，只好叫警察了。」
「換錢，現在，就去。」
「就算你這麼說……」
「別叫警察，拜託。我，約定的時間，快到，會遲到。約好在Cyber Connect。」
男人用非常破的英語拼命地說。
已經走進店裡了，現在要等事情結束呢？還是退出去，今天先用連鎖店的粗製橡膠甜甜圈忍耐呢？正在考慮中的妮卡聽到男人的話一驚。
她想起兩天前，總經理對卡希提到在ALTIMIT公司面試了一個人。
據總經理所說，那個男人沒有預約就突然出現，帶來一個遊戲樣本。總經理覺得那是「非常了不得的東西」，直覺「一定能賺錢」，邀請那個男人加入CC公司，也正式請他進行發表。
──那人拿來賣的是MMORPG（大型多人線上角色扮演遊戲）的基礎程式。在全世界都渴望娛樂的這個時代，令人讚嘆的大型多人線上角色扮演遊戲！沒錯，喂，大型多人線上角色扮演遊戲喔？不是很厲害嗎？只要把它移植到ALTIMIT OS上，不論哪個傢伙都會像看到毛鉤的青蛙一樣興奮地撲上來吧。聽好了，卡希，發表會只是做場面的，絕對不能放那傢伙走。Pluto Kiss之後第一個大型多人線上角色扮演遊戲就由我們來做，要拿到那傢伙「非常了不得」的系統……
從程式設計師奮鬥到這位置的總經理很少稱讚人。
這件事讓妮卡留下深刻印象，就連跟人事業務無關的她，也不知不覺記住了那人的名字與履歷上的大頭照。
她瞬間出聲。
「是哈洛爾德先生……對吧？」
男人回頭，視線和妮卡對上。
比打扮還要年輕。妮卡想。才三十出頭吧。
約翰看到常客妮卡，放鬆了表情。
「妮卡，是你認識的人嗎？」
「對，多少錢？我來付。」
男人似乎想對妮卡說什麼，她揮手阻止。
「請放心，是哈洛爾德‧修伊先生對吧？」
「對（Yeah），沒錯。你是？」
「我是Cyber Connect的員工。啊，等一下。──約翰先生，麻煩外帶肉桂糖甜甜圈。」
將帳一起付了之後，妮卡接過裝著甜甜圈的紙袋，轉身看向哈洛爾德。
「我來買早餐。」
她解釋般地說，其實根本不需要解釋。
「敝公司只要過了這條馬路就到了，我來帶路。」
「到這裡，太早了。希望不會造成你們的麻煩。」
哈洛爾德說。
「不會。」
妮卡微笑。
「現在那裡根本沒有太早或太晚的概念。」
帶著哈洛爾德回到公司，卡希雙目圓睜。
「喂喂，只是開玩笑而已啊。」
他說著，把嘴角的PALL MALL移到另一邊。
「我們的妮卡真的抓了個男人回來了。」
妮卡忍不住用譴責的目光看著上司。
「卡希先生。」
「對喔，這樣政治不正確。」
「我帶哈洛爾德‧修伊先生來了。」
卡希迅速起身。
「我是主程式員卡希，歡迎來到Cyber Connect。」
他伸出手，兩人握手。
「總經理很快就會上班了。妮卡，帶客人到會客室。」
帶哈洛爾德到了會客室，妮卡將咖啡倒進杯子裡。
「請坐在這裡稍等一下。」
「那個，錢，謝謝。我一定會還。」
「現在請先專注在發表會上面吧。」
說完正要離開會客室時，哈洛爾德說：
「那個，對不起。」
「請問？」
哈洛爾德一副被迫與母貓分離的幼貓的表情，妮卡差點要笑出來。
「請告訴我，你的名字。還沒有問你。」
「薇若妮卡，大家都叫我妮卡。」
妮卡說。
「薇若妮卡‧貝恩。」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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