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逮到雷馮斯而徹夜在外奔波,再加上維持緊繃的神經在一瞬間放鬆,睡意也如潮水湧上將我吞沒。
返回家的路途中,莫的駕駛一向安全穩健,坐在車內也彷彿身處搖籃,他刻意播放輕柔的曲子迴盪於這個令人熟悉放鬆的空間之中,上車不到五分鐘,我也承他美意而陷入熟睡。
──『……要是你哭不出來的話,由我來代替你流淚,你不會無依無靠,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姐姐、由我來保護你,恩傑爾!』
「……小姐、大小姐。」
耳邊依稀傳來略顯慌張的呼喚,是十分令人安心的嗓音。
或許太過令人安心,所以我努力想睜開沉重的眼皮卻力不從心,直到右頰傳遞而來一股暖意,輕輕撫過我的眼角,我這才顫著眼皮、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莫。」
「到家了,大小姐。」
「唔……嗯,怎麼了嗎?為什麼這樣盯著我?」
而且,坐在駕駛座的莫撫著我臉頰的左掌並未收回,雖然依舊是他人無法讀懂的面無表情,但我在他的神情裡察覺了擔憂。
他眨了眨眼,再以指腹抹去掛在我左眼角的淚珠後才收回手:「……您哭了,是作惡夢了嗎?」
我回想著方才的夢境──那是兒時實際發生的事。
當年,看著他的模樣也讓我回想起自己也曾遭遇過相似的經歷,如海嘯般襲捲而來的是重疊的回憶,我的痛楚與無助尚且能透過不斷哭泣來渲洩,但眼前的男孩卻連眼淚也流不出來,無法想像他的內心承載了那種痛苦卻無法渲洩。
同為溺水之人,向他伸出援手或許是一種自我滿足與不自量力,要說是尋找相互舔舐傷口的同伴也罷,我只是想讓他明白──他不是一個人,不需要獨自承受。
我隨即微笑道:「嗯,確實是作了惡夢了,不是常有那種夢嗎?夢到被惡靈追趕、拚了命地又跑又躲,結果還是被抓到而絕望到哭出來,大概是這段時間為了逮到雷馮斯累積太大的壓力,一口氣透過作夢釋放出來吧。」
「……」
他若有所思地保持沉默。
一如我能一眼看透莫的思緒,若是我說謊,莫也能輕易看穿我的謊言吧,是否選擇說破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一面卸下安全帶:「累死了、累死了,我要先睡一覺再起來洗澡。」
雖然他不深究,但我仍然不擅長面對被他拆穿謊言的局面。
隨手抓起包包和裝著阿爾多為我買的可麗露的紙袋,空著的手還來不及伸向車門把手,卻又被莫給抓牢。
「……大小姐,能給我一點時間嗎?」
「嗯?」
似乎是怕我中途逃跑,抓著我的手的力道又加重幾分:「雷馮斯挾持我就要脫逃時,為何會有狙擊手?如果是事前安排,為什麼我們三人討論計劃時完全沒提起?如果連您也不知情倒還好說,但當時看您的樣子不僅知情,甚至我猜……您掩嘴咳嗽的動作就是行動暗號吧?」
來了,計劃過程中我最不希望莫留心的事。
不過──他一向細心,怎麼可能會忘了成功逮到雷馮斯的關鍵因素呢?
對此,我也早就準備好了說詞、一派輕鬆地答道:「因為我和阿爾多判斷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就是你被雷馮斯挾持,我們多加的這道保險成功與否關鍵就在於是否會被他察覺還有狙擊手存在,我們商量了一下,雖然你現在的表情讓別人很難判斷想法,但終究不是專業演員,要是無意間透露出訊息而被他警戒就可能前功盡棄了,所以我們才決定瞞著你安排狙擊手。」
──其實,這番說詞並非謊言,只不過更重要的是……
「……」
許久,莫的手始終沒鬆開,但是我凝視著他的灰瞳,卻不由得一顆心揪得越來越緊……
彷如無聲地輕歎,他微抿了抿唇、似是思忖後便鬆手低語:「……是我失禮了,大小姐,您早點休息。」
別過頭,莫一反常態地率先下了車便快步離去,留我一人在車上凝視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
下意識伸出的手掄緊成拳,好片刻,我攤開的掌卻不由自主地撫向心窩。
只因他以眼神對我作出質問與控訴──
──『難道,我不值得您信任嗎?』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只是因為我害怕,害怕將莫也捲入其中,更重要的是……
──你得保持原來的樣子才行,要是有所改變的話,我會……
來到阿爾多家中,雖然相同的佈置風格、沒有增添新的裝飾或傢俱,整間屋子的氛圍卻煥然一新,充滿居家生活感。
無非是人還沒走到客廳,從中便傳出阿爾多那套價格不斐的視聽設備難得響得熱鬧非凡,踏入客廳便見偌大的電視螢幕播放著剛上架串流平臺不久的連續劇,原本過於乾淨到空無一物的桌面也擺上了零食、飲料和吃完還沒收拾的泡麵碗。
我走至沙發側,看著眼前這個單手支著腦袋瓜、側臥在沙發上盯著電視螢幕的同時,還邊往嘴裡塞洋芋片的金髮男人,他戴著一副粗框眼鏡、一身白色帽T和休閒褲,似是嫌瀏海礙事還以粉色髮夾往側邊夾……
「……哪來的沙發馬鈴薯?」
聞言,他連眼也懶得抬、不改其色地回嘴:「我休假都這樣過的,現在又沒辦法工作,所以我只是一如既往地在過日子而已。」
……那晚見到的帥哥殺手是我的幻覺不成?
莫非,擁有偶像崇拜心理的粉絲如果見到偶像私底下並非『人設』的那一面而產生的落差感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把那天在月光之下金髮飄逸、帶點神秘氣息的帥氣溫柔死神還來!
此時,阿爾多難掩倦容由工作室的方向走至客廳,一見到我便以似乎隨時都會虛脫倒下的笑顏招呼:「……小蕾,妳來了,我替妳沖杯咖啡。」
「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就行了!阿爾多哥哥,你又徹夜工作嗎?現在都中午囉。」
他下意識地望向窗外,過於燦爛的陽光對他而言似乎有些刺眼而微鎖眉心、瞇起了眼:「是嗎……中午了。」
「中午了?阿爾多,我要吃千層麵──」
窩在沙發上那顆動也不動的馬鈴薯,以理所當然卻又帶點撒嬌的語氣拉高了嗓門喊著,阿爾多也揚起疲倦的笑顏回應:「千層麵是嗎?我現在去做,等等哦。」
「慢著!」我連忙抓住阿爾多的手腕,皺著眉望向雷馮斯:「你不是剛吃過泡麵,現在還在吃零食嗎!」
「蛤?泡麵是正餐前的點心好嗎,千層麵才是晚餐!」
明明都快日正當中了,晚餐……?
「你不會也整夜窩在這裡追劇吧?!」
他總算坐起身,將洋芋片的空袋子擱在桌上,挑著眉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抬臉望著我:「妳指望殺手過著和正常人一樣的作息嗎?」
肯定是認為我不了解殺手這行才以正常人的邏輯思考試圖堵我的話,但我毫無動搖,紅眸筆直地望著他的臉回嘴:「最好你的工作量有多到非得日夜顛倒不可!」
這回,雷馮斯自知理虧地立刻別過頭:「……我夜型人。」隨後又躺回沙發上喊道:「隨便啦,總之我要吃飯──」
「好、好,我立刻去做。」
眼見身旁的阿爾多微笑著點了點頭又打算往廚房前進,眼前的畫面彷彿是被寵壞的兒子對溫柔的媽媽頤指氣使,而我就是那個看不過去又多管閒事的外人。
我又一把抓回早已累得頭重腳輕、踏出的每個步伐都虛浮得險些踉蹌的阿爾多,鄭重其事地搭上他的雙肩、抬首凝視著鏡面底下已經快闔上的雙眸:「午餐我來解決,你先去睡覺!」
「可是還沒談工作的事……」
「沒有可是,三個小時後我再叫你。」
繞至阿爾多的背後,不由分說地推著他往房間的方向前進,見他有些為難地頻頻回首,最後仍乖乖自己走回房,我這才長吁一歎走回客廳。
回到客廳,雷馮斯早已將桌面上的垃圾整理乾淨,此時他拿著該清洗回收的垃圾走向廚房,我就站在門邊、雙臂交抱看著他站在流理臺前清洗並將垃圾做好分類。
接著他打開冰箱、彎下腰確認裡頭的食材,瞥了我一眼問:「妳想吃什麼?」
「……什麼?」
「該有的食材都有,我來做飯,所以妳想吃什麼?」
突如其來的轉變讓我有些無法調適,狐疑地蹙起眉、拋出疑問:「……你會做飯?」
等不到我的正面回應,他隨意從中取了些蔬菜、雞胸肉和蛋,先是白了我一眼,拉起袖子、熟門熟路地取了砧板和菜刀,俐落地在砧板上敲響起規律的快板:「再不濟應該也強過妳,看妳的雙手就是一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
被戳中痛點,我只能不服氣地鼓起雙頰沉默片刻才開口:「……既然你自己會做飯,為什麼還要這樣為難阿爾多?沒看見他被工作追著跑,連睡覺都猶豫再三嗎。」
雷馮斯開了火,將切好的洋蔥丁與大蒜入鍋、添油拌炒:「因為他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開心?」
「起初我純粹是賭氣想刁難他而已,再怎麼說我也算是……非志願離職?總之,我就是在明知他忙碌的狀況下刻意提出要他做飯給我吃的要求,沒想到他看了空無一物的冰箱以後,興高采烈地載著我去採買食材和一堆零食飲料,看著我吃下他做的料理也笑得十分幸福的樣子……簡直是莫名其妙到讓人想關心他心理狀態的地步了。」
傳來陣陣蒜香後,這回他將切好的雞丁一同入鍋拌炒。
我回想起方才阿爾多的神情──確實,笑容看上去十分幸福滿足,我無法理解忙碌之際還有人對自己任性的話,怎麼還能露出那種笑容?
我微微垂首思考探究其中緣由,又打量著這座偌大的宅邸,回想起阿爾多曾說過的話──為了不讓自己忘卻孤獨的感覺,才刻意挑了因為太大才能顯得冷清的屋子。
──這些年,他究竟承受了多少孤獨的滋味呢?
才會因為家裡多住了個明明是刁難他的陌生人,只因為雙方產生互動,就讓他開心得幾近忘乎自我般感到生活被浸潤的愉悅。
這麼說來──
這個人,果然很溫柔沒錯吧?
甚至是個觀察入微、能夠機警地察覺他人情緒與需求、並不吝提供情緒價值的人。
於是,我也捲起袖子走上前、滿是幹勁地拍著胸脯道:「好,那我來幫忙!你儘管下指令吧!現在我該做什麼?」
他關掉爐火盛盤時瞥了我一眼、輕蔑地勾起唇角:「等妳說得出自己能在廚房幫得上什麼忙的時候再說吧。」
……這傢伙!
阿爾多雖然是茱爾洛帝專屬造型設計師、工作室也設立在茱爾洛帝的大樓樓層中,但嚴格說起來他是以個人品牌工作室的名義與茱爾洛帝簽約合作,而非一般的雇傭關係。
今日便是他一年一度的個人品牌發表會,近期讓阿爾多不得鬆懈、日以繼夜地埋首工作,雖然也有作為『鷹』的業務原因,但最主要還是為了籌備這場發表會。
我與父親帝維瑟受邀參加,畢竟阿爾多的時裝秀採用的多半是茱爾洛帝旗下的模特兒。
由於阿爾多已是眾所矚目的國際知名造型設計師,所以無論是媒體、時尚界、演藝圈或名流每年此時於發表會出席也都是例行公事。
雖然我兩年來積攢的那一丁點名氣,在這種地方只顯得貽笑大方,但我今日仍舊刻意打扮得更加低調一些,完全不想被人打擾。
這種免不了需要社交的場合,對父親帝維瑟而言即便駕輕就熟卻也稱不上喜歡,在打過一輪招呼後,他總算勉強自己保持微笑回到享受六根清淨的我身邊。
「真是……就是因為得像這樣四處打招呼才不想來,煩都煩死了……」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聊作安慰,他又接著哭訴道:「小蒂蒂,聽我說──我啊,最近才做了網路上很紅的MBTI測試,結果測出來是I型喔──所以這種場合實在很耗費我的心神。」
「畢竟這也是工作的一環嘛,這就表示爸爸你已經是個優秀的大人囉,懂得適時妥協很棒哦!」
正當我環視今年又有哪些家喻戶曉的名人到場時,見到一團人群特別密集之處中位處圓心的人物,我不由得蹙起眉咕噥:「嘖,看見髒東西了……」
雖然現場略顯嘈雜,但身旁的父親沒聽漏我的咕噥,順著我的視線方向望去,極其自然地抬起手打招呼:「唉……妳啊,再怎麼說現正和克里歐合作一部新戲,若是這種露骨的厭惡被人拿去大作文章,從情感層面而論,因為焦點被轉移而造成所有在這部戲中付出的心血的人努力都被踐踏,從商業利益考量也會對戲劇與贊助商等造成負面影響。其實,不僅是在鏡頭面前、不問職業與身分,我們在人生道路上也時常必須將許多情緒掩藏在各種人生角色的面具底下,不是嗎?」
「……嗯。」
父親以世上最溫柔的口吻說出我早已深諳的大道理,也正因為語氣之中沒有譴責,更讓我深刻體會到自己的不成熟,為此感到羞愧與不甘心。
我閉上眼、作了幾回深呼吸,試著將多餘的個人負面思緒排空,一如我在正式開拍前集中精神進入角色一般。
再度睜眼,即便克里歐的身姿映入眼簾,我也能夠掩藏醜陋的厭惡之情微笑著。
正於此時他發現了我的存在,我也以禮貌性的微笑向他點頭致意,他顯然訝異地微瞪圓雙瞳,又疑惑地眨了眨眼,在與周遭人交際之餘又幾度瞄向我。
……忍耐,我也必須表現得像成熟的大人才行!
他總算將身周的人都打發離開,隨即帶著一張發現世界驚奇般的笑顏一步步逼近,我僵硬的笑容已經瀕臨臨界點:「……他再繼續接近的話,我就要變臉了。」
現場燈光暗了下來、響起了開場音樂,也因此在場除了媒體即刻架起機器對準伸展台,其餘所有人一致停止了交談與手邊正忙著的事,無一不將視線投向舞台摒息以待。
所幸克里歐也因此停下腳步,站在左前方不遠、能清楚看見他側臉的位置。
這場時裝秀的主題是『重生』,在音樂的選用上節奏明快且有幾分磅礡氣勢,專業模特兒們隨著節奏、踩著強有力的步伐走向伸展台前方,不僅充分展示出阿爾多所設計的服裝特有的魅力與巧思,更是將迎向重生的熱情與願景經由舉手投足展現得一覽無遺。
音樂由相對磅礡的重拍變得輕快舒暢,衣裝的色調與風格也由令人印象深刻的濃墨重彩變得輕盈明快。
這樣的安排確實很有阿爾多的風格──迎接重生前,彷彿經歷的是黎明前最為黑暗的時刻,必須擁有堅強的意志、熱情與期待才可能迎來蛻變與重生,在破曉之後反倒得以輕裝上陣,一切變得明快且豁達。
來到時裝秀的尾聲,音樂又轉趨昂揚,時裝秀壓軸出場的模特兒一身沉穩優雅的紅褐色西裝及鐵灰色長版大衣,隨著前進的步調、大衣的擺動能看見內裹是彷如掩藏慾望與野心象徵的藍灰底豹紋絲質布料。
他的身材高挑精實,燦亮的金髮與深邃藍眸隨即成功抓住了在場所有人的眼球,無非是因為作為壓軸模特兒,他的身形與相貌皆無可挑剔,但是……
──他是誰?
這恐怕是所有人心中的疑問,畢竟這個外形過於搶眼的男人不僅無人知曉,他的神態與台步都顯得緊張而生澀,為什麼揚名國際的設計師會將這麼重要的場面交給缺乏經驗又默默無聞的人?
我看著伸展台上努力掩藏此刻心情五味雜陳的男人──雷馮斯,淡淡地勾起淺弧。
「……這是、妳和阿爾多……搞的鬼?」
接到問句,我轉向身旁面露驚愕且不可置信神情的父親帝維瑟,這樣的表情間接證實了阿爾多私底下對我說的另一個情報──
──『小蕾,這場賭局贏得的最大籌碼也許不是挖掘到足以將克里歐拉下男主角寶座的寶藏藝人,而是……』
我不自覺得瞇起笑眼,望著父親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雷馮斯而顯得焦急的側臉、慢條斯理地回應:「就算我不是掌控大局的那個人也無所謂,只要──」
這回,父親總算轉過頭來、緊抿著唇而難掩慌亂地凝視著我。
──『我們達成心願的關鍵,或許……』
一字一句、清晰明瞭地對他說出口:「把你們全扯進這個局裡就行了──」
──『就是雷馮斯。』
這場時裝秀,不僅是雷馮斯一人被強拽上舞臺,在鎂光燈下披露的初征。
同樣被強拽上另一個舞臺的──還有我的父親帝維瑟乃至整個黃泉。
「……你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
「不知道,正因為你什麼也不肯對我說,我只好用自己的方法讓這場鬧劇強制開場,不是嗎?」
以理直氣壯的口吻回嘴時,他的神色越發凝重甚至盜了些冷汗。
在我將視線重新投向伸展臺之際,眼角餘光卻瞥見了克里歐的側臉,對於在演藝圈裡闖盪多年的他而言,接觸各種類型的俊男美女早已習以為常,甚至有些審美疲勞的程度吧,但是……
──為什麼他的表情,看上去會比父親還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