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湧幻夢
滾滾明鏡
溢於眼眸
青藍如火
男人推開門，然後照慣例喊了一聲。
「我回來了。」
沒有回應。
這個沉默意料之中，因為打從他搬來這間屋子，他就一直處於獨居狀態。但男人心裡還是有一股超脫現實的期待，他的造物能自我進化，賦予自己聲音、生命，甚至是感情和智慧。
如此的願望，背後自然有更為強烈的渴求，這是他製作人偶以來，花費最多心血的作品：將近半年的時間投入，無數的金錢、探索，如果再算上人情債——那該死的白眼狼——和製作過程犧牲的健康，這可能是有史以來最昂貴的人偶之一。這不只是一樁生意，這是他打算在歷史上留下的一頁，他的加拉媞亞。
雖然內心激動，但工匠依然有條不紊。他輕放下背包，掛好大衣，並走向火爐為其添柴，外頭積雪覆蓋了整個門檻和屋簷，他拿起掃帚將其清除。信箱裡面有兩封信，一封是客戶準備後天到訪的問候，另一封是白眼狼的催繳通知。將這些信件帶回室內，他開始整理背包裡的戰利品。這些日常瑣事處理完畢，他才終於將注意力轉移到工作室內。
正確來說，是端坐在椅子上的人偶，它的眼睛緊閉，頭輕輕前傾，白髮及肩，皮膚的材質精細，打磨得以假亂真，宛如瓷器，為了遮住機械關節，工匠為她量身縫製了一件短袖黑袍，採用質地豐厚而柔軟的黑色緹花絲綢，在光線下能呈現淡淡的光澤，袖口稍微加寬以方便活動手臂，還為它穿上了開指袖套，袖套上綴有宛如霜花的銀色刺繡。如果從遠處看，很容易將它誤認成一位文靜、神秘且略帶憂鬱氣息的少女。
工匠到它背後，撥開後頸細白的頭髮並掀開接口蓋板，終於開始人偶的收尾工作，雖然耗時不到五分鐘，但他至少花了三天在遺跡裡探索，才找到適配的零件。雖然他本人可以直接製作，但他心裡還是抱著某種儀式感，認為用遺跡的產物開頭，就也應該用遺跡的產物做收尾。
稍微打磨零件，確定形狀完美契合後，工匠裝上零件。複雜的齒輪開始低聲旋轉，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嗡嗡聲，面前的少女緩緩抬頭，他才沿著剛剛的動作將恢復人偶頸後的蓋板，將銀白色的長髮仔細地覆蓋回去。
「真是美麗的頭髮。」
人偶張開藍色的雙眼。
「這張臉也很漂亮。」
她開始四處張望，然後目光便鎖定在了工匠身上。
「人格、認知機能也正常運作。」
他將最後一個配件交給人偶，那是一頂黑色的頭紗，僅能覆蓋她的後腦勺，裝飾著藍色和橘色的羽毛，相比於那件黑袍顯得有些簡陋。頭紗的邊緣有金色的刺繡，細小而精緻的字跡印著她的名字——希斯特利亞(Historia)。
「接下來，就是唱歌了。」
此時工匠開始收拾自己的工具。希斯特利亞將頭紗戴上。
隨著人偶開口，歌聲緩緩湧出，宛如清晨的露水滴落在嫩葉上那般細膩，又如遠處山巒間回盪的輕風，帶著一種幾乎觸摸得到的純淨和空靈。歌詞內容來自於童話，是一位勇敢的騎士，對抗毀滅世界的巨龍，最終守護自己愛人的故事。在歌聲的包裹下，時間似乎暫時停滯。也包括正準備帶著工具箱和備用零件走進儲物間的工匠，他不由自主地放慢手中的動作，無聲地將雜物放下，背靠冷硬的牆面，任由那悠揚的旋律攫取全部感官，直到歌聲停止，歸於寂靜。
最後一個音符像輕風一般消散在空氣中。工匠睜開眼，短暫的失重感讓他需要片刻來重新適應。自豪感湧上心頭，他有一股鼓掌的衝動，他想大聲讚揚和誇耀自己的技術。但他顯露在外的只有比平常稍高的嘴角，他走近希斯特利亞，與其對視，看著那雙青藍色的雙眼說。
「感覺就像，我把童話裡的公主帶到現實一樣。」
此時，工匠看到，或是感覺到，人偶的藍色眼睛裡閃爍著微妙的光芒，仿佛這些簡單的話語賦予了她生命力。她嘴角輕輕揚起，形成一個幾乎不可察覺的微笑。
他回頭，沒有多想，繼續將雜物搬進儲藏室整理。
「如果這次的作品不能賣個高價的話......」
希斯特利亞再次歌唱，這次的歌曲是一首民謠，講述的是一群在烏龜殼上遊玩的孩子，他們的喧鬧吵醒了烏龜，最終全被甩了下來。
「啊，克雷門先生，真是好久不見。我聽聞您最近又完成了一件新的傑作？」
說話的是這次的客戶，菲奧雷爾(Viorel)，人偶收藏家兼人偶工匠克雷門的大贊助者，希斯特利亞的潛在買家。他穿著非常古典的組合，訂做的黑色燕尾服、禮帽、單邊眼鏡、手杖、細心修剪、一絲不苟的鬍子和短髮，很容易就將他與工業時代前期的貴族聯想起來。而他的來訪理由同樣非常有貴族氣息，拜訪自己贊助的藝術家，順便擴充自己的收藏。
克雷門(Cleman)正在擦窗戶，他本已知道菲奧雷爾今日會來訪，但他並沒有預料對方會這麼早抵達。時鐘指向早上十點，菲奧雷爾顯然是起床後吃過早餐就直接前來了，這與他慣常於下午一點左右抵達的時間大有不同。通常菲奧雷爾會佔用整個下午，詳細檢測並提出各種修改建議。
「讓我猜猜，你是通過街上的流言蜚語得知的？」
「確實如此。那孩子的歌聲似乎已經成為了鎮上的熱門話題。」
看來希斯特利亞的歌聲不僅震撼了他，甚至在街坊間引發了熱烈的討論，消息如同翻滾的波浪，迅速地從一條街擴散到另一條，最終觸及了菲奧雷爾的耳朵。
「你的手藝向來出色，這次似乎又超越了自己。」
「感謝您的肯定，我一直在努力精進自我。」
克雷門謙虛地回應。便開門將客人引進工作室內。
希斯特利亞正在看書，這點倒是稍微反常，通常人偶都是透過更直接的方法吸收新知，比如觀看演示、實際操作、或是聽取講解（但僅限小部分簡易的操作）。但人偶模仿人類的動作一直都是正常現象，所以兩個男人都沒有做太多想像，對菲奧雷爾而言，希斯特利亞那驚人的美貌尤其令他印象深刻，他難掩自己的敬佩和喜悅之情，恭敬而反常地對這位美麗的女性舉起帽子。
克雷門等這位紳士完成致意，便對下達了指示。
「希斯特利亞，可以為他唱一首歌嗎？」
．．．．．．
「唱歌啊？就像你之前為我歌唱那樣？」
希斯特利亞將書放下，閉起眼睛，然後張口。
．．．．．．
一連串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這不是任何人類的聲帶所能發出的聲音，反而像來自於數十年未經潤滑的機械，每一個音節都像是錯位的齒輪在硬生生地彼此扭曲，發出嘎啦嘎啦的尖銳響聲。隨著每個音符的振動，那些生鏽的鉸鏈似乎也在緩慢、痛苦地拉扯。
兩位男人呆立不動，面面相覷。在克雷門還來不及開口之前，菲奧雷爾已經退向門口。
菲奧雷爾帶著一絲歉意。
「嗯...似乎出了點小問題，今天就不打擾了。」
克雷門急忙開口，想挽留這位客戶。
「等等，這可能只是...」
「沒必要送我了，你繼續忙吧。真遺憾，我們改日再談。再見了，克雷門先生。」
克雷門的手還懸在空中，轉眼間菲奧雷爾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外。
突如其來的打擊讓克雷門瞬間失去力氣，他癱坐在沙發上，頭無力地倒在背墊上，眼睛無神地凝視著天花板。他突然感到手臂上有某種溫暖而略帶冷涼的觸感觸感。他挺直身子坐好，希斯特利亞跪在他旁邊，輕柔地將手放在他的手臂上，臉上帶著一絲難以解讀的微笑。
「為什麼？」克雷門困惑地問，他緩緩地站起來。「你在我面前唱得那麼好，為什麼在別人面前就...」
他朝向門口走去，他需要出門散散心，也許還能理清思緒。
「你是討厭我嗎？」
在克雷門打開門的那一刻，一雙溫柔的手從後面輕輕扭轉了他的肩膀，然後溫柔地托起他的臉龐。那雙手無疑是希斯特利亞的，克雷門驚訝地看到她的臉上露出前所未有的表情：眉頭緊皺，眼神堅定。
她生硬地，一字一頓地說出：「那。是。因。為。我。愛。你。」
幾位經過的婦女目睹了這一幕，好奇地投來八卦的目光。克雷門知道謠言的速度有多快，立即反應過來，迅速關上了門。他蹲下來，希斯特利亞也隨之跪下，直到兩人的視線平齊。他輕輕地將手放在希斯特利亞的肩上，用關懷而嚴肅的語氣問道，就像家長指導孩子一樣。
「你知道這些言語的意思嗎？」
「你是...」
克雷門全神貫注地聆聽，想知道希斯特利亞學會了什麼，他並不是善於抒情之人，希斯特利亞可能是從書本中學到了這些詞句。
「...將我從童話故事中帶出來的那位騎士。」
克雷門看向那本童話書，騎士、惡龍、戀人，這是老套故事書的金科玉律。
他半開玩笑地說道：「我說不定不是騎士，反而是盜匪或是小偷呢...」
「就算是也沒關係。」
克雷門的神經瞬間繃緊，忍不住又望向希斯特利亞的臉。
「只要你在我身邊，不管怎麼樣都可以...」
人偶放鬆了身體，神情滿足，她閉上了眼睛，看不見青藍色的瞳孔。
克雷門緊閉雙眼，深吸一口氣，思索了片刻便得出了答案。
「我知道了，就暫時讓你待在家裡吧。」
希斯特利亞的臉上又浮現剛剛那難以捉摸的笑容，似乎早已料到，克雷門起身前往儲藏室，構思怎麼消耗剩餘的材料。但是人偶用更快的速度擋在儲藏室的門前，跪著。
「你該不會，不想讓我做一個新的人偶？」
點頭。
今天的事情已經夠令人費解了，這一齣又完全打消了克雷門的工作念頭。克雷門長嘆一口氣，坐回沙發上，在任由重力使自己躺下的那一刻，希斯特利亞也坐上沙發，擋住了他倒下的路徑，她的臉柔和地依靠在克雷門的肩膀上，隨著他們身體互相依偎，她低聲吟唱起輕柔的小調，如同遠處傳來的晨曦與微風。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