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莫,莫莫!」
模糊的呼喊在遠方搖曳,如河畔對岸的燈火,由遠而近。
「快躲開!」
莫宇帆倏地睜眼。
影絲織成的藤梢近在眼前。他在千鈞一髮之際側頭,閃過了瞄準額頂的攻擊。擦過耳邊的軟藤砸進石壁,震得他右耳幾乎失聰,強勁的氣流掀起額前碎髮。
石堆中露出被血染黑的袖子一角,他低首咬住,將無力的右臂從岩牆尖柱上扯了下來。血花朝深不見底的巨坑灑落,又是四根藤蔓從地底竄出,分別朝他與攀在坑壁上的勁裝女子襲去。
莫宇帆從碎石堆中拔起身子,左手自然地朝空中一伸。
對面的羅蔓甩出髮尾,將他遺落的武器擲出。佩劍化為銀光一閃,回到下墜的莫宇帆手裡。他朝碎岩牆翻身削下,斬斷追擊而來的影絲,又將佩劍射向襲擊女子的觸手。
前兩根藤蔓被輕易砍斷,後兩根藤蔓卻毫髮無傷。劍刃砍在柔韌的影絲身上,輕易就被彈開。黑衣女子被打得失去抓握,往黝黑的深淵墜了下去,翻滾時不忘朝佩劍伸手。
莫宇帆甩出海麟鞭捲住羅蔓的腰際,在下一波攻勢襲來前將她扯開。兩個人蹬著突起的石柱躍出深坑,爬回山脈深處的巨大坑洞邊緣。
女子像獵豹一樣四肢著地,柔軟矯健地匍匐在地上。經過劇烈的空中翻滾,她烏黑的秀髮仍然整齊無比,長長的髮瀑往兩旁散開,露出捲在裡面的佩劍,朝莫宇帆伸去。
莫宇帆以左手握住劍柄,迅速還入鞘中。
「妳退後。鎖魔不起效果,這些東西身上沒有魔力波動。」
「你要討伐它?」
「放任不管說不定會追出來,和商隊碰上就麻煩了。最好的辦法是在這裡解決。」
「太亂來了,我們連它的弱點都不知道。而且那到底是什麼東西?斬擊有時候有效,有時候又完全無效,你要討伐總得先有方法。」
羅蔓翹起的頭髮喪失支撐,披散在伏低的背脊上,和黑色的衣服融為一體。她看著莫宇帆按住肩頭,輕描淡寫地一拔一壓、舉起遲緩的右手重新活動,不贊同地皺眉。
「我有頭緒,讓我試試看。」莫宇帆微微瞇眼:「撤退不及的時候拜託妳了。」
他大力掐住右臂的傷口,擠出滿手熱騰騰的鮮血,往空中以灑。醇厚的魔力隨著血腥味散開,山體深處又隆隆震動起來。
羅蔓迅速朝右側退開,攀上山洞的石壁從洞頂觀戰。四根藤蔓從洞裡竄出,朝莫宇帆襲來。莫宇帆再次躍下深坑,踩上坑壁邊突起的石柱不規則地竄逃,翻身時兩手聚滿魔力往牆上一拍,在石壁留下一長串血手印。
後面的藤蔓突然改變方向,狠狠扎進土石,在他的掌印上蠕動鑽撓起來。
莫宇帆以非慣用手拔劍,在空中回身斬下,藤蔓碰到發出白光的劍刃應聲而斷。
「是魔力。」他翻回洞口,對羅蔓確信地說:「它對魔力有反應,帶魔力的斬擊才能湊效。」
地底傳來模糊的騷動,斷掉的觸根未再追擊,而是安靜地下潛沒入黑暗。山洞裡再度恢復平靜,只剩下細小微弱的風聲。羅蔓從洞頂翻身墜下,重新降落在莫宇帆身邊,貓一般的腳步發出輕微聲響。
她蹲在洞口凝視黝黑一片的深淵,發現幾節斷掉的藤蔓卡在岩壁上,彎身用頭髮捲了回來。
莫宇帆握住右臂緩緩後退。濃郁的魔素混合腥血的味道,源源不絕地從傷口外溢。鮮血很快染濕袖襬,滴落在地,留下一長串血跡。
過了一陣子,地底依然風平浪靜。影子編織的藤蔓不再襲來,也沒有再聽見任何聲響。
「看來暫時不會再出來了……」
羅蔓從貓腰的姿勢站了起來。莫宇帆這才放過他可憐的右手,將空中逸散的魔力吸了回去。
看來剛才不該斬得太快,應該先往山洞外撤退,試圖將地底的本體引出來擊殺。他遺憾地想道,一邊以全力催動魔力療傷,右手的傷口很快止住血流。
「你以前看過這種東西嗎?」
「看過一次,不過……」
莫宇帆看著靜止不動的藤蔓殘骸,陷入沉吟。漆黑的藤蔓依然纖長柔韌,即使脫離主體也沒有改變。前端有五個樹瘤狀的突起,正好排成一排,近看更像是一隻軟趴趴的小手。
他記得莫羽在研究所祓禊的時候,影人們可是化為灰燼消散,沒有留下任何殘餘。
羅蔓蹲下身研究地上的藤蔓殘骸,用髮梢戳了幾下:「要帶回去嗎?」
莫宇帆手癢地動了動手指,最後還是搖頭。調查隊隊員們沒什麼自保能力,若是就這樣帶出去,在路上發生未知的變化,他不確定靠他與羅蔓能否在應付的同時保護好其他人。
羅蔓是中途加入隊伍的。他們在回程途中巧遇,羅蔓聽說他在當保鏢,便問調查隊缺不缺人手。當時調查隊已經完成勘查,帶著珍稀植物樣本準備下山,夜半扎營時一位學者發現了附生在礦石上的稀有苔蘚。這種苔蘚極其罕見,全大陸幾乎只有荒夜嶺採集得到,山脈的深處有很多洞窟,和幾百哩外的荒夜嶺相連,偶爾會有魔獸或動物會通過地底將其他生態帶到中央山脈。
離預定的任務歸期還有時間,調查隊不想放過這個機會,二話不說便聘了羅蔓,打算花時間額外採集一些苔蘚。幫忙的人手自然是越多越好,更何況還是以中央山脈探索為主業的獨行俠獵人,這一代可以說是羅蔓的後花園。至於莫宇帆,能多採一點材料代表他能夠還更多的欠款,況且他完全沒有立場拒絕。只不過進入這座洞窟採集到一半時,眾人便遭到影藤蔓的襲擊。
在他和羅蔓應戰的時候,調查隊的人先退了出去,除了他之外無人傷亡。
莫宇帆很想追下去討伐,但貿然深入地底顯得過於無謀。山嶺裡仍有魔獸出沒,調查隊在外無人保護,他們不宜離開太久。現在還是先護送調查隊平安下山再說。
目前尚不清楚襲擊者的真面目是什麼,不知道它會如何行動。要是底下的「生物」在他們離開之後追出來就麻煩了……
莫宇帆盯著洞窟的石壁,左手按上劍柄。
「莫大大,你該不會又想……?不不不,你冷靜,冷靜點不要衝動,這真的不是個好主意。沒有人保證把洞打塌了之後就能擋住裡面的東西。」
羅蔓耳前的髮尾緊張地揚起,思考著是否該纏住莫宇帆的佩劍。莫宇帆深幽地盯了一會兒洞頂,最後在羅蔓擔憂的目光下打消念頭,淡漠地鬆開劍柄。
「走吧。」
羅蔓用髮尾捲起觸肢的殘骸,朝地底大坑丟了回去。藤蔓屍體旋轉著無聲墜落,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
寒易天對著擦一半的地板陷入苦惱。
由於前陣子的混亂,宸翰宗傷的傷、病的病,生活好不容易才重回正軌,他和莫宇帆都忘了一件事。
回家後莫羽問起來時,他和莫宇帆統一口徑,聲稱最後折痕開了一道裂口,大家便趁著混亂從出口逃脫,因此幸運地被送回小恆山。嚴格來說完全不算是說謊,只是中間省略了不少關鍵。然而問題是莫羽恢復另一副模樣、還徒手撕裂折痕的時候,現場不只有他們。
──商祈那時也看到了!他跟莫宇帆完全忘記啦!
怎麼辦?商祈會願意幫他們保密嗎?如果向商祈聲稱師姐有病在身,偶爾會性格大變不能受太大的刺激……之類的說法應該有機會被接受吧?但是他又不希望商祈用異樣的眼光看師姐……
「我回來了──」
小寒舍大門傳來開關的聲響。寒易天趕忙拋開煩惱,從二樓迴廊直起身子,打了一聲招呼。
「歡迎回來,師姐。拜訪鄰居還順利嗎?」
「很順利喔!啊,也不能說順利吧,算是一波三折,但是非常開心!」
莫羽在門口抖淨抖篷,脫下手套、換下雪靴,蹦進屋子裡伸展一通。
「天兒,我好餓喔。什麼時候可以吃飯?」
「啊,是,我馬上去弄。」
剛走下樓的寒易天腳下一轉,往廚房去了。
千林臭著臉坐在客廳,仍在為昨日的事生氣。見莫羽走上前來,她撇過腦袋,不過還是任由莫羽摸她的頭,沒有尖叫逃跑。
今天是虺民的味道就可以嗎?
莫羽好奇地戳著新師妹的臉頰,換來她嫌棄的眼神和抗議地噘嘴。小妖精溜下餐桌,追在師兄的後面,飛快地跑了。
她遺憾地看著千林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決定先回房將這兩日的神獸見聞一一寫下,好等莫宇帆回來後分享。當然,等到師父和師弟問起,她只是陪同畢斯卡去他領「作客」,絕對沒有參與什麼慶典的準備工作,絕對沒有。
她將神性譜和皇族,神性的化身,容器,保管火種的神獸,魔獸會污染泉源,以及虺寨的各種見聞等紀錄完畢,之後簡單洗漱了一下,拿簪子綰起小小的髮包。
虺寨裡實在是太熱了,她到現在還滿臉通紅。盤起頭髮後清涼不少,開門掀起的微風吹得脖頸一陣刺激。她佇足想了想,又抓來一條薄巾圍上,免得被師弟追著嘮叨。
要是一直這麼大冷大熱,過幾天肯定會病倒,明天要換套易穿脫的衣物。她邊盤算邊往樓下走去,思索著等到莫宇帆回來,若是她還要去書閣上課,去虺寨的時間該如何安排。
屆時的課表會怎麼排呢?師弟的課業很重,現在又多了個師妹,再將她加進去,師父應該是沒有空注意到她在做什麼。
瞞著家裡人偷偷行動的刺激感讓莫羽興奮不已。她已經期待起畢方祭的時候魔族們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忍不住掩嘴吃吃笑了起來。
踏著輕快的步伐來到廚房,映入眼簾的是開裂的流理台。看見淒涼的慘狀,莫羽這才想起廚房被畢斯卡弄壞,方向一轉往小廚房走去。
寒易天正在往灶內加柴,千林在水盆旁撈取蔬果,將洗好的生鮮擺入盤中,小人兒們聚在一起忙上忙下的景象熱鬧鮮活。見到莫羽出現,寒易天的視線果然落上她的脖子,潤紅的小嘴不滿地嘟起。
他擦淨雙手,走到莫羽前面,扯緊鬆垮的圍巾碎唸了起來:「您這樣會著涼的,師姐。」
莫羽搧了搧臉頰:「虺寨很熱嘛。」
「很熱嗎?」
「很熱喔!裡面──」
她頓了一下,正要提畢方營火的壯觀,突然想起師父和師弟偷瞞著自己參賽的過分行徑,決定賣個關子,改口說道:「等祭典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寒易天猶豫了一下,為她綁好圍巾,硬著頭皮問道:「師姐,畢斯卡兄之後還會來作客嗎?」
「會吧。怎麼了?昨天真的很抱歉啊,如果是熊毛的事情,我會提醒他下次不要這樣的。」
她剛剛離開虺寨的時候,後勤長老西里昂和她說畢斯卡被卡芙蘭──就是考驗她和老大默契的警備隊長──預約了,幫忙完後勤還要去警備隊報到,大概到深夜才會被放回去。畢斯卡叫她自己先走,於是她跟老大約好,隔天的早晨再在秘密據點碰面。
「師姐,我們現在的庫存大概養不起畢斯卡兄。不知道師父會離開多久,我擔心食材的庫存,那個……」寒易天紅著臉低下腦袋,囁嚅半晌,慚愧地坦白:「如果是吃茶還沒什麼問題,但若是要用膳,招待起來可能會有點艱難。天兒很抱歉。」
「咦,是這樣嗎?抱歉,抱歉!都是我沒注意。」莫羽歉疚地按住師弟的肩膀:「你放心,我知道了,在師父回來之前,我不會再邀老大來家裡吃飯了。」
一想到莫宇帆回來後要向他解釋廚房的慘狀,她的腦殼兒頓時疼了起來。
「天兒也想幫助離家出走的畢斯卡兄,但是力不從心。真的很抱歉……」寒易天揪住圍巾的尖端,可憐兮兮地賣慘:「天兒實在想不到該怎麼同時餵飽四個人。」
莫羽的注意力馬上被轉移,拍拍寶貝師弟的腦袋,輕快地安慰:「沒事沒事兒,你不用擔心。畢斯卡兄傷已經好了,我想他今晚就會回領地去了喔。」
「好了?」寒易天驚訝地眨眼:「這麼快?」
「對呀。我跟你說,我們今天……」
莫羽興致沖沖地講起試煉的事。
寒易天聽得驚嘆連連,角落的千林也忘了生氣,睜圓大眼湊上來聽故事。莫羽隻字不提自己的目的,省去最後她參與的部分,將其他見聞分享了一遍。
「不同的血脈也會在一起混居?看來古老血脈也不是只有排外的種族。」
「嗯。不過好像也只有一小部分,混居的同時也還是很排外耶。不知道其他的領地都是怎麼樣的?」
寒易天關上灶門,搬來踮腳箱放在爐灶前面,端起食材和鍋鏟料理起來。
「接下來會拜訪其他的鄰居嗎?」
「這要看畢斯卡兄的打算。後山其他鄰居的情報或許能向虺寨的鄰居們打聽。只不過我認為不宜太快,要先和虺民們打好關係再說。」莫羽在一旁捧著盤子幫師弟打下手,順便徵詢結社軍師的意見:「天兒怎麼看?」
「我覺得很好喔。聽您的描述,虺寨是個龐大複雜的領地,光是想和該領的居民打好關係想來就要花不少功夫。師父也說過,後山的鄰居們和前山大不相同。不要急著和太多領地建交,先弄懂虺寨的規則,再慢慢深入也不遲。」
寒易天專注揮舞著鍋鏟,抹額隨著他的動作一顫一顫,在肩膀上不斷跳動,不放心地叮囑:
「您在行事上也要注意點喔?像是送禮的方式,肢體接觸的方式,再不清楚宜忌之前,建議不要貿然送禮,否則可能會被誤會。」
方才莫羽說到摸長老蛇尾的部分時,他差點就嚇得燙到手指。怎麼可以亂摸神獸的尾巴,萬一是准許求偶的意思該怎麼辦?
食色性也,他才不相信莫羽真的不懂,就算喪失記憶,師姐的本性可不會因此改變。不過是裝瘋賣傻罷了!
每次都趁他不在到處勾引別人,真是氣煞人也。小魔族甩著鍋鏟憤憤地想道。
「對了,天兒,昨天畢斯卡兄說過……」莫羽將人類和神獸結為連理的對話復述一遍,看著地主的小寵兒,期待地問道:「你覺得我可以去問問地主大人嗎?」
寒易天清了清喉嚨,放下鍋鏟,站在箱子上居高臨下地反問:「師姐,您難道不知道,世間有一個真理嗎?」
「那就是?」
「知道太多死得快!」
小寒舍管家模仿莫宇帆的語氣,殘忍無情地結束了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