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踏入建築的陰影內後，莫羽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胸口的鬱悶感揮之不去。她吐出一口濁氣，試圖忘記剛才的插曲，走到符文區取出目標的書冊。古銅色的書皮上印著黑色的花紋，內頁的畫充滿了花草的氣息，是本森林風格的符紋圖冊，裡面有許多有趣的設計。
這本符紋冊專門以「野地」為主題，從各種角度構解龐大複雜的立體符紋，深得她的喜愛。
她順著少有的清晰記憶在原地翻頁，很快就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回去將書冊攤開在寒易天眼前，指著精美的符紋圖案。
「看，就是這個，捕獵草警報。」
寒易天懷疑地瞇起眼睛。
從名稱開始聽起來就很不妙耶？仔細一看，介紹裡還寫著：【創造出宛如捕獵草的陷阱，在捕獲目標的時候發出響亮的鳴音警示，讓周遭心神一振！】
「這個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啦！你看，很簡單，把這裡去掉──」莫羽用兩手圍出一個圓，遮蓋住符紋的大半部分：「剩下的部分應該是聲音的核心，把這個直接換進你的門鈴就好了！」
寒易天端詳了一下，仍覺得有點奇怪，指著她圈出來的圖案。
「以一個只是發出特定聲音的符紋來說，不覺得太複雜一點了嗎？」
「所以一定是清脆又動人的聲音吧！」
莫羽滿心期待地說，將書本迫不及待地塞進師弟手中。
「真的沒問題嗎……？」
比起聲音究竟清不清脆動不動人，寒易天比較擔心和原本的設計圖接不起來。
莫羽拿來的圖冊他沒有讀過。符文學浩瀚精深，書閣有許多莫宇帆的收藏，大流與小眾繁多雜亂，他沒有那麼多時間翻看。莫宇帆要求嚴格，基礎的知識一律熟背，抽考時背不出就會挨打，因此寒易天將心力都放在功課上，偏門的流派較少涉獵。
反倒是莫羽因為喜歡和好奇，生病前每日來書閣的時候，時常像在翻菜譜一樣亂翻。照她本人的說法，反正不管記多少都會忘記，到頭來都是看開心的，所以她愛怎麼看都沒有關係。
他埋頭研究莫羽圈出來的圖案。複雜的紋理構造陌生，風格也與他所學大大不同。他看不明白師姐是如何拆解的，想先翻翻書仔細研究，但是被莫羽連聲催促，只好硬著頭皮將鈴音的部分抹去，置換成陌生的符紋圖案。
和文字符學不同，圖形式符紋不需深刻的理解，只要迴路構造正確，便能夠發揮基本的效果。將圖案印入腦內再複製，對寒易天並不困難，很快就改好新的門鈴。
莫羽再度拿起晶石：「那，要碰了喔？」
寒易天忐忑又期待，靠在桌邊認真地等待。
她食指一推，將晶石壓上符石一號的座底凹槽。
那瞬間，空氣在眼裡出現了形狀。
大概是腦袋受到衝擊的幻象，又或是對危機的感知，他們彷彿看見一道無形的波動，以符石為中心向外震盪，像暴風一樣在書閣炸裂開來。
「哇啊啊啊啊啊！」
莫羽驚恐地尖聲大叫。
巨大的鳴響迴盪在耳邊，腦中，書閣內，口鼻間，工作棚，宸翰宗的空氣──無處不在。感官像是連腦殼都被拔起來搖晃一樣暈眩。莫羽和寒易天跪倒在地，可憐地抱緊自己的腦袋，以免腦髓從耳朵裡被晃得噴濺出來。
「師，師姐，魔石，魔石──」
寒易天痛苦地大喊，隨後便發現根本是徒勞。連他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幸好莫羽也想到了一塊，即使收不到師弟的提醒，她的視線也望向符座。
可怕的音波在不停震盪，總覺得臉頰都被吹得變形。她奮力一撲，伸手往符座凹槽上的晶石揮去，只是手一離開耳朵就暈眩得後仰。
就在她即將兩眼翻白的時候，晶石的魔力自行耗盡，滾落在桌上。
可怕的高亢鳴響終於停止了。
兩個人狼狽地癱在地上，大口喘氣，劫後餘生地呻吟起來。寒易天無力地抹抹臉頰，正準備表達自己的不滿，然而他還沒開始說教，袖子就被莫羽瘋狂拉扯。
他順著莫羽所指的方向看去。天空中，金色的影子以風馳電掣之勢接近。巨大的翅膀遮蔽豔陽，取代了初春的耀眼炫目。
地主降落在書閣外面，著陸的速度之快，書閣的地板都震了一下。角落裡傳來崩塌的聲音，風壓掀起的塵埃遮蔽晴空，從門窗猛地吹入。寒易天顧不得查看災情，撐著暈眩的身子急急忙忙爬起，扶著桌椅和書櫃跑了出去。
地主低頭看向面色青白，腳步虛浮的兩個小朋友。
「兩位小友，無事嗎？吾感到此地有銳音攻擊，心下擔心，故前來一探。」
師姐弟苦著臉色，驚恐地對看一眼。
接著是一連串的道歉。
地主聽完前後因果倒是沒有生氣，反而樂呵呵地為他們加油，讓他們再接再厲。確認完領內並無危險，小朋友們都平安無事，地主便消失在蔚藍的天際。
師姐弟攙扶著彼此回到書閣，腦袋還有點暈眩，癱坐在書案座位休息，等待塵埃散去。一想到地主揶揄的笑容，寒易天懊惱地嘆了口氣。
他朝書閣深處望去，再度陷入暈眩。
地板被書海淹沒了。
「仔細一想，『哆哆』的聲音也沒有很難認嘛，以門鈴來說也是獨樹一格，絕無僅有，聽幾次就會習慣了。對，對吧？」
莫羽觀察著師弟的表情，搓起雙手對師弟陪笑。寒易天看著滿地書海，一臉不再留戀世間的表情，呆滯地回答：「謝謝師姐誇讚。」
他是不是應該趁現在寫好遺囑？
「天，天兒別怕，等師父回來，我會去自首的！」
謝謝師姐，但師父還是只會爆打我就是了。小魔族欲哭無淚，默默回到工作棚裡面，將符石的設計改回原本的模樣。
兩人拿著做好的符石，沿著官道往回，來到大殿廣場、練武場與書閣的分岔路口。
「天兒每走三十步會響一次門鈴，請師姐記好門鈴響起的次數。等天兒回來，若是我們的次數對得上，就表示門鈴沒有問題了。」
和莫羽約好之後，寒易天握著符石一號往登山步道走去。數到第三十步，他以魔力催動符石，回頭望向莫羽。
莫羽手中的符石三號悶悶地響了。她朝寒易天遠遠揮手，高舉起門鈴，示意他運作一切正常。
寒易天繼續前行，每三十步催動一次魔力，一直數到踏出迷霧結界。催動完最後一次門鈴，他找了根顯眼的樹樁把門鈴安上，又在隔壁放下一顆儲滿魔力的晶石。
雖然他想不到能行走公共地界的居民有哪個需要他的魔力，只不過既然都做出來了，就姑且放一下應景應景。
安置好符石一號，他匆匆回到宸翰宗和莫羽會和。
「多少？」
面對就迫不及待地迎上來的莫羽，寒易天報了個數字。
「完美！」莫羽開心地蹦跳起來：「接下來就等畢斯卡兄明天按按看了。」
兩人牽著手回到了小寒舍，將符石三號掛在玄關。莫羽後退一步，滿足地從各個角度欣賞，不禁覺得戰鬥後的果實總是特別甘美。
姐弟倆脫鞋脫到一半，千林從二樓飛奔下來，撲進莫羽的懷裡。
小妖精摀著耳朵，又舉起雙手蹦跳，再拿起碧邏宮贈予的花草紋銀鈴，大聲地喊道：「嗯！」聽起來像是在強烈地抗議。
「對不起，千林，吵到你了嗎？」
莫羽吐了吐舌頭，飽含歉意地問。寒易天也圍上來，摸摸紫髮小妖精的腦袋，關切又好奇地詢問師妹：
「怎麼了？從這邊聽得很清楚嗎？有沒有哪裡難受？」
「聲音。吵。大人！」
千林著急地皺起小臉，想說的內容太多、能發出來的聲音太少，結果迸出喉嚨的只有個別的字詞。最後她乾脆黏在莫羽身上，不停地喊：「呦──呦呦呦！」
莫羽聽了半晌，沉痛地發出了一聲：「噢。」
寒易天好奇地問：「師妹怎麼說？」
「呃，千林說……」
莫羽瞥了眼寒易天的臉色，心虛地看向旁邊，露出討好的笑容。
「碧邏宮聽到我們的領地傳出異常聲響。宮主大人擔心出了什麼事，用鈴鐺和千林聯絡，還派了巡邏要來我們的領地支援。跑到半路的時候，正好遇到回去的地主大人，還有其他幾位前來詢問的鄰居……所以他們就安心撤走了。」
寒易天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接著揚起淺笑，客客氣氣地說：「噢，原來如此。給鄰居們添麻煩了。」
莫羽被笑得頭皮發麻，忽然間覺得大難臨頭，顫顫巍巍地哄道：「呃，天兒，天兒你，你，你別生氣──」
「師姐，您在說什麼？天兒怎麼會生氣呢？」
寒易天攏起兩手，歪過腦袋，粉嫩的臉頰漾著燦爛的笑容。
「不過就是全小恆山的鄰居都知道天兒製作門鈴失敗了嘛！」
「沒，沒有，沒有全山！你放心！」莫羽立即大聲保證：「就只有前山聽得很清楚而已！」
千林看了看寒易天的表情，又看了看莫羽，無聲地嘆氣搖晃起腦袋，似乎在為莫羽的失言而哀悼。
「晚點得向宮主大人好好地道謝才行。」
寒易天輕掩住唇角自言自語，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朝莫羽行禮。
「哎呀，糟糕，已經這個時辰了，天兒得趕緊去做晚膳才行。那麼，天兒先告退了，麻煩師姐和師妹自便。」
「哇，好天兒，好天兒別走啊──」
＊
隔天，為了不錯過門鈴的鈴聲，莫羽一早就等在客廳。
從喝茶翻書到陪千林玩耍，艱難地熬過了兩個時辰，無聊到快要睡著、又擔心著門鈴會不會半夜被冷風吹壞的時候，她終於在迷糊的意識之間，聽見期待已久的：「哆。」
她立刻來了精神，從桌邊一躍而起，抓起斗篷往玄關奔去。
符石發出了短促的聲音，飛快地停了。過了一會兒，突然又響了起來，發出「哆哆」，「哆哆哆」，「哆、哆、哆、哆」，以及聽起來彷彿帶著問號的：「哆？」等各種奇怪的節奏。
莫羽邊穿鞋子，邊狐疑地問道：「他在玩什麼？」
寒易天優雅地微笑猜測：「大概是在測試會不會響徹前山吧。」
「天，天兒……」
「師姐慢走。去鄰居家玩務必注意安全。」
「是……」
自知理虧的莫羽摸摸鼻子，穿戴好圍巾斗篷，踩著雪靴，打開門走出小寒舍。跟千林道別一聲之後，她便關上大門，往公共地界去了。
「老大，早──嗚哇，你這是打輸了嗎？！」
踏出迷霧結界，迎接她的是半身浴血的大男孩。赤裸的胸膛染滿猩紅，右手的小臂皮膚翻卷，肌肉被劃開三道爪痕，深可見骨。
她先是被嚇了一大跳，定睛一看，才發現畢斯卡受傷的只有手臂。其餘的血跡都是從外部噴濺上去的，只是因慘遭特效藥美白，紅白相間實在是太過醒目，才造成了具有衝擊性的視覺效果。
「贏了，毫髮無傷。」
莫羽懷疑地看著他的傷口，以眼神控訴他睜眼說瞎話。
「啊，這個？這是儀式所需。」
畢斯卡舉起右手，在她面前轉了兩下。觸目驚心的血跡灑落腳尖，驚得她連忙後退兩步。
「以鮮血為利爪開鋒，這是我族每年的慣例。但是我堅持化形，沒有利爪，所以贏了之後我用自己的鮮血為敗者祭奠。把祝福返還給族人可以令大家信服，是昨晚卡芙蘭長老教我的。」
大男孩低下腦袋看著她，平平的語氣像是在訴述天氣，聽不出半分自滿，然而平淡中帶有不容忽視的魄力。看在莫羽眼裡，頓時覺得自家的老大帥氣極了。
「那效果如何？」
「好像還不錯。」
他抓起挑戰者的前爪往手臂劃下的瞬間，周遭的族人──包括曾經驅逐過他的同輩夥伴們──都面露震驚與動搖。一直到儀式結束，他行禮退下，滴著血離開領地，都愣是沒有族人發出半點聲音。
「雖然卡芙蘭長老說也可以教我怎麼半化形，維持著人身長出爪子，不過他建議這麼做效果比較好。」
「卡芙蘭長老很中意你耶。不過老大，你小心千萬不要再被騙了！萬一哪天他太喜歡你，喜歡到想永遠把你留在領地，傑傑傑傑傑……」
莫羽模仿著恐怖故事裡面的鬼怪，張開十指，反覆張握著怪笑起來。
不意間想起卡芙蘭的裙擺，畢斯卡的面色扭曲了一下。
「我，我會小心的……」
雖然不知道老二抽什麼風，但特效藥的教訓擺在眼前，小心一點總是沒錯。
「總之，老大的開春儀式圓滿落幕，真是太好了。恭喜你！」
莫羽誠心地獻上鼓掌，圍繞著老大歡快地轉圈。雖然畢斯卡說得輕描淡寫，但是獨自一個人堅持化形，在自己的領地裡面生活，一定很不容易吧？如此一來老大又離夢想邁出了一步，還是在新外交對象協助下取得的勝利，真是為他感到開心！
「其實長老們似乎有點煩惱，畢竟傳統是由勝者取下榮耀的果實，接受一族的加護。今年因為我的關係，變成以勝者之血祭奠，祝福被賜予敗者，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事。所以說圓滿好像也太對。」
最後的儀式對手固定由去年的勝者擔任。他已經蟬聯三年，今年又拿下終勝，這表示明年同樣的事情會再上演一次吧。
對一族的異類穩坐新生代的寶座，長老們不滿已久，但又礙於傳統，不得不承認他憑實力得來的勝利。本來希望有其他的青俊趁著他化形將他拉下，結果事情不但沒有如他們所願，甚至還變得更加複雜，現在估計都聚集在洞穴裡頭疼地怒吼呢。
總覺得有點對不起大家。
畢斯卡抬起完好的左手，羞澀地抓了抓後腦勺，接著沒良心地聳肩。
「不過，那是我父君要煩惱的事了。我只負責點火，其他的留給大人們解決就好。」
當然，這也是卡芙蘭教的。根據卡芙蘭的說法，這是他身為王子的特權，最好趁繼承首領的位置前盡情享受。
既然不滿意所謂的傳統，就用傳統的方式回擊，讓他們品嘗冥頑不化的苦果，掀起改革的欲望。
感覺好狡猾喔。莫羽佩服地想道。能毫不猶豫地把老爸拖下水，老大的這點也是很厲害呢。
「對了，聽說老四做出了能讓全前山都知道有客人來了的門鈴。我剛剛按的時候還很害怕，用樹葉先塞住耳朵呢。結果什麼都沒有發生。」
「嗚！可以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嗎？」
莫羽狼狽地嘆了一口氣。她家的師弟昨夜氣了整晚，到今早都還沒消，怎麼哄都不肯正眼看她。
「比起那個，你不包紮一下嗎？這樣子放任血流得到處都是，感覺不太妙喔，各種意義上。」
「說的也是，要是把公共地界弄得太髒，又會被地主大人盯上的。」
「也請多擔心一下自己的安危！」
「沒辦法啊，我不會包紮。」畢斯卡搔搔前髮：「用樹葉敷上藥草貼在患處我倒是會，但是傷口太長了，樹葉也遮不住。」
「要我教你嗎？」
畢斯卡猶豫了一下，揚起一抹微笑，爽朗地拒絕：「今天先不了。我想給卡芙蘭長老看看我的成果！」
「喔！」莫羽也笑了起來，解下自己的圍巾：「那這個借你包著，這樣就不用擔心被地主大人罵了。」
至於已經滴在地上的，她就愛莫能助了。希望畢斯卡在過來的路上沒有弄得太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