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羅格貝爾,並且展開沒有人體實驗或投藥觀察的新生活,這是令紙鳶感到相當愜意的第三天。
雖然有點厭倦了研究所的陳設,但更多過去不被允許接觸的事物,依然能時時刻刻帶來驚喜。包括了一些來到研究室求助的感染者。
他被分配到一間單人病房,當作臨時臥房。
雖然《牧人》沒打算把他長期關在房裡,不過紙鳶倒是早就把這兒當成了窩,睡得相當舒適。
歐菲絲帶了一些文件來拜訪他,並且順便替他的傷重新上藥。
「跟我聊聊《牧人》成立的過程,或遇到的阻礙,諸如此類的事情好嗎?」
紙鳶用輕盈的聲音如此詢問著。
相對的,歐菲絲則是有些不耐煩地促起了眉頭。
「先讓我把藥擦完。」
「那請妳盡可能快點。」
「給我過來。」
歐菲絲將手上捧著的深色玻璃藥瓶抬高,示意紙鳶湊近。
「你識字吧?把這罐藥水的名字唸出來。」
「『優碘』?」
「不錯,」她又將擱在一旁矮几上的報告書攤開,放在他面前:「接下來,把『受傷狀況』這一欄的字全部唸出來。」
「呃,『左右咽喉部嚴重撕裂傷,長度約十二公分,深度約一點五公分,大量出血。建議緊急縫合、輸血並住院觀察。』。」
「紙鳶先生,既然受了這種傷,你能表現得更加虛弱點嗎?至少在我看來,第三天就恢復到只需要擦優碘的程度,完全不符合地球的科學精神。」
「但是我現在健……」
「閉嘴,氣管才剛被咬斷的人不准說那句話。」
「……康的很,對不起。」
「很好。」
看到紙鳶只能支唔地道歉,歐菲絲保持著冷漠的表情,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繼續替他擦上藥。
「小孩子就是安靜點比較好。」
「『比較好』是指受人疼愛那方面嗎?」
「是指毫無生產力這點。」
歐菲絲口氣平板地說著,將用過的棉花棒扔進垃圾桶裡,把藥瓶隨手擱在矮桌上,簡單地結束了護理工作。
在紙鳶看來,這名紅色短髮的女性研究員倒不是個粗魯的人。
雖然她對於如何和睦地與他人互動毫無概念,但效率至上的行事風格,反而讓人很安心。
「所謂的《牧人》,其實源自於一個連正式名也沒有的民間自救團隊。」
「咦?」
歐菲絲突然起頭的話題,讓紙鳶愣了愣。他以為對方打算就這麼蒙混過去,沒想到還願意遵守約定。
「我們最初的創建者,來自於第二座疫情爆發的城市。當時由十五名醫師與數十名病情較輕的青年組成,不過,只是因為倖存這個共通點才聚集在一起。」
「受感染的病情,還有分輕重啊?」
「只是致死的速度差異而已,這跟病毒侵蝕的部位有關。」
「像癌症那樣?」
「少在醫生面前賣弄你那貧乏的病學知識,少年。」
「……唔。」
「由於疫情爆發當時,政府機能短時間癱瘓,在那群醫生的領導之下,倖存者們才逐漸有較具系統的組織性,也漸漸演變出如今的合作關係。」
歐菲絲翹起右腿,換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坐在床邊。她稍微頓了頓,似乎在思考怎麼說明比較簡單易懂。
「疫區所面臨的問題主要有三個:屍體的處理、病患的清潔、食物來源。這些工作不但重要,也不是幾個人就能打理好的。」
「果然人際互動是關鍵。」
「臭小鬼,你在損我嗎?」
「怎、怎麼會呢?」
「……倖存者團體在照顧好自己的生活後,我們以緩慢的速度,離開了原本的根據地,朝其他疫區發進。並且逐漸發展出相當有效率的救護、收容體制。」
「到目前為止,都沒有《牧人》這個名詞嗎?」
「直到數個月後,聯合國發起大規模搜救活動時,這個組織為了方便與聯合國的援助小組進行交流,才替自己取名叫《牧人》。」歐菲絲不明顯地聳了聳肩:「如果把感染者比喻成受引領的羊群,我們倒是挺適合這個名字的。」
「不過,聯合國的援助出現後,《牧人》的規模為什麼不減反增?」
「因為我們的成員,全部都是感染者,」她解釋道:
「讓我告訴你《牧人》與聯合國對策小組,最大的三個差別吧。」
「嗯嗯。」紙鳶連忙正坐。
「首先,《牧人》只負責事後救援。我們對於防疫工作毫無貢獻。只針對受感染者的生活重建提供服務。」
「好不負責任的感覺。」
「其次,」歐菲絲沒有搭理他:「《牧人》管理受助者的所有資源。接受牧人幫助的感染者,必須繳納所有金錢與物資,轉交由《牧人》利用。」
「超不親切。」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特色,」
歐菲絲的語氣頓了頓:
「《牧人》所建立的,是只屬於感染者的社會。」
「什麼意思?」
「掩埋屍體、替感染者清潔身體這些事情,由同樣身為感染者的《牧人》成員進行,我們不需要穿著隔離衣或防毒面罩,因為我們也同樣身為感染者,只是繼續經營遭感染後的社會秩序。《牧人》與感染者之間,並非施濟者與受濟者的關係,而是互相協助、互相依靠的立場。」
「……我覺得我能體會,與其被聯合國的人照顧,待在牧人安排的營區裡過生活,應該也更覺得受尊重吧。」
「那是當然的。」
表情總是毫無動搖的歐菲絲,此刻的語氣裡不免還是透出了些許情緒。
「《牧人》的存在,是「病患」為了「病患」本身的生存與尊嚴,而凝聚成型的力量,短時間內是不會被取代的。」
或許這就是身為組織成員的向心力吧,這句話聽起來格外有力。
與那些戴著面罩的聯合國隊員相比,能夠看到面孔、摸到雙手的牧人成員,的確能給感染者更多安全感。
即使是初到的紙鳶,也稍微地被這樣的氛圍所感染了。
他能真切地體會到《牧人》成員之間相互合作、奉獻的氣息,還有身處其中的無比踏實感。
比起過去他所待的地方好多了。
的確,同樣是救治兼具研究性質的設施、工作內容相去不遠的組織人員。然而這個地方,存在著他過去無法品嘗到的「人性」。
或許《牧人》是用「尊嚴」這個籌碼,贏得了感染者們的信賴吧。
「謝謝妳為我說了這麼多。」
紙鳶以輕盈的語句表達了謝意。
歐菲絲拿起帶過來的文件與筆,想要把話帶入正題。
但她停下了動作,凝視著少年白皙頸部上,被染成淺褐色的咬傷。她輕嘆一口氣,又將文件放了回去。
「傷口還會痛嗎?」
「完全沒……啊,」紙鳶連忙煞住了嘴裡的半句話,改口說:「沒有想像中的樂觀,現在還有點癢癢的,我很想抓它可是又怕結痂破掉。」
「那還真是悽慘呢。」
對方沒有多表示什麼,只是露出半放棄的表情,嘆了口氣:
「對於咬了你的那個女孩……有留下什麼印象嗎?」
「嗯,她有一副健康的牙齒呢。」
「我姑且就當作是你無聊的黑色笑話,除此之外呢?」
「還有就是……她唱歌很好聽。」
「唱歌?」
「我是跟著她的歌聲找到她的。」
說著,紙鳶大略地把旋律哼了出來,不過他只聽到前半首,所以很快就打住了。歐菲絲則對於他癟腳的嗓調沒什麼反應。
「歐菲絲聽過嗎?」
「沒有,或者其實有但沒注意到。」
她抬起上半身,深吸了一口氣:
「我說啊,只有這點線索的話,很難替你找到兇手的。」
「非找出來不可嗎?」
「當然,《牧人》的工作可不只有搖搖籃哄嬰兒入睡而已,我們必須維持秩序。犯錯的人就得接受警告,這是共同生活的最低準則。不過在這點上你也是,」
歐菲絲話鋒一轉:
「去招惹剛服藥的感染者本來就是你有錯在先,念在這是初犯,我們就這樣算了。」
「萬分抱歉……」紙鳶低下了頭。
經過幾天的研究院生活,他總算明白,緩和劑對感染者的身體來說負擔很大,會以小時為單位持續感到痛楚,相當難熬。
《牧人》通常會提供隔離區域給服藥的人,服藥的時間也會錯開,盡可能減緩副作用對他們生活的影響。
「究竟是怎樣的痛楚,可以……大概描述給我聽嗎?」
紙鳶毫無顧忌地,對著同樣是感染者的歐菲絲問。
對方沉默了半晌才回答:
「就像所有臟器同時月經一樣。」
「這樣形容我更不懂了…………」
「我想也是,身為男生最好體貼一點,少年。」
就在紙鳶還想多說點什麼時,病房的門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似乎正往這個方向走來。
在兼具醫院功能的研究所裡,除非遇上緊急事件,平常很少人會這麼失禮地奔跑,還發出響徹走廊的踏地聲。
「啊,我正覺得該來了,」歐菲絲輕描淡寫看向少年:
「紙鳶,想不想來趟親近社區之旅?」
「什麼意
「歐菲絲大姊!早餐已經發送完了喔!」
用高亢的語氣打斷紙鳶問句的,是個沒穿《牧人》制服的男孩。年紀比紙鳶稍長,身材修長,但眼神裡還沒有成年人的穩重。
被來者打斷了訪談,歐菲絲沒多說什麼,反而收拾起她帶來的文件,並且隨手指了指床上的紙鳶。
「你帶上這傢伙,去你們的地盤逛逛。」
「新成員嗎?他是不是受傷了!已經可以出院了嗎?」
「他健康得可以和戰車打架。你儘管帶他去玩,晚上再放他回來。」
「妳是說玩壞再放他回來?」
「那也行。」
「哈哈哈,遵命──歐菲絲大姊!」
說著,不顧紙鳶蒼白的表情,陌生的青年抓起了他的手臂,走出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