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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Finale~寂靜的葬禮 (終)

毒碳酸 | 2019-10-31 23:25:08 | 巴幣 6 | 人氣 159






    聯合國能夠派往羅格貝爾的兵力有限。

    燃料、配備、人員,資源方面幾乎都不成問題,倖存者開始遷入澳大利亞也只不過是兩年左右的事情,各國提供的資源都還保留著相當的數量。

    他們能充分地攻擊直到牧人全滅為止。

    但若這樣執行,羅格貝爾這個少數還保留著原貌,未被轟炸與自然所破壞的都市遺址就會消失。

    澳大利亞若要開始都市淨化,就必須像今晚那樣,不斷派遣噴藥飛機改善空氣,並且還要親自派遣人員驗收成果才行。

    所有的程序都需要聯合國自己完成。

    然而病毒的感染力,是任何防護措施都無法長久支撐的。

    普通的步兵,以裝備為損為條件,最多只能在疫區作戰兩個小時。

    裝設在載具的內的過濾系統,則能安全無虞保障十個小時。

    光是行軍在疫區內,若目標不夠明確,作戰時間稍微推遲,就會有大量的單位因為過濾設備癱瘓而染病。

    不僅是作戰。

    將來的淨化研究也有同樣的問題。

    長達三到五年的淨化行動,絕對是比完成一場殲滅戰還要嚴重的消耗。

    所以他們不會立刻將權力全盤回收。

    這次牧人私藏武器的事件,的確導致了兩者之間的信任崩盤,同時牧人也頓時喪失了繼續在歐洲管理感染者的正當立場。

    然而牧人對聯合國來說,是這個時代唯一派得上用場的奴隸。

    他們需要牧人持續留在北半球,好為倖存者鋪路。

    所以這一次的羅格貝爾圍剿行動,雖然的確是紮紮實實的違規懲戒,然而他們不會將剿滅做到徹底。

    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後,他們就會接受義大利牧人的談判。

    接著,牧人在立場上的弱勢,會被逼迫著繼續維持現在的合作關係。

    那是能夠預見的發展。

    然而早就展開的這場決戰,是沒有人能夠阻止了。



    /  

    天空被染成了暗紅色。

    都市建築物比想像中還要容易燃燒,也更容易倒下。

    零零星星的轟炸行動,大約持續了近一小時。

    然而對羅格貝爾的破壞,並沒有想像中的嚴重。燒夷彈的數量稀少,大部分的火力都控制用於摧毀牧人的核心基地附近。

    接著,步兵陸續空降,展開地面推進。



    /  

    直至此刻,原本安寧的感染者之都,已經完全化為戰場了。

    將毀損、扭曲、爆裂這些要素凝聚在一起,然後一口氣擴散到各個角落,就是他們所置身的氛圍。

    《波堤雅,能確認他們派出的載具數量嗎?》

    「呃……吉普車-1。」

    波堤雅一面回話,一面引爆了設定好的詭雷。

    藏在電線杆後的人員殺傷雷瞬間跳躍起來,大量飛射而出的破片立刻將一輛經過的車輛摧毀。

    《……我要的不是這種答案。》

    「別生氣啦歐菲絲!」她帶著步槍翻身躲進陰影裡:「你們那邊看的到嗎?有直升機在戰場上旋繞,似乎想擾亂我們的隊伍部屬。」

    《我們根本沒有什麼部屬可以被干擾。》

    對講機的另一頭似乎也亂糟糟的,混著雜音傳來歐菲絲的聲音。

    《以陷阱和伏擊應對!他們正在縮小包圍圈,我們能夠行動的街區正在減少。不要讓主導權反而落在對方手上。》

    「不對,乾脆就讓他們進來。」波堤雅說:

    「炸藥的路線已經安排完了,讓他們一路打進曙光廣場沒關係,把牧人撤退出來,然後將道路炸垮。」

    《時間允許嗎?》

    「對方主要靠著車輛在推進,我們可以把他們困在街道裡,各個擊破。」

    《……戰場果然需要想像力啊。》

    「哈哈哈。」

    聽到歐菲絲疲憊不堪的回應,波堤雅大笑起來。她快速地跑過街道,驚悚地和幾排機槍子彈擦身而過。

    戰爭場景一點也不有趣,無非是交火、對抗不停上演的篇篇短劇。

    牧人的成員對於死亡或殺人這樣的價值觀,基本上都不太抱持著反感的心情,一方面是因為當了太久的受害者,一方面則是這種事看多了。

    所以才說戰場無趣。

    戰爭應該要更……有責任,有使命感,甚至有恐慌感才對。

    她靈巧地跳上制高點,扔出兩枚手榴彈。接著將步槍架在肩膀上,從出其不意的位置展開反撲。

    「放馬過來啊啊啊──!看老娘一個一個戰翻你們!」



    /  

    「線路十七、十八、十九,動手。」

    在歐菲絲的話音剛落,遠處的柏油路面就突然隆起,在懾人的巨響之中爆碎開來,露出底下的構造。

    配合著地下道和路面本身的結構,爆破所造成的崩塌相當有效率,在截斷聯合國部隊的推進上,成為了關鍵。

    原本要長驅直入的裝甲車隊,才剛衝出街口就陷入坑洞中,接著被燃燒彈與反坦克武器洗禮。

    要論軍火的籌備,牧人絕對也有力拚一場的本錢。

    他們曾經在感染最盛時達到極富,能夠到處購買農用土地,建構自己的防衛軍也是情有可原的。

    兩軍相互爭奪著優勢的僵局,逐漸演變成互相消耗人員的硬碰硬。

    可以感覺到聯合國的突破勢態,變得猛烈而確實起來。

    大概是裝備與成員的損耗,大出於原本的料想,所以打算縮短作戰時間吧。因為身處於疫區,無論他們如何占優勢,都面臨著威脅。

    「……這是最後一波了吧。」

    歐菲絲暗忖著,帶領著身邊還殘存的夥伴準備迎接對方的衝鋒。

    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

    這一次交鋒中,牧人絕對會被完全衝垮,接下來就會失去再次統合的可能性,除了零星抵抗外他們就束手無策了。

    對方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看那副急躁樣,絕對是過濾器的狀態已經瀕臨危險了吧。

    沒錯,這裡就是地獄啊。

    飄滿了病毒、隨時隨地面臨著死亡的不歸之城。

    對倖存者士兵來說,與牧人交戰或許是件相當恐懼的事吧。

    差不多要迎接尾聲了。

    歐菲絲換上新的彈莢,深深吸了一口氣。



    /

    戰鬥的聲音逐漸微弱了。

    是因為快要結束了,還是單純的因為距離被拉遠了呢?

    信風指揮著感染者們依序上船,並且確認著大家的身體狀況。船艙的空間非常足夠,五千人無法將兩艘船全部塞滿,說實話有點淒涼。

    不曉得義大利那邊的情況如何。

    歐菲絲從來沒有跟他提過類似的話題,不過信風大略知道,義大利的駐員很少,幾乎不能算成一個牧人的根據地。

    但至少有人持續整理環境,尚適合人們居住。

    「……接下來,就輪到我們這一代了吧。」

    信風忍不住又回過頭,朝羅格貝爾的方向望去。

    那個區塊的雲霧已經散去不少,不過半片天光依然被燃燒的市景染成稀薄的紅色,令人難以忽視。

    突然間,他注意到了一抹異樣的顏色。

    必須要極盡所能往盡頭眺望,才能夠目睹那道色彩。

    「太陽要升起了……」

    信風喃喃自語著。不知為何,他覺得這次日出與上次日落之間的間隔,比以往他所經歷過的都要漫長。

    能夠期盼這抹朝陽嗎?

    能夠繼續相信未來會有轉機嗎?

    他如此自問著。

    「…………」

    或許還要一段時間,他才能將這些問句,再次轉成肯定句。

    此刻的他們,只能選擇前進。


  /

    黎明的光束從在天空之中渲染開來。

    從轟炸開始計算,直到聯合國開始將部隊往境外撤離,交戰的全程總共經歷了一百七十四分鐘。

    再繼續和牧人纏鬥的話,他們將無法保留回程時的燃料。

    然而牧人的部隊也幾乎全數被消滅了,全部的炸藥與陷阱都被用盡、對載具用的重武器毫無存留,牧人本身的車輛也已經全數被摧毀。

    「……波堤雅……還聽得見嗎?」

    《…………》

    對講機裡只有無法構成訊息的雜音。

    歐菲絲放下對講機,將身體像後靠在牆面上。她用力將鋼盔摘下扔掉,甩開被汗水浸濕的頭髮。

    這裡是哪一條街區?因為炸過頭了,每個地方現在看起來都一樣。

    不過以紅色大橋的距離來判斷,應該是離歌劇院相當遠的地方。

    她放下步槍,並且解開背心。重獲解放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住疲勞而癱軟,她不爭氣地靠著牆壁坐了下來。

    環顧四下,已經沒有新的硝煙再升起,也許久沒傳來交火的聲音了。

    不知道信風他們是不是已經在路上了。

    「……果然還是放不下心。」

    她鼓動乾澀的喉嚨,發出沙啞的低喃。

    雖然總是擔憂著後續接手的人沒辦法達成自己的期望,但事實上對於牧人到底懷抱著什麼理想,卻也無法具體講出來。

    所以,或許也沒資格理直氣壯地要求他們要有什麼作為吧。

    這樣想來,自己或許也算是個任性的人呢。

    她注視著化為斷垣殘壁的羅格貝爾。

    這並不是她原本所期望的模樣。

    然而……她原本所期望的模樣,具體來說是什麼呢?

    從前輩們手中接過沉重的責任,然後看著前輩們逐漸死去。

    事實上,她並沒有感受到自己被託付、期待了什麼。

    或許是因為將牧人交給她的那些人,很清楚歐菲絲的本性,原本就不需要誰去督促就會自我要求吧。

    還真是被看重了呢。

    不過,今天依然淪落到了這個地步……

    「…………並不覺得悲傷啊。」

    她對著明亮的天空說。

    感覺上,已經走了好長的一段路,也將近極限地燃燒自己了。

    像一簇煙火飛升而上,最後逐漸失去動力,消失在視線的盡頭中那樣。

    希望自己製造出的亮點,可以成為後人的指引。

    能夠在後來的牧人們對自身感到迷惘時,能成為警惕他們的榜樣。

    懷抱著這樣單純的理想。

    就算今天沒有在戰鬥中僥倖活下來,而是如同身邊的同伴那樣中彈倒下,她也不會覺得是件悲傷的事情。

    姑且不論朋友的死,連自己的死都能淡看……

    我還真是個冷酷的女人呢──她不禁在心中自我嘲弄著。

    「…………」

    正當她想閉上眼睛,多享受一下陽光時。

    ──耳畔傳來了歌聲。

    距離自己並不遠,相當清晰能辨的歌唱聲。

    有點熟悉……那樣的嗓音,像是曾經在那裡聽過似的。

    這種似是而非的感覺,讓她非常討厭。

    「……唱歌的人是誰?」

    歐菲絲勉強著站起身來,抖掉身上的灰塵。她已經拋棄所有的裝備,僅剩下最輕便的服裝。

    飢餓感幾乎把所有的痛覺都掩蓋過去了啊……雖然身上帶著不少傷口,然而最嚴重的,果然還是無法攝食吧。

    還是別去想了,如果這副身體終將要乾癟地爛掉,那就由它去。

    比起她些事情,似曾相似的歌聲更有趣些。

    ……自己的腦袋裡居然會出現「有趣」這樣的念頭。

    明明是個不管說什麼笑話都會被聽眾當真的無聊女人。

    「…………」

    她這時才真正看清了身後的建築物。

    遠離歌劇院與基地,屬於人煙稀少區域的這塊街區,居然曾有這樣的店。

    ──被轟炸稍微破壞了展示櫥窗和大門,然而整體結構幸運地保留完好。也是因為離歌劇院很遠的關係,受損相當小。

    她跨步踏進店內。

    ……格局不大,但從殘存的擺設來看,原本應該相當典雅。

    不過,卻被轟炸的大火席捲而過。

    商店裡販賣的物品被燒得一蹋糊塗,幾乎所有的色調都被碳黑給取代了。

    所幸並沒有全部脆化潰散,由於商品的質量都很密實,有些部分的形體依舊不難辨識。

    ──這裡曾是一間書局。









  /

    「狗娘養的腦殘,詛咒你們每個都從蛋蛋開始全身纖維化。」

    像是在凸顯自己的個性一般,波堤雅仰起頭咒罵著。

    她倚靠在一輛報廢的裝甲車上,已經難以在移動半步了。大量的鮮血從她的小腿滲出,將迷彩長褲染成了深墨色。

    不過這樣的傷勢,相對於那些躺在地上的人來說已經好太多了。

    她咬著牙,不信邪地又抬腳跨出一步。

    「嗚哇!」

    失去平衡的身體立刻垮了下去,她來不及伸手抓住車體,整個人仰躺重重跌在一堆細碎的瓦礫碎片上。

    「好痛!好痛痛痛……哈哈哈。」

    她仰望著被染色藍色調的天際,大口喘著氣,雖然狼狽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天啊,居然活了下來。

    雖然一直沒有人告訴我,但看來我很可能是主角啊。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忙著同時喘氣和大笑的結果,就是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痛苦地皺起了眉頭,為了阻止肺部繼續發疼,她開始嘗試在地上滾動。

    「嗚喔喔喔──喔喔喔──」

    波堤雅一面發出類似叢林部落戰歌般的低吼,一面想辦法讓自己冷靜下來。畢竟要接受自己還活著的事實有點困難。

    然而就在她滾到一半仰起臉時,視線的一角突然出現了醫生的白袍。

    「歐菲…………怎麼是你啊……」

    ──站在旁邊,用複雜的眼神看著他的,是法蘭奇。

    法蘭奇身上穿著乾淨而完整的白色長掛,像是剛才根本就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打仗劇情般,好端端地苦笑著。

    他的頭髮是濕潤的,像某種藤類般醜醜地捲在一起癱成一片。

    「需要幫忙嗎?」

    「……幫什麼忙?你要幫我把鋼盔塗成金色的嗎?」

    「呃,至少我能幫妳站起來。」

    他伸出手臂,將波堤雅從地上拉了起來。

    波堤雅陰沉著表情,似乎對這個把歐菲絲搞得烏煙瘴氣的中年男子很有意見。但礙於有傷在身,也強勢不起來。

    「你……你怎麼不跟著撤退?」

    「我怕身上有聯合國的發信器啊,電影裡常常這樣演對吧?在我不注意的時候打在皮膚下面之類的……如果我跟去義大利,牧人的行蹤不就暴露了?」

    「……那你為什麼沒死?上一個問題還沒那麼重要所以我不管,這個問題請你認真回答。」

    「我一直很認真耶……」

    法蘭奇的表情一如往常般苦澀不堪。

    「你知道醫院裡會有氧氣瓶吧?而且使用率還不低。」他解釋著:

    「牧人全面斷電之後,地下室就開始淹水,所以我就抱著一顆氧氣瓶跳了進去……後面應該不需要繼續描述吧?」

    「……很蠢的避難法。」

    「至少沒人發現我藏在水裡面啊。」他挑了挑眉毛:「從水裡爬出來後,我還特別回樓上去換了一套衣服呢,光是從衣櫃裡找

    「別解釋,這樣反而更蠢了。」

    波堤雅沒好氣地打斷了他。

    「攙扶我回歌劇院吧。」

    「妳打算怎麼做?」

    「先包紮我的傷口,然後到處拆零件拚裝一下,修出一台能跑的車。」她說:「我們再回城市裡搜索生還者,畢竟還活著的就該救。或許我們還有什麼辦法,可以和義大利那邊聯絡。」

    「我突然覺得自己好重要啊,躲在水裡果然是對的。」

    「閉嘴,死泡菜頭。」



    /

    歐菲絲沿著樓梯往上走去。

    她很擔心被燒過的結構會突然垮掉,所以下意識地放輕了動作。結構之間發出了零碎的吱呀聲,或許真的撐不久了。

    歌聲已經越來越清晰了。

    大概再往上一層樓,就會到頂層的陽台吧。唱歌的人就在那裏。

    歐菲絲不想貿然打段這陣歌聲,於是她靜靜站在樓梯口,把歌曲聽完。

    歌聲帶著一點生澀,然而卻相當美。

    那似乎是男孩的聲音,卻比女性的嗓音還要輕盈。

    彷彿置身在一場孩童的夢境裡般。



    ──Fly me to the moon

      (帶我飛向月球吧)

      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

      (讓我在群星之間嬉戲玩耍)

      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我想去見識所謂的春天)

      On Jupiter and Mars

      (在木星與火星上會是什麼樣的面貌)

      In other words, hold my hand

      (傾訴著不曾說過的話語,請牽住我的手)

      In other words, darling, kiss me

      (傾訴著不曾說過的話語,我的愛人,親吻我吧)



      Fill my heart with song

      (用美妙的旋律把我的心填滿)

      And let me sing forevermore

      (讓我永遠地歌唱下去吧)

      You are all I long for

      (除了你以外我已別無所求)

      All I worship and adore

      (我現在只想狂熱地深愛著你)

      In other words, please be true

      (傾訴著不曾說過的話語,請你真誠地對待我)

      In other words, I love you

      (傾訴著不曾說過的話語,我愛你)



    在四散著焦黑殘骸的陽台上,有兩個人影互相依偎著。

    然而那樣的景象,卻讓歐菲絲頓時失去言語。

    出現在那裡的,是懷抱著四季的紙鳶。她所熟悉的蒼白男孩,似乎正守護著懷裡女孩。

    與其說是守護──那更像是餵食。

    紙鳶的身體被咬得支離破碎,左半邊赤裸的身體幾乎已經沒有完整的皮膚了。他的脖子與肩膀、還有整條手臂都染滿了嫣紅,不只是鮮血的塗染而已,而是皮開肉綻所暴露的肌理組織。

    四季啃咬著她的身體。

    少女淡金色的長髮上,殘留著點點血液噴濺的痕跡。她幾乎整張臉都沾滿了血跡,凌亂的紅色抹痕四溢開來。

    那不是人類能夠忍受的情況。

    紙鳶被撕扯下來的皮膚與肌肉,已經佔去了相當誇張的面積,整條左臂被撕碎而消瘦了一層,很明顯的失去了某些部分。

    一股可怕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之中。

    彷彿趴伏在紙鳶身上的並不是瘦弱的少女,而是一頭美洲豹般,她肆無忌憚地啃咬著嘴唇所觸及的所有部位。

    地板上已經淌滿了血跡,將兩人的衣服染上可怕的擦痕。

    在歐菲絲眼中,四季簡直就像把紙鳶當成純粹的一塊玩物般,喪失所有理性與限制,像個對死亡感到好奇的小孩子般,盡情地破壞著他的肢體。

    這不是咬傷。

    而是企圖吞食。

    一股腥氣衝上腦門,歐菲絲感到一陣反胃,即使腹中裡空無一物,她還是無法忍住地吐出了幾口酸液。

    她痛苦地倚靠在門扉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而紙鳶似乎這才察覺到她的存在,望向出現在花園裡、預料之外的訪客。

    「……歐菲絲,歡迎。」

    「……紙鳶……」

    她勉強地吐出了半句,胸口又抽蓄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

    「這個女孩……就是你袒護的人?」

    「嗯,她叫做四季。」

    紙鳶的左手臂已經沒有足夠的筋肉了,所以他只好抬起傷沒那麼重的右手,輕輕將四季濕潤的髮絲撥開。

    「她是我的老師。」

    「……什麼老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要擔心,歐菲絲或許會覺得很可怕吧,」他垂著琥珀色的眼眸,用不疾不徐的語氣說著:

    「四季現在做的……和我對姊姊所做的是同樣的事情。」

    「同樣的事情?」

    像這樣撕咬、啃碎、將血肉吞入腹中嗎?

    「……你殺了自己的姊姊?」

    「研究所崩塌的時候,她正好在手術房裡和我說話。」

    紙鳶並沒有回答問題,他平靜地說著。

    「我們兩人被關在廢墟之中,雖然空氣能夠流通,破損的自來水管裡也殘留著一些水……但沒有食物。」

    我和姊姊已經被病毒侵蝕了。

    那是那一天存在於研究所裡的每一個人,共同背負的業障。

    就連幾乎與路德公司毫無牽連的姊姊,也同樣染上了無法治癒的疾病。

    「那時我的身體……還殘缺不全、瀕臨著死亡,如果就這樣被關在手術室裡,再過幾天就會停下呼吸了吧。」

    「……你的姊姊救了你嗎?」

    「我們兩人,都不認為彼此會在那場災難中存活下來。所以姊姊……並不是在試圖拯救我,而是單純地想為我犧牲吧。」

    ──她割傷了我的雙眼。

    將我麻醉之後,用器械奪去了我的視力。

    因為她擔心我會害怕──害怕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



    姊姊她……用自己的身體餵食我。



    「我啃咬她的身體,將她的肉當作食物吞食……以這種方式緩解飢餓。」

    紙鳶閉上雙眼,抱緊了四季。

    「我感到惶恐,因為撕咬著她的身體時,我的病情會緩和下來,情緒也會變的穩定……我對這樣的發現感到恐懼,害怕著自己。」

    「…………」

    「然而這樣的行為,在我們受困的兩週內都持續著。」

    姊姊抱著全身殘疾的我,用溫柔的話語安慰著我。

    我無法看見姊姊的表情,因為雙眼早已失去了功用。然而姊姊說話的聲音一天比一天衰弱,手臂也逐漸失去力量。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也曉得姊姊承受了多大的傷害。

    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方式活下去呢?

    與其承受這樣的痛苦,我寧願和她一起,安靜地死在廢墟之中。

    我願意死去。

    這副身體不管再怎麼醫療、補救,我也無法像普通的男孩那樣活著。

    所以,我不了解為什麼姊姊即便犧牲自己,也想要保留我。

    至少不是單純的親情之愛吧。

    「……歐菲絲,為什麼羅格貝爾放晴了呢?」

    他突然的問了一句。

    歐菲絲雖然感到錯愕,但還是回答道:

    「這是暫時的,聯合國的轟炸和空中部隊的行動,攪亂氣流後把雲層沖淡了,單純只是這樣。」

    「原來如此,」他點了點頭:「我還以為真的應驗了。」

    「應驗了什麼?」

    「四季告訴我,她想要在沐浴著陽光的地方死去。」

    紙鳶像是在輕輕念誦著詩歌般說著。

    「這樣的話,似乎就和她所期望的一樣了呢,真令人欣慰。」

    「……紙鳶,那麼你為什麼……要餵食四季?」

    「受困的第十二天,我的眼睛復原了。」

    「復原?」

    「……嗯,在我的眼前,重新出現了姊姊的笑容,然而她已經衰竭的幾乎無法說出任何話了。」

    「你的意思是……被劃瞎的雙眼,因為吞食了另一名感染者而復原?」

    「我殘缺的器官也恢復著,雙腳不再癱瘓……就像妳所觀察過的,我的身體裡充滿了病毒,但這些病毒……正在努力拯救我。」

    「……這就是你所知道的……『讓感染者痊癒的方法』嗎?」

    「我無法將這個事情說出來。因為……即使願意死去的一方犧牲自己,被拯救的人也不會願意吞食他吧。」

    有誰能決定自己的價值高貴於對方?

    有誰願意自己存活下來……然而卻讓身邊的人離去?

    「……受困的最後一天,我抱著即將要斷氣的姊姊,聽著她稀薄的呼吸聲,注視著她已經失去光芒的雙眼……」

    她靜靜地看著我。

    似乎察覺到我的病已經好了,她想要露出笑容來鼓勵我。

    直到最後一刻,她都盡可能地對我展現溫柔。

    用低啞的聲音跟我說……這樣很好……不需要在意她的事情。

    還有不停地、重複地告訴我──她覺得好高興。

    「…………她就這樣倚靠著我,逐漸失去了意識。」

    沒有人能夠忍受那樣的經驗吧。

    然而一切都無法被挽救,我只能緊緊抱著她,讓她在我的懷裡停下心跳。

    「……歐菲絲,妳向我詢問痊癒的方法……這是妳預期的答案嗎?」

    「…………」

    她百感交集地搖了搖頭。

    從一開始,感染者就沒有救贖了。

    紙鳶所經歷的根本無法被歸類於醫療,那只是單純的折磨。

    「你現在……想要用同樣的方法,來醫治四季嗎?」

    「我已經決定好了,要在她的葬禮上,用自己的身體拯救她。」

    「為什麼你要犧牲自己?她為什麼值得你獻上生命?」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姊姊呢。」

    他露出了孩子般的神情,小心翼翼地看著四季。

    「因為四季被期待著。」

    「……?」

    「姊姊告訴我,因為我是被期待著的人。雖然我的身體不健全,性命脆弱,然而若有一天我能被治好,有很多人都會感到高興。」

    不僅僅是姊姊、或者父親。

    和我相同的衰弱病患者,也會感覺到希望吧。

    殘缺不全的我,支撐著我繼續活下去的,是我所背負的期待。

    「……所以她寧願讓我活下去,因為那是姊姊所期待的未來。依憑著如此單純的願望,僅僅只是期待著。」

    「…………」

    感染者也是吧。

    面臨著逐漸逼近的死亡,依然試圖要笑著活下去。

    在他們心中,若期盼著回歸文明、能再次被擁抱,此刻就必須努力呼吸。

    這是弱小者的生存方式。

    無法改變什麼,但展現出希望的韌性。

    「四季曾經說過……這是『瀕臨著悲觀的樂觀』吧──她說這樣的情感相當迷人,我也是這麼想的。」

    此刻的我,也期待著啊。

    「我希望四季在次露出笑容、說些令人著迷的話語……所以,即使支離破碎、被啃噬殆盡,也沒有關係。」

    我們都是傾刻便要死亡的人呢。

    所以,必須要在彼此身上,尋找自己存活著的立足點。

    互相填補著。

    互相依偎著。

    或許這樣的姿態看起來很悲哀吧。

    但直到彼此的意識都要逝去時,至少能夠感覺到自己並不是孤獨的。

    就算是殘破不堪的自己,也有被愛的機會。

    也有被依賴的餘力。

    能夠查覺到,在死去之前,有人願意陪伴在身旁。

    「歐菲絲,妳是個堅強的人,所以或許你不明白吧。」

    「我能理解,但你這麼做,四季還能毫無負擔的活下去嗎?就像你目睹了姊姊的死亡,四季甦醒之後,會因為將你殺死而自責吧。」

    如果是分割成兩個禮拜,緩慢地失去身體,或許還能存活上一段時間。

    然而紙鳶在短短的數小時內,就讓四季吞食了半個身軀。

    失血、體溫流失……無論何者都幾乎能直接奪去他的性命吧。

    應該說,此刻他還能保留意識說話,已經很不可思議了。

    「歐菲絲,我……還不能認輸呢。」



    ──紙鳶露出了笑容。



    即便嘴唇被咬得破碎不堪,他依然露出了帶著自信的表情。

    像是已經明白了什麼般,不再害怕或迷惘著。



    「父親贈予我的病毒……姊姊贈予我的生命……或許,我不會那麼輕易地就讓自己死去唄。」

    所以這算是一場賭局吧。

    希望能將四季從葬禮上帶回來。



    ──用我依然脈動著溫熱血液的這雙手。



    /

    緊緊咬著紙鳶的肩膀,從未放開的少女,呼吸漸漸變得深沉。

    雖然她依然聽不見任何聲音,也無法表達任何話語。

    如美麗的人偶般持續沉睡著。

    但她彷彿能了解自己周遭所發生的事情般……



    ──淚水沿著四季的臉龐,開始不斷滑落。




  《The End》






創作回應

冰雨
並不覺的悲傷啊→得
2019-11-01 17:31:17
毒碳酸
已修正,謝指出
2019-11-01 18:5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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