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 ◆1938
◇◇◇
「啊,你出多少?」
我看著眼前雇主們,每一個都是跟我修不同門課的也不同學系的,至少大四以上的學長姐。
金門,唯一的大學。
逼近期末的週五,等等晚上有場考試,號稱是國際暨大陸學系最大的刀卷。
所以他們要『工程學系』的在下當打手幫他們作弊,我又不會分身總要有個辦法吧?
所以半年不到就讓我靠著考場打手收了快六十萬,果然代打乃是學生界第一好差!
「兩萬。」一個大胖子學長拿出看起來準備多時的現金,我看了一下他的資料。
大五,難怪。
「兩萬,三!」一個矮子學長拿出支票,嘖嘖支票這東西我也是第一次收到。
「三萬,拜託三萬──」一個特別老的學長拿出很多零錢,湊一湊大概就是三萬。
他的資料……天,極限大六耶,國寶。
「三萬,學弟我也三萬,嘛~」一個學姐嬌嗲,這副長相百分之破億不缺男友。
我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感覺到沒有溫度的眸,唉真是不好做。
「三萬!那我也三萬!」拿現金的胖子學長從口袋裡又掏出幾張藍。
跟我猜的一樣,剛剛兩萬果然不是他的底牌。
「三萬。」寫支票的矮子學長把票撕了又寫了一張,最討厭這種人,再多錢都不接。
「三萬!求求學弟三萬啊啊啊!」拿出很多零錢的國寶學長又掏出更多零錢,幹這些我怎麼看都是打工血汗錢啊我怎麼敢收?
不過看來,今天的標價最多就到此為止。
「女士優先囉。」我笑笑,反正八成也是一直瞪我的白痴出錢。
◇◇
下午兩點。
把下午的課全部翹掉,我回到宿舍準備一下晚上代打作弊的內容,才一學期的量而已,五個小時綽綽有餘。
上樓,開門。
四人房,也住四個人,倒是現在一個不在。
「這次收多少?」一個室友放下手上的計算紙與型錄抬起頭來。
型錄全部都是外文,計算的東西難度加上凌亂的筆跡,全世界大概只有他本人看得懂。
高大挺拔,身形俐落,渾身汽油味,他叫做秉泓。
秉泓英文數學考績都爛到簡直是種幽默。而他完全靠著一股志氣,『只』看得懂賽車相關外語和改車相關式子,做出來的還真有模有樣?說起來也是一個我行我素的天才。
這所大學改的最悍的幾台車大致上都經過他的手,而自己卻只有錢騎一台烏煙瘴氣的50C.C。
可就是如此,他也從來沒有跟他也知道很有錢的我借錢,修理個至少他媽的排氣管,一條好漢。
最後說說秉泓騎車的技術,我只能說,如果你想體驗跟死神接吻的快意,而秉泓又剛好借到一台堪用的重機,那一定不能錯過我車神室友的後座,所以他從不缺女友。
「三萬。」我笑笑,打開背包拿出一罐可樂,走向一個看著電腦螢幕耍自閉的室友。
看著他的螢幕,嗯,還是一樣難懂。
那個室友叫作建宏,原本是個立志用鍵盤擊敗外掛的強者,寡言沉默。
有天他在一個剎那接觸到股市這個數字與數字的世界後,忽然好像參透某個了不起的奧義,卻發現身邊沒半毛本金讓他動手而在寢室裡嚎叫,對,那個自閉的男人在嚎叫。
然後我被他瀰漫血絲與自信的眼神所震懾後,五五開帳的前提下借了他十萬塊。正是英雄惜英雄的感動,絕對不是怕他半夜拿開山刀暴走。
幾個月後。
看看我現在戶頭的突飛猛進,這肯定是我這輩子做過最成功的投資,大概也不會有之一。
「如何?」我煞有其事看著根本看不懂的鬼東西,奇怪我記得建宏英文不怎樣啊,為什麼我怎麼看這個介面都超過三種語言。
「……輸了,就全完了。」建宏眼睛沒有離開螢幕。
「那贏定了。」我自信滿滿,經驗談。
回到我的椅子,一邊算著信封裡的鈔票一邊吸著接近乾涸地飲料罐,嘶嘶嘶嘶嘶的。
「現在我才知道會唸書這麼值錢。」秉泓拿出一個看起來很厲害的東西在焊接。
「好說。」我也是現在才知道原來這麼值錢。
為什麼?好吧我從頭講過。
首先,大學就是作弊一堆嘛,關於各種作弊每個打手價碼也不同,然後最貴的肯定是我。
憑什麼?因為我很行,我的記憶力很好。
不論什麼科目,在這所學校只要一個晚上我絕對可以念到透,課本的每個字每個頁碼甚至每個標點符號我可以記錄下來,別問我怎麼做到的,反正它就是發生了。
然後我就可以做到指定分數的神技。
什麼是指定分數呢?就是我有那個念頭打算考幾分,只要它配分有這個分數,那就會是那個分數。
狀態好的時候,就算是申論題我也可以做到相當接近的狀況。
那這又是什麼概念呢?
就是說你絕對可以壓線過關,肯定不會被抓,就算被抓了也可以否認得頭頭是道。
至於為什麼我的知名度那麼高?還不是我當年拿了可以到一間國外大學跳級的資格,卻來金門大學,校長在新生入學時當著全校的面幫我打知名度後,一堆人爭先恐後就來找我幫忙作弊,之後就順理成發展到這個規模了那也不能怪我。
不過想當年我第一次當考場打手目的還是為了……
「你什麼時買台重機啦,明明有錢還騎那種隨時會解體的垃圾。」秉泓吶喊,每次我做生意回來他總是要喊上一回,雖然感受得到他從沒認真過。
「不是現在。」我拿起本子,爬到床上啃著。
◆◆◆
豬圈外,一老一少。
年老的人正低調的鍛鍊他的罕世絕學,年輕的人正在揮灑他的青春汗水。
「不妥,你身子還是沒有貼上去。」那老者對著一旁的少年搖頭苦笑,他的相貌介於四五十間,但一身強壯的體魄卻讓人猜不出他今年有多大歲數。
他正蹲著平淡無奇的馬步,但如果你仔細看便會發現,這中年人左腳離地一毫並未著地,全身體重只靠著右腳支撐。
卻不見絲毫顫抖。
他在兩年前流亡到這村子裡,現在是一個受雇農家的雜工。
打拳是他的興趣,雖然他從來沒有刻意展現過。
這個村子或許有正式的名字,但沒有人記得它,不重要,特別是現在。
亂世紛紜的現在。
「怕。」少年笑著抱怨,眼底盡是不可一世的自信。
他負手在後,畫步走圓,繞著一頭發癲的大豬錯步盤繞。
有養過豬都知道,一頭豬如果抓狂,最原始的方法就是打昏牠。
這個說難不難但也沒那麼容易。簡單來說,第一下沒能打昏牠,之後幾百斤的肉塊就會撲向你。
而這名少年現在則遊戲似的貼近並絆倒那頭大豬,試圖讓這頭豬自己跌的七暈八素。
太極轉步,中年人的絕學之一。
天生喜歡活動筋骨的中年人,原本就對武學有很高的熱誠;但偏偏他又缺乏定性,以至於都是東聽一點西學一些,毫無一點宗派與體系。
他也不以為意,自己對武學的態度就是想辦法把自己弄到最強就是了,管那麼多做什麼?
「可我累了,快收了牠。」中年人說歸說,卻不見撐地的右腳有一絲顫抖,他只是覺得站在這裡一個鐘頭有些無聊。
「喔。」少年下盤一矮,左腳絆倒大豬後,右膝朝豬下巴迴身一蹦。
大豬放倒。
這個時代還沒有太多烏煙瘴氣,水還是允許生飲的乾淨。
這個時候沒有便利的交通,探求世界的少年有理所當然強健的體魄。
這個時候沒有迅速的通訊,傳遞訊息的書信裡每筆每墨特別的情重。
這個時候沒有多元的娛樂,群聚一堂的遊戲使彼此間有更深的連絡。
當男孩還沒變成男人的那個時候,當女孩第一次見到男孩的那個時候。
男孩與夥伴還能放聲大笑的時候,女孩與男孩還走在一起的那個時候。
這年,男孩還沒握起步槍。
這年,女孩還沒跟著流亡。
這年,男孩許下一個這輩子來不及完成的承諾。
這年,女孩回應一個這一生沒辦法實現的美夢。
這年,
西元1938。
◇◇◇
晚上九點,金門大學男宿。
我坐在書桌的筆電前,代打的考試快進入尾聲。
這一次我採用在宿舍用視頻跟考場連線直播的方式,簡單來說就是學姐在考場用遙控針孔拍答案,再用手機通訊軟體傳給我,我在宿舍解題後回傳答案。
答案回傳的方法每次都不一樣,像這次因為學姐頭髮很長就用藍芽耳機傳給學姐。學姐如果聽不懂就在口袋用手機盲打隨便一個表情符號,我就會再講一次。
沒有意外的話,大概是精準的六十九分,有意外的話大概九成九也在加減兩分的範圍內。
「收工。」我伸伸懶腰。
嗡。
手機響起,這麼剛好?
拿起手機,螢幕上亮著一則簡訊,屬名是那位還沒回家的室友。
《昭榮》:【秉泓在嗎────────9:04 P.M.】
「昭榮找你。」我遞給秉泓。
「怎麼不自己打給我?」秉泓啐了一聲,放下手裏的焊槍。
「還不都是因為你在弄東西的時候都不接電話。」我不耐。
「是這樣嗎哈哈。」秉泓拔掉焊槍的插頭,接過手機。
我退回我的位置,吸著見底的汽水,嘶嘶嘶嘶的聲音總讓人有一種著迷。
嘶嘶嘶嘶。
嘶嘶嘶。
嘶嘶。
「昭榮哥!」秉泓忽然從椅子跳起來一聲大叫。
「衝殺小?」我嚇了一跳。
秉泓沒有理我,瘋狂向我的手機磕頭。
斷訊。
我愣然看著忽然發起神經的室友恭敬的掛上電話還給我,滿面春風。
「想不想出去兜風呀?」秉泓微笑。
「跟你?還有那台破車?」原來這就是心悸的感覺。
「對啊哈哈,我有事要去一趟港口,所以要一個人幫我去把車子騎回來嘛。」秉泓拔掉插座上所有插頭,從抽屜翻出兩隻有洗跟沒洗差不了多少,左右也不同款的襪子硬是擠進自己的腳。
「那你怎麼回來?」我踩著拖鞋。
秉泓沒有說話,笑著拋給我一頂安全帽。
◆◆◆
亂世紛紜,中年人與少年也是這個時代洪流的產物。
原本中年人是在中國北邊一帶的居民,他出生在中國瓜分風潮的1893年秋天,故鄉恰好在勢力範圍曖昧的河南以北。
經商維生的家裏在地方上算是頗負盛名的頭臉人物,自己是么子。
我們不能否認世界上真的有天才,但你更不能否認每個端得上檯面的天才背後,都有一雙端出它的手。
生活優渥的家境可以容許他不用為生活所苦,允許他可以每分每秒為了自己而活,家境與么子的身份讓他可以讓時間只屬於自己而揮霍。
於是他唸書,練更多武。
過著每一日到拳館抱拳討教,每一夜在書房翻老閱莊,偶而逃課的生活。
興中會成立,1899年的門戶開放。
二十世紀元年八國聯軍攻入,隔年的辛丑合約與庚子後新政並立。
零五年同盟會與零六年的立憲,1911年武昌起義與其後革命等等,在歷史上鬼哭神嚎的紛紜過境。
雖然動盪,但依然還能過活的日子還是照樣的過了下去。
這期間,中年人則靠著所學與名號在故鄉當頗負盛名。
中國的習俗在最巔峰裡無論是操文或是弄武都一樣令人欽佩,何況文武雙全的中年人?
所以中年人的家裡從未指責中年人沒有為家裡帶來絲毫盈餘,他們家從來不缺元兩大洋。
是以,個性火爆卻又極富正義感,年輕時的中年人便縱情恣意地揮灑他的英雄氣魄,在沒有王法的亂世裏頭,至少為家鄉的一些紛爭主持公理。
對此付出的代價就是,中年人年邁二五依然沒有論及婚嫁的對象,在那個時候的中國這比什麼都窩囊。
對此,媒婆也是出入不斷中年人的府邸,理所當然。
然而,中年人當然每次都跑得不見人影,生性使然。
兩年後的一次街裡,夜半,飄零細雨。
二十七歲的中年人,遇見他這輩子最想守護的人。
兩情相悅,在那個時候這幾乎是不可能的註解。
何況他老家是地方頭臉,更別提女方身份低微。
倘若沒了老家,中年人自己身上一毛可以獨立的本錢,也沒有。
但,二十七歲的中年人做到了。
排除萬難與摯愛長守,這個瞬間他覺得世界最大的挑戰都可以被他克服,自己人生的巔峰莫過於此。
的確。
堪稱小說少俠完美般的人生順利的話將會就這麼,走下去。
如果順利的話。
中華民國政府元年,宋教仁遇刺,孫中山組中華革命黨。
二次革命失敗後,袁世凱獨攬大權,解散國會。
在二十一條恥辱的條約後,袁世凱發起世界上最以卵擊石的宣言───
帝制。
五月六號,帝制失敗的袁世凱辭世,有聞一說是憂憤致死。
但所有人卻來不及喝采。
軍閥亂世,開始。
◆◆
少年蹲下,偏著頭鎖上豬圈上的鎖。
「……好勒,收拾下,時辰差不多了。」中年人笑笑。
站起來伸伸懶腰,打了一個臭死人的哈欠。
一如既往。
「嗯。」少年摸摸鼻子,他的父親就是這樣。
徒有滿腹學識跟一雙拳腳,但永遠不去追尋自己可以一展長才的地方。
少年不討厭這樣,卻也不想變成這樣,亂世英雄到底還是男孩的夢想。
或許聽起來有些孩子氣的渺茫,可這是少年對自己的絕對自信,自己也認為連做夢都不敢的人生比什麼都還蒼涼。
但,他也不排斥跟在父親身邊這樣一朝一夕的過下去。
說起為什麼……
少年看著他父親伸懶腰的身影,瞇起眼睛。
他老是覺得,自己跟他的父親身上總有一種決定性的差異。
一種不需要明講,卻也說不出是什麼,可就是讓自己自嘆不如的差異。
「走吧。」想到這,少年笑嘻嘻的跳起來。
還沒搞懂之前自己實在是沒什麼資格去討論什麼雄心壯志。
是吧?
◇◇◇
如果說,在我的室友裡有一個人是我最不想得罪的,會是誰?
秉泓?
喔那個,他只是很壯的大白臉,還有透過車累積起來的詭異人脈。
建宏?
嘿拜託,他只是很強的投資客,加上現在我也說不清楚的資產額。
我可以說。
絕對是昭榮。
入住宿舍第一天,昭榮就帶了個朋友到宿舍,是一個西裝筆挺的老人。
他對著昭榮可以說是一個相談甚歡的朋友,如果你刻意忽略掉最後他們簽了一份我也不清楚內容,但肯定了不起的合同。
因為那老人給了一張象徵誠意的票,還有一張都是零的表。
新生訓練時在邀約下站上看台後我才知道,那個人是我們大學的校長。
我第一次在學校以外的地方看見昭榮,是在金門機場。
昭榮拿著一疊紙,對一個同樣西裝筆挺的老人煞有其事的聊著一點什麼。
那老人臉色一沉,就請昭榮到一條……我可以肯定絕對不是非相關人士能隨便進去的房間。
昭榮還笑著向我招手。
三天後,某間航空公司飛機員工抗爭的新聞,在這座島嶼傳開。
巧合嗎?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一天昭榮回宿舍時第一次跟建宏說話,要建宏趕緊將航空股通通脫手。
昭榮很有錢嗎?
看上去也不像那麼回事,他也常常喝特價牛奶,三天只吃滷肉飯,很多時候就外觀上看起來幾乎比只會買機車零件的秉泓還窮。
昭榮把時間全部投資在外頭,所以在校跟幽靈一樣嗎?
也不盡然,他也是以某個很高的呼籲問鼎下一屆學生會長,雖然也不清楚他本人到底有沒有意願。
總之,昭榮就是一個很吃得開的人。
在各方面。
比如說───
◇◇
「挑吧。」
頭戴安全帽身穿免費選舉助襯衫,海灘褲,夾腳拖的大胖子昭榮露齒一笑,逕自在凶神惡煞間隙裡遊蕩。
「呃……你們好。」秉泓渾身濕潤潤地向昭榮附近的人問好,我的背上的汗也不遑多讓。
意外的,那群凶神惡煞紛紛點頭示意,反而是佇立其中的昭榮皺眉不耐。
「快點啊。」他挪動肥滋滋的下巴。
金門港口。
一艘大貨輪的甲板上,三個可能不算正常的大學生,跟一群絕對很不正常的社會人。
「那個…」秉泓衝刺向前,從流氓窟裡拉過昭榮龐大的身體,再衝刺回我這裡。
「什麼狀況啊,我是聽說你有人家不要的車子才來的耶。」他壓低音量。
「喔,這群白癡搞走私結果燃料有問題,我就……反正就是這裡看得到的車都隨便你挑。」昭榮指著那群惡煞老實不客氣的揚聲,喊得我跟秉泓極力避免與那群惡煞對上視線。
「是,多虧台,灣朋,友照顧,那個廢,物,已,經處,理掉了,不會給各,位添下,麻煩。」為首的惡煞彬彬有禮的講出生硬的中文,內容好像參雜一些很不得了的鬼東西。
「隨便啊,不過幹不要動不動就亂來啊,要給人機會懂不懂?機!會!你是台灣罐老闆嗎?」昭榮皺眉斥喝。
「慣,老闆是?」那惡煞皺眉。
「一種在地文化,象徵最高等級的王八。」昭榮扇扇手。
那惡煞點點頭後微笑,轉頭過去跟一旁的惡煞嘀咕些東西。
那惡煞的隨從聽完後撥了通電話,我完全不想臆測他究竟講了殺小。
「反正這裡的車子你就隨便挑一輛,贓車,不過還行,手續他們會處理好。你要不要也來一輛?」昭榮轉頭看向嘴唇發青的秉泓大聲喊著贓車兩個字,接著看向我。
「不了我不會騎,謝謝。」我立正站好,死都不說其實我十八歲的第一天就有紅牌駕照。
「先生一,直不肯接,受我,們的誠,意兩,位真,是幫,了,大忙。」惡煞微笑。
「又不缺錢以後有機會啦,走吧,挑貨。」昭榮挪動他龐大的身體,背對秉泓勾了勾指頭走向最大的貨櫃倉。
秉泓的腳一動也不動。
「怎?不舒服?」昭榮回眸偏頭,疑惑。
不,我想我懂,全世界也懂就你不懂。
「沒事。」秉泓扯開一抹虛弱的笑邁開腳步。
想要一台免費重機的渴望,到底還是以些微之差壓過面對跨國大流氓的害怕,看得我熱淚盈眶。
但。
「那…我可以先回去嗎?」這跟我想跑完全是兩碼子狀況。
「喔好啊,其實我也不知道你來幹嘛哈哈。」昭榮,不,昭榮哥揮了揮手。
我立刻下台一鞠躬,毫不遲疑把朋友丟在這個隱約聞得到血腥味的鬼地方。
相信在昭榮哥莫名其妙的強悍下,我應該是還不需要幫我的好室友準備線香。
◆◆◆
這個村子在中年人跟少年落腳的幾個禮拜,有一頭水牛不知怎麼著了發狂,撞毀不少農產。
在逼不得已之下,村裡的人決定坑殺這頭瘋牛,好保住剩下的田屋時,這頭瘋牛忽然又撞出牛棚暴走。
暴衝的線路上站著一個人。
中年人正在學著挑糞灌溉,忽然看見一頭大黑水牛往自己跑來,他只得苦笑的放下擔子,撐起搖搖晃晃的架勢。
眾人忍不住遮住雙眼,不忍直視人牛相輾的畫面。
但只見瘋牛貼近中年人的剎那,中年人側身一拐瘋牛前腳。
瘋牛前腳一彎勢頭一斜,中年人膝與肘分往猛牛下顎和天靈一炸。
一個瞬間放倒一頭牛,輕描淡寫。
之後在村民的抬槓下,只好說自己其實學過一點功夫,並在起鬨下應允授課,日落前一個時辰自己就會在河堤上演習。
而不知道是因為少年人血氣方剛,還是自己弄翻牛的那一手太過漂亮,總之,幾乎全村的男孩都沒有缺席。
落日演武,便莫名其妙的成了中年人每日公務,每一天日落前的田岸都擠滿少年們熱血澎湃的拳影。
但今天。
「……」中年人茫然,一個人影也沒有。
雖然他從來沒有要求什麼『時候到了到這裡集合』之類的規矩,但這群小夥子每次都會早他一步在這裡等。
最多真的零星幾個人有事耽擱,或是大雨磅礡忙於農務等等,大夥也會默契作罷。
中年人瞇著眼,看著沒有半分烏雲的天。
艷紅的夕陽,秋風輕吹。
「沒有人對吧?」少年失笑。
「怎麼?」中年人扭頭。
「村裡不是有個跟我們一樣,老家打仗然後跑路的。」少年笑笑,逕自蹲步畫拳。
「哪一個?」中年人偏頭,這個村子裡這樣的人多的一蹋糊塗。
事實上這個時代,全國各地也少不了這樣的旅人。
「那間有二樓的洋宅,老是一堆人進進出出也不打招呼那個。」少年或是拳影紛飛或是慢拳纏綿,在餘暉下自成一種灑脫翩翩。
「喔。」中年人了然,這個村子裡就只有一戶這樣的人家。
沒有說的是根據中年人自己多年的直覺,那戶人家比起躲避戰禍,更像是在做什麼糟糕勾當,專來這裏掩人耳目跟落腳,專程蓋了個可以眺望得二樓,以及洋宅的設計都是依據。
自己當然也就這樣敬而遠之。
「所以呢?」中年人更是不解,至少自己從未看見那戶人家與這個村子有任何交流。
「最近有聞,人家女兒很漂亮。」少年縱身一躍,在半空撩過兩腿。
「難怪。」中年人了然。
「這樣就接受啦?」少年落地一個不穩。
「英雄本色自古嘛,話說你怎麼還在這?」
「怎我不能在這?」
「你怎沒跟著去?」
「不就兩顆眼一張嘴,真那麼好看?」
「那兩張嘴一隻眼比較對你胃?」
「會講出這種假設的通常腦子都不怎樣,需要給你時間解釋嗎?」
「……」
「……」
「回家囉。」中年人自討沒趣。
「好啊。」少年伸伸懶腰。
◇◇◇
朔月的夜。
我雙腳夾著隨時可能解體的秉泓號50C.C,以絕對超過極限的時速七十五馳騁公路。
颯颯。
金門夜路沒有燈,我只能靠著還會閃爍的頭燈奔馳。
可我也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奶奶的剛剛那群人一個氣場推測,不是毒梟至少也是殺人犯啊開玩笑。
颯颯。
我的胯下傳來很不妙的震動。
颯颯。
我的視線僅僅只能看見前頭一公尺七左右的半徑。
颯颯。
好黑。
戰地金門的夜總有一種異於他處的恐怖故事,學長姐代代相傳的半夜不外出一定有它的道理。
颯颯。
傳說曾有學長在某天半夜不信邪跟女生去國小操場散步,結果回家半夜三點忽然起乩卯起來揍室友。
室友將他綁起來連夜拖去請示島上最威猛的城隍爺,城隍爺表示不治只好綑上飛機遣回本島,那學長在飛機上鬼吼鬼叫噴屎拉尿的神話如今仍然在地下校史裡廣為美──────
「!」
◆◆◆
「真那麼漂亮?」少年嘴裡叼著一枝嫩枝。
「不瞭,全看不著。」一個胖子挑撥這火堆,試圖讓它溫度平均點。
夜,望月,繁星點點。
村外的一個土丘,一顆老樹下,兩隻倒下的大樹幹中間圍著一搓火堆。
七八個年齡相仿的男孩在火堆旁或蹲或坐,火堆上放著一隻隻野兔老鼠,或說不出來的生物。
野炊樹,這個地方的一個小小別名。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哪能滿足少年這個年齡的洋溢精力?
所以少年們常常三三兩兩在夜裡或是揮拳比試,或是獵捕野味,或是像現在這樣漫漫聊天。
但這個晚上群聚的少年們卻也是離奇的多。
說起原因,當然是……
「所以死胖子你也沒瞧見?」一個矮小的男孩問道,他挑起樹枝戳著肉皺眉,這個觸感貌似還沒有熟。
「這怎麼會是你矮子林來問我?」死胖子撕開矮小男孩矮子林戳著的兔肉,他已經等不及了,管它有沒有熟透。
村子裡來了個富商落腳,滿村皆知的消息。
有錢人的女兒貌賽環燕,不知打哪的蜚語。
不管,反正這個村子的男孩趨之若鶩。
但離奇的,沒有一個男孩確實瞧見在那富商身旁,有站著任何一名女子的身型,全都是壯碩的隨扈身影。
而每個人都以為只是自己沒瞧見,便到這棵樹下交換訊息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在同伴間聽見一點消息。
除了一個人。
「真在跑路時,女的也會裝成男的好不好。」少年雙眼直勾勾的看著火堆,他真的只是來吃點東西。
「是啊老大,你也是跑路過來的嘛。」一個高高瘦瘦的大男孩添了一點柴火。
「嗯,有好手好腳的要裝殘廢或是腦傷,女的扮成男的、毀容的、自己砍掉一隻手的,這不是常識嗎?」少年撕開老鼠的肚子。
自從他老爹被發現會打拳後,他也在起鬨下跟整個村子一對一幹架,百戰百勝的之後他外號就叫老大。
「……這樣還可以活著到這裡,還真是挺了不起的。」一個眉毛很粗的大男孩嘿嘿一笑,雙手各抓著一隻滴著血的野兔踏出黑暗。
男孩們揚聲喝采。
「沒,反正屍體多地方亂要跑也沒那麼難,我之前還看過有人把自己埋在馬屍裡等軍隊路過,也看過有人在吃屍體,可我是覺得他只是想吃看看就是了。」少年接過一隻野兔,用削尖的石頭刨開腹部。
「講這些鬼話前,留意下我正在吃東西。」矮子林皺眉,心理上有點反胃。
「為何?」不解的死胖子腳邊已經神速地躺著一具完整的野兔白骨,不愧人稱胖子中的胖子的男人。
「反正也不好玩,現在這時局都不知道要聽哪的,當然就是看那邊比較好活命囉。」少年舔一舔血淋淋的手指,趁它還沒變得黏稠前弄乾淨。
「看過大場面就是不一樣,所以老大你是說她可能藏在男人裡面?」一個長相端正的男孩蹲下來,抓起一隻兔子腳。
「也不是嘛…」少年嘟囔。
雖然打破人家希望不太好,可其實他是覺得說不定……
「說不定根本沒有這個人?」一個面容嚴肅的男孩冷哼。
他是唯一一個可以跟少年纏鬥幾十分鐘的人,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兒。
「對啊,沒憑沒據的。可我操,你怎麼也在關心這個?」少年傻眼。
如果說今天落日演武沒有人的光景讓他有哪一點訝異,就是他也沒看見這個男孩的身影。
這個嚴肅男孩的一板一眼,可是硬到沒有人有那個狗膽給他安上外號,就是殺了自己他也不相信這嚴肅男孩會想去看什麼美女。
「有人拉。」嚴肅男孩輕嘆。
「正是在下。」一個獐頭鼠目的男孩笑得跟長相截然不同的開朗。
「難怪。」少年了然於心。
這個行為舉止跟長相相反的男孩,其纏人的功夫,輕而易舉讓他冠上嘴砲這個威風八面的外號。
夜風輕拂,火堆劈啪作響。
「說到跑路,你們會想要走出去看看,或是從旅嗎?」少年若有所思。
「當然。」死胖子再吞下一塊肉,全身肥肉顫抖。
「自己決定未來走勢不是理所當然嗎?」矮子林笑道,眼底充滿年少獨有的輕狂。
「這個國家亂得夠久了。」高瘦男孩沉聲,大義凜然。
「越亂的時局功成名就不是越有可能嗎?」嘴砲打著嘴砲。
「我覺得大家應該都會吧。」
「不如說就算不要人家也會抓你。」
「你可以跑啊。」
「誰知道何時打完仗?難不成你個逃兵要跑個十年八載?」
「那就沒辦法了,還是早早去說不定早早升官。」
「不知道殺身成仁捨身取義嗎?」
老樹下,一群年輕人興高采烈高談國家存亡與自己報效國家的理想。
或許這些都只是他們的想像,或許在他們見識不多的認知與現實有所落差,或許他們往後可能會因為很多事情有了很多失望。
但至少,他們現在的滿腔熱血真誠不假。
除了兩個人。
沒有表態的,兩個人。
「那,你會從軍嗎?」少年看向嚴肅的男孩,似笑非笑。
「會吧。」嚴肅的男孩挑眉。
「喔?」少年有些訝異。
就他的認識裡,眼前這個男孩實在不像是血氣方剛的角色。
不,應該說過分漠然。
少年直覺男孩背後也有一段故事,但說起來每個人都必須要有一段屬於一個人的空白,少年這輩子也不打算追究這些。
「我不希望碰上時,還得把命交給根本沒說過話的兵,我自己連把槍都沒有。」嚴肅男孩閉上眼,稀奇的多講了一點話。
少年點點頭,也是。
「你呢?」嚴肅男孩難發問。
「嗯?」少年愣然。
自己嗎?
少年看了一下身旁的朋友。
有的人為了亂世稱爵的浪漫,有的人為了保家衛國的毅然,有的人為了貫徹信念。
當然,有更多人只是盲目的時事所趨,也難為了。
自己呢?
「應該也是時候到了,被發現再去當這樣。」少年沉吟一會兒,得出這個略顯平庸的決定。
「喔?」嚴肅男孩挑眉。
「哈哈,現在,我還沒有非要拿槍的理由。」少年笑笑。
一個村莊,嶄新時代的血。
一株老樹,煙霧裊裊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