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新玩具,格蕾多拍了些聚落的紀念照,多半是情侶照、生活照,還套上莫名的粉色泡泡濾鏡,當她駕車後,便喜孜孜地把相機塞給我,像個期待被誇獎的孩子。
「我拍得如何?每個人臉上都是幸福的笑容對吧。」
好糊啊。
「……妳開心最重要。」
我終於知道佳偶們看到照片後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是怎麼回事了。
強如戰前相機的防手震對焦功能,在少女以美術等價交換的高超才智面前,依然敵不過物理法則般的偉力。
「敷衍。」
「原諒我,我不會對他人的家務事有太多想法。」
「文鶇先生都不好奇塔妮芙跟亞凱伊之間發生了什麼嗎?」
「他們別掐死對方就好。」我聳聳肩。
「不.是.啦!」她鼓起臉頰「他們明顯就很奇怪啊。」
「哪裡奇怪?」
「他們的互動比起真的想吵、想打,真的很像在鬧彆扭,明明雙方都很重視對方,不想取對方性命,不然在隧道的時候,塔妮芙小姐沒理由把亞凱伊扛回來嘛。」
「……如果塔妮芙在砍了亞凱伊時,男方用最後一口氣向女方求婚那真的挺有趣的,就像戰前那些本土電視台演的電視劇一樣狗血,就算集數斷斷續續,找回來的檔案有頭沒尾,阿嬤還是很喜歡看。」
遵守戰前法紀的少女吐了吐舌頭,繼續操縱大綿羊MKII的龍頭,她甚至會在這條能跨雙黃線行駛,隨意路殺核後生物的死人爛路上打方向燈,用對戰邀請按鈕趕走路邊的小老鼠。
當世界套上一層腐朽與灰暗的濾鏡,白髮畫伯的攝影作品顯得新鮮且突兀,就像被塗成粉色的〈格爾尼卡〉,在戰前世代以輻射塵塗抹的衰朽遺作上譜出新意。
這僅止於旁觀者而言。
當扭曲錯縱的情感與自己有關的時候,我只能感受到常態性加班稀釋法定時薪同時逐漸填滿腦子的煩躁感。
「去找藥吧。」
「找藥?什麼意思?」
「對失語症跟嚴重擠牙膏患者就該下猛藥,下路口右轉,我們回基地。」
省道被廢棄車輛堵滿當下,半履帶機車駛上名不經傳的產業道路,輾過牛挑溪充斥植被的靜謐小徑,隨著諸羅大排水系統的地網駛向自治警情報部隊的地底基地。
「下個地下道交叉口左轉。」
我拿著地圖,指引闢開黑暗隧道的大綿羊挺進。
「不直接回去嗎?」
「不,我們沒線索撬開塔妮芙與亞凱伊那張嘴。」
在基地防水閘門前停下車,打開被蜘蛛網包膜的電匣,我把手搖充電器接上,開門同時開燈驅走那些煩人的地下幽鬼。
任務,友人,仇恨,皆在擱置中醞釀,我只希望彼此活性匱乏,在情報部隊老巢中搜出的機要文件能作為必要的反應物前,這群以自治警為紐帶繫在一塊,實際上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們能少些化學反應。
湯盛文、白恐都肖想匣子,只有我被排擠,不知道匣子裡面裝甚麼東西,偏偏這群混球都被咱們幹了一輪,被驅逐、格斃,剩下的亞凱伊不知道甚麼時候會被塔妮芙掐死,他的命有無法比擬的戰略意義,既然有二有三,我的被害妄想症總讓我覺得這潭水比想像得還深。
情報部隊蒐集了許多諸羅對外的資料,包括漢人與原住民之間的來往,後者沒有製造後膛槍與子彈的能力,而黑火藥除了放炮嚇嚇鳥以外只是激怒丙級怪物的玩具,要是真與其他勢力衝突,他們的子彈交易與貿易頻率會反應在情報部隊加班累積的紙頁上。
兩人拉開沖壓鋼製成的檔案櫃,翻弄統計資料,三個月前的平均數開始出現歧異,彈藥量上升,且商隊人員逐漸替換、遞減。
……賓果。
「他們捅了個大簍子呢。」
「找到了?嘿咻。」格蕾從鋁梯上爬下,接過我手上一沓文件「假設亞凱伊是為了找自治警求援而下山,那他是怎麼知道鄭大濟與情報部隊有所聯繫的?」
「好問題。」
我撇了撇嘴。
亞凱伊早有預謀,有人替他指引明燈,讓他在人生地不熟的諸羅找到鄭大濟,踏入未知城市的無頭蒼蠅只會像塔妮芙一樣被平地人牽著走。
「他的嚮導必定熟悉議會,長居諸羅,了解鄭大濟與情報部隊的扭曲姦情,不是普通草民,同時是下山就能會面的熟人,更激進點--『藏鏡人』在血統上恐怕與亞凱伊相似。」
「有頭緒了嗎?」
我點點頭。
「該讓記者上工了,這裡沒有亞凱伊跟塔妮芙的檔案。」
就算有,從堪比塔位一樣佔滿整面牆的文件櫃裡撈兩個人有多麻煩?吃慣稅金爛飯的懶骨頭借用通訊室的無線電機材,以優化產業結構為藉口讓擁有共同頻段的記者姊弟承包工作。
「蔡視淵?你姊呢?啥?在黑市掏到教人用繩子綁俘虜的書?龜什麼縛的?東瀛對待戰俘的書籍?她想拿亞凱伊試試?嗯,隨便,她頭七我有空會去參加。」
「差點忘了,替我找人,長居諸羅,教育水平……國高中或以上,有政經背景,有原住民血統的。」
「符合必要條件的不過個位數?嗯哼,很好,口袋名單秀給塔妮芙挑人,她認識的八成是我要找的人,半天夠嗎?好,指望你們了,謝謝。」
「林大哥,倘若這名單能證明亞凱伊的線人是誰,那他……如果是我認識的人,請您不要殺了他。」
「……。」
「抱歉,但我無法將——」才剛出聲的蔡視淵被裝甲步兵的聲音蓋過。
「如果你認識他,他會很感謝你的,說吧。」
蔡式淵無奈地乾笑「當記者好的壞的都會傳到耳裡,屏除迷信的老鄰長在蜚語下也是原住民調製巫蠱的巫師。」
「原因是什麼?」
「雖然聽來野蠻,但……血統確實困擾,綑綁著每個人的立場。」
「他是原住民?」
「混血,聽說戰前很常見。」
「那麼他的角色,立場是甚麼?」
蔡視淵欲言又止,似乎在思索用詞,編織語彙、維繫讀書人的矜持,檢視名為文化的詞條裡,是否有不盡人意的偏差與刻板印象。
「諸羅大多人都不敢說自己乾淨,平時種田、沒錢到山腳偷砍木材、當個業餘幫派是日常,平時原住民與諸羅人不會交流,前者大多在交易物資時下山,而鄰長的診所不問立場,不問族群,他的血統與才識讓他成為調停者,多虧於此,當山地人的簍子裡滾出幾個商人的遠親時,兩方打挺的步槍才不至於擦槍走火。」
「那你呢?作為普圖,你怎麼看。」
「我不大能理解,他們從不買書,不讀漢語,堅持出草,明明深入交流、了解彼此才能化解衝突,但……他們拿了鹽巴、子彈;獸皮、茶磚一扔就扭頭回山,為何不像戰前一樣呢。」
「或許他們只是厭倦了。」
「厭倦?」
「紅毛人、漢人、東瀛人,再來個為了選票弄出來,粗暴的平等政策還有能讓財團鑽漏洞的土地政策,受盡文化侵略、滅絕、同化、像隻被烹了四百年的水煮青蛙,當你意識到平地上那些兩隻腳的比狗不如,只想著用洋槍與哈雷路亞滅絕自己的同類、把自己的文化扭曲成用於滿足獵奇心理的觀光商品,剷平山頭蓋溫泉旅館時,那麼交流止於鹿皮換鹽巴足矣。」
「即使這意味可能導致更多流血?」
「這你就該問問亞凱伊跟塔妮芙了,他們還好嗎?」
「一樣不願意交流,就像吵架在生悶氣一樣。」
「你覺得他倆是什麼關係?」
「雖然不敢斷定,但不普通,關係匪淺,各執一詞,絕非敵我能夠論斷,我們也有在監視塔妮芙,她越來越焦躁了,雖然很多機會,卻沒對亞凱伊動手。」
無線電迎來沉默,兩人都自負地試圖替部落續命,身為插不上嘴的卑鄙外鄉人,他們未來要入漢人的祖厝,還是祖靈的塔山都與我無關,我也不著眼於自治警的勝利,我只負責蕩平一切阻礙,讓湊在話機旁邊的女孩平安,足矣。
「總之麻煩你調查了。」
「好的……林大哥。」
「我只是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我的厭世無法給你更多答案。」
「但我能肯定一件事。」
「當文明試圖使它論定的野蠻屈服時,它本身比起野蠻更令人鄙夷。」
*
鄰長驚訝地看著眼前的男女。
裝甲步兵與白髮少女實在過於……反常了。
他從未想過自治警能兵不血刃地解決問題,釐清鄭大濟操弄下的誤會,成功運回建材與工具,讓諸羅的居住群落能加固建設面對冬季輻射季風帶來的氣候災難。
諸羅與鏽幫的關係將逐漸復原,鏽幫居民能用殘餘工業設施再度與議會展開貿易,武裝諸羅民防團,雖遠不及自治警的火力,抵禦土狗也綽綽有餘。
而且自治警竟然不趁機干涉諸羅的議會發展?邀功、以武力脅迫等方式安插自己人再入議會?
他們做得很好,做得太好了。
做得太反常了。
他真是自治警的尚方寶劍?大總統武裝親衛隊?手持機關槍的蓋世太保?敢徒手對著艾布蘭坦克衝鋒的怪物?在沒有足夠的外勘資源下,他有足夠的耐心聽廢土人講理?
老人定了定心,應道。
「……你們確實不同。」
「很高興你這麼認為,但讓鏽幫重開與諸羅合作的這筆功勞我打算請你付現結清。」
「你想要什麼?」
狼人咧嘴一笑,形似給獵物下套成功的獵人。
「一樣,你的腦袋。」
「推過來。」
蔡家姊弟推著兩位原住民進場,瞬間老者的瞳孔閃動,微顫,原來如此,這正是他們不同於其他蠻橫無道的自治警的原因,從林文鶇能說服塔妮芙與亞凱伊,讓理念相左的兩人收起獵刀來看,他們早就反常得不可思議。
鄰長對塔妮芙微微頷首,兩者的關係超出預期。
「公主大人,雖已知您日前抵達諸羅,但沒主動拜會您,翁古在此致歉。」
「前前前代族長,原來你還活著。」
塔妮芙彷彿見到「孩子的壞朋友」的家長,眉間流瀉的憎惡寫滿「我就知道是你帶壞我家孩子」她腿要是沒瘸,沒拄拐杖,我早該替鄰長收屍。
等等?公主?
「這個腦子裡只有出草的矮子是公主?」
「咦?公主?塔妮芙小姐是公主?」
「長得精緻你也有意見嗎?腳剁下來身高分我啊?」部落公主不屑地嗤笑「說來也是呢……將匣子帶進部落的罪魁禍首,一切都合理了起來,我早該在他帶著亞凱伊眺望山下風景時就殺了他。」
塔妮芙扔下拐杖,山刀在白熾燈下泛起凜冽銀光,發勁,跳躍,斬首將在下秒成為過去。
「老師!危險!塔妮芙妳瘋了嗎!噗嗚!」
蔡視淵自後架住嬌小勇士,不出意外被肘擊糊了一臉,但他依然死命架著塔妮芙的腋窩,如柱的鼻血在形成冏樣的臉孔下如同拙劣的噴漆畫般滑稽可笑。
「瘋了?如果沒有他!亞凱伊根本不會殺——」
「老師!請您快解釋清楚!」
「殺死那些老巫師,妳覺得是我指使的?」
「什……我看到的是假的嗎!匣子沒了,亞凱伊跑了,會所的老巫師都死光了!我還能不信所見的一切嗎!不帶他回去問個清楚,我該怎麼跟族人交代!」
被喚為翁古的老人凝望被龜甲縛綑綁的曹族巫師,狼狽地像條狗被溜了幾個街區,他淡然的視線發出嘆息與失望,隱隱斥責將使命深藏胸臆的青年淪為享樂的奴隸。
「亞凱伊,你沒解釋,還沉溺於這種興趣?」
「叔父!我甭素自願的!才甭素!」
不畏死難的曹族青壯戰士、部落最後的年輕巫師,穿著單薄衣褲,扭得像條蛆,被布條與高爾夫球塞住的嘴含糊不清地替最後一絲尊嚴開脫。
「夠了!殺了我!殺了我!」
「放開我,我要剁了這老傢伙!」
「蔡夙明,把塔妮芙綁起來,我壓制她。」
「綁公主?有意思!」蔡夙明掏出風衣裡變出來的麻繩,雙手拉緊啪啪作響。
聽見劈啪響聲,公主歛起凌厲眼神,收起獵刀,就像隻被捧起腋窩的小貓,她往蔡視淵的下襠送了一腳,旋即溜出壓制躲到格蕾後面,如小動物般低吼。
「格蕾,他們想欺負我。」
「妳要冷靜喔,不然我不會阻止文鶇先生喔。」
白髮少女輕柔的威脅反而更有殺傷力,後者就像被捏著後頸皮的貓一樣任人擺布。
「……嗯。」
「哼哼,抱歉了格蕾,林上尉,你說可以的對吧?」
「……不可以這麼傷風敗俗。」
海藍色雙眸札得我發疼,這不是撤退,是戰略轉進,是偉大勝利的妥協。
「每次姐起頭……受傷的總是我。」
「嘖,男人的嘴,騙人的鬼!沒一個有用!」
「然後呢?你用蔡家的媒體資源找過來是為了炫耀這?」
見老人比肉身還早死去的幽默感,我隨意拉張椅子坐下,防彈鏡片的紅色反光與視線對標。
「緩和氣氛嘛。」
「畢竟,我接下來要說的事,對你我都不怎麼快樂。」
我微微撇頭,示意記者姊弟倆去其他地方等。
「我們去對街找東西吃,你們慢聊。」
等倆人的聲音消失在樓道,格蕾確認他們沒有在一樓逗留後進門打了信號,我鎖上門栓,拉上窗,拉了張椅子面前眾人,防止任何節外生枝的可能。
「『愛國者』入山了,據點在哪裡?」
狼人十指相合,一字一句道出誰也不願明說的臆測,這劑靶向藥物能切實扎在疑心病上,催化為銘刻心中的真相。
「你……」
「自治警情治單位不是假的。」我堵回塔妮芙的嘴。
原住民為了保護山地多半排外,兩人就像被獵槍驅趕的動物般逃出棲息地,從亞凱伊與塔妮芙欲言又止的表情來看,他們都在隱瞞,就像我們曾邂逅的紅潮政委,惹上了天塌的麻煩,卻想著擠牙膏般餵屎給願意伸手的好心人。
兩人尷尬而掙扎的表情足以演出場動人的默劇,這表示我是一代神醫,專治失語症跟擠牙膏重度患者。
「亞凱伊,塔妮芙,說吧。」
「輪得到你這部落的叛徒命令我?」
「公主大人,愛國者賞臉不過是希望壓低衝突,別讓紅潮與自治警如驚弓之鳥破壞他們原訂的計畫,您雖年歲稍淺,不諳政治與普圖的生態,但望您明鑑。」
這下可好,女的撞上自治警,男的把匣子偷了,彼此缺乏溝通奇蹟似地把兩坨烈性炸藥搓到一起,估計塔妮芙對勢力仇恨一知半解,而亞凱伊就是故意煉蠱。
但年歲稍淺?她不是二十六了嗎?原住民這麼長命?
良久的沉默過去,激起的爭執僅剩漣漪,塔妮芙似乎思考了諸多可能,也可能是在當機的大腦中尋求開脫的說詞,格蕾輕輕把她推往前方,或許是純淨山林讓她的思考模式比起我這種浸浴官場煙硝的老屁股更加耿直,語中盡帶懺悔與歉意。
「我不了解普圖跟普圖之間的仇恨,但愛國者的駐紮地與我們的部落有段距離,在塔山附近有個營地,他們隔一段時間就會來施壓一次,交涉很簡單,自願搬離或強制遷移。」
「你們怎麼發現的?愛國者跟自治警在考古的時候都不會讓人接近。」
「聲音。」她斷言「太吵了,他們在鑽挖、爆破,用你們所謂的『科技』汙染、驚擾祖靈沉眠的聖山。」
「我們曾是阿里山的大社,擁有最廣袤的獵場,逾百的村民……目前只剩四十餘人,失蹤者都是貿易者、獵人,我們的青壯年不斷在森林裡消失,甚至有人的家庭餓死,愛國者說搬遷後會給我們學校,醫院,第二個條件是--。」
「條件是塔妮芙必須成為愛國者的駐北盆特使,簡單來說,她要去過普圖的生活,嫁給普圖,接受我們沒討要過的『文明』,在那些本位主義者的眼裡為了維護部落苟且偷生,而那些長老沒想著掙扎還打從心底支持這種荒唐的計畫。」
亞凱伊補述完便不再插嘴……應該說他能在塞著口球的狀況下咬字清晰地插嘴就快累死了,但從那雙眼蘊含的不甘之中,早就能看出他不悅於接受塔妮芙遠赴異邦的結果。
「開採營地不會經過部落,所以我覺得並無不可,再者……我是特使,他們應該會聽我的要求。」
「不,他們會裝聾作啞,搬一堆莫名其妙的法律跟條例弄妳,就跟自治警部隊一樣,這些有牌流氓在妳講情義時要求法律,妳搬法條時他又會說妳不會做人。」
「所以你能理解了吧?為何我必須奪回匣子,我必須讓部落的血脈留下。」
「不能。」
「為什麼啊!」
「當妳不立刻遵從愛國者的條件時就犯了天條,咱們的北部表親跟自治警同等無賴,妳要跟講道理,得先讓他們知道不講道理會付出多少代價,而很明顯地,妳付了,但不夠多,人命是廢土的硬通貨,善用它們。」
「不夠多?死了一半的人,全都是壯士!都是霍薩的馬歐塔諾!我們當然沒辦法像自治警一樣發動戰爭隨便送人去死!不像你們一樣麻木!」
「論犧牲,我雖無法釋懷,但早已淡然。」
狼人緊盯塔尼芙憤怒而糾纏的五官,憶起步兵學校結業時的同期團照,色彩多半在第二次北伐時消褪,活著就是活著,死了就是死了,糾結於亡者的數量會影響整條戰線的推進與調動,我們是狼人,部隊的穿甲矛頭,不配擁有高規格的情感。
如果糾結死者數量使規劃已久的戰略部屬轉為潰逃,使原本不該死的人死去,搖擺不定便是身為指揮官最大的瀆職,我們憎恨這種瀆職,蔑視這種背叛,一經察覺,我們便會調轉目標,槍決這種叛徒,調整戰術繼續達成表定的戰爭目標。
「當妳的職責是送人去死,卻在決策中搖擺不定,中途下場、轉換策略,引致更大的損害時。」
「--妳便沒有成為指揮者的擔當。」
「那你倒是說啊!」
塔妮芙的焦躁承擔全村的無助與絕望,青壯年被失蹤,餓莩橫死,僅存的壯漢又無法餵飽所有人,下山履行使命的公主走在絕望的鋼索上,她吼出長久以來的不甘與憤恨,自以為的力量在絕對性的人力物力面前如同車轍下被輾碎的螳臂。
於是,她選擇妥協,選擇澆滅理想。
選擇成為愛國者的提線偶,沉浮於世。
「我該怎麼辦!我能怎麼辦!我能逃嗎!怎麼可能!我是公主,我有責任保護部落,我們的戰士……大家,大家都累了,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去了,我也不想看到亞凱伊死掉啊!誰……誰會想親手殺了自己的親人!」
「妳霍薩的事源自於血源與責任,平地的我無法論斷,但期許妳真的做好覺悟扼殺自己的理想。」
「看起來像假的嗎?」她瞇眼瞪了過來,眼裡飽含水光的決絕在閃爍「普圖的槍比杉林茂密,人比溪裡的石頭還多,我們被逼著接受現況根本不需要的文明,這些威逼利誘與滅絕無異。」
原民公主抓著狼人頸脖的防彈布料,咬牙切齒的猙獰流洩出真切的絕望。
「現在反抗滅族,跟五十年後看著空有血統的孩子用普圖土語調侃祖先不接受學校跟醫院有多蠢,看透了早晚都會『滅絕』,你覺得我跟亞凱伊還不夠有覺悟嗎?」
「不夠。」
「你--」
我望向格蕾,一如往常,我倆不嫌事多。
經歷滅絕、隔離、同化,我甚至無法說下個政府會用甚麼齷齪卑猥的手段整治這群熱愛群山堅守信仰的人們,我無法開支票告訴他們政府會支持云云,這攸關決策層,攸關自治警的國家利益,我只是打雜扁人撿垃圾圖個溫飽的打工仔,塔妮芙與顏雪蓮、曾欣芸兩人不一樣,我在這個職位,沒資格允諾自治警不會入侵群山。
但是,這僅止於國家層面。
我們這趟旅途的根本原因是為了永遠埋葬這些戰前的毀滅性武器。
這是我與格蕾的個人因素。
不管誰來都一樣,不曾動搖、不曾改變的理念。
即使人生在世往往身不由己,我們還是能聽從自己的心意。
「妳對抗愛國者還有其他路沒試過。」
「哪裡還有路,求助於誰都是枉然,當然這不關妳們的事,當初我們只說好替我抓亞凱伊,我帶你們上山,既然你們畏懼與愛國者發生衝突那也沒辦法了,這筆嚮導費我會先欠著,我不會忘的。」
女獵人埋藏本心的模樣令我不快。
她的冷笑盡是悵然,搖頭之間充滿無力。
自治警發動戰爭死的人就堪比數百次出草,卻能用高科技的殺人技術以文明自居,入侵、驅逐、威逼利誘,殺雞儆猴,再一次將不問凡俗的民族捲入戰爭,愛國者與自治警的作為在平地燃起烽火硝煙,群山的居民都看在眼裡。
我或許說甚麼都沒用,我背後是自治警,殘忍、暴力,以掠奪奠定根基。
但她……格蕾不同。
她來自戰前,她受的教育源於對人性有所期許的時代。
「我不大了解這座島的歷史,或許塔妮芙小姐永遠無法原諒帶給部落傷害的人,但是……希望妳能夠信任我們。」
「我不希望再摻和更多人進來了,況且部落肯定付不起自治警要求的代價。」
「不是信任自治警,而是信任我們兩個!」
白髮少女難得提高了音量,將一頭毛躁的小怪獸拉入懷中緊擁。
「或許在妳眼中相信普圖是很可怕的事,但嘗試邁出那一步如何?」
塔妮芙掙扎,抵抗,彷彿再拒絕善意,拒絕將我們拉入泥淖,最後她雙手垂下,沒了動靜。
呃……她是被感化還是被悶到窒息了?
她過了幾秒才回神,一副彷彿體會了世界之大的感慨。
「嚇!所以……你們願意幫忙?」
掐指一算,幾年來積假應該夠我消失一陣子。
「我得以個人名義單獨行動,跟自治警沒關係,至於格蕾,嗯……」
「我怎麼了?」格蕾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好像在說著「我現在手騰不出來,但你不好好回答待會就知道了。」
「當然,這個單獨包含外勘小隊全員,我不會再問奇怪的問題了。」
「哼哼,很好。」
「你們……願意幫助部落?」
「不速部落啦,我稍尾加點口音會補會表達得比較清楚?『個.人』!撇開部落、撇開民族這種除非種族滅絕否則世紀未解的難題,妳想怎麼做?」
「你嘴怎麼可以這麼賤哪,不過……」塔妮芙鬆開格蕾的擁抱甩了甩頭,再次睜眼時,銳利的眼角嶄露獵手的鋒芒。
她認清了自己的價值,與兩人達成真正的共識。
即使身處亂世賤如螻蟻,我們依然可以聽從自己的心意。
「說得也是,你都用個人名義了,我也不該以部落還有公主自居吧。」
「我狂妄而任性,傲慢而無禮,有失與普圖相處的禮節,但我希望我們共同走過的旅途讓我有名分懇求你們的協助,不是作為一個公主,無關我肩上的包袱,也不應與民族自居。」
「『南希俹梧』(我的朋友),我希望你們能協助我,包含你,翁古,我只想拯救我的家人跟朋友。」
長者難見地顯露一絲寬慰。
「亞凱伊,做準備了。」
「只要公主信任他們……我沒有意見,我這就去準備匣子。」
「您終於肯正視自己了。」
「當然,我可不想讓族人認為我這趟旅途半途而廢、虎頭蛇尾,而且沒有祖靈愛我!」
塔妮芙對我吐了吐舌頭。
彷彿在示威般反擊,揚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作戰任務日誌: 搬運冬季補強建材返回諸羅:執行中 解決
下階段目標:返回諸羅協助建設、鞏固民心(放假回來處理
現階段目標:1.趕在離子風暴到來前端了山上那群法西斯
2.取得匣子,確認內容物,必要時摧毀
*
終於更新啦(灑花
老實說這個議題我卡很久,讓各位久等了,非常抱歉。
途中看了很多文獻,對於人物情節不斷增增減減,但我也希望在小說的娛樂性之中做取捨,倒不如說喪失了娛樂性也無法以小說自居,至少我是希望大家能看得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