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風雨驟變
木人心與她回歸中原後，帶楚名兒去了許多她感到陌生的地方瀏覽風光。
這天他們在大海邊緣看著波濤洶湧的海浪，頭髮被海風吹得亂七八糟，楚名兒卻退得老遠，盡可能離海水遠一些。
「不近些看？你看得清水底的魚，看得到沙灘上的蟹？」
「不了！我站這裡看就好！人心……你也退一些罷。」
她奇怪的反應讓木人心側目：「你怕水？」
「啊？哈、哈哈……沒有啊，只是有點冷，人心，我們離開這裡好麼？」
木人心說對了，她怕水，至今她仍不會游泳。
她好擔心萬一木人心被浪捲走，她救不了他怎麼辦？
木人心思忖後說道：「我會水。」
楚名兒偏頭疑惑地看著他。
木人心淡淡道：「你不是怕我落水？」
楚名兒瞳孔睜得老大。
她的心思太好猜，木人心總覺得無奈。
他搖搖頭，後退到楚名兒身旁：「這樣行了？」
楚名兒勾著他的手臂，滿意地點頭：「嗯！」
「不學泅水？」木人心問。
「試著學過……」但她總沒能克服恐懼。
木人心點點頭，牽起她的手，打算尋一處渟水教她。
好不容易尋到一處淺淺淥淥的小水池，木人心仔細在附近探查過一番，確定罕有人煙，才讓她褪去衣裳下水。
「來。」
楚名兒信任他，只留下襯褲與主腰下了水：「好涼……」
「動一動手腳，先習慣水溫。」
木人心不敢大意，就算楚名兒的心法喜寒，在水中也不是能玩笑的事。
楚名兒乖乖在水中動著手腳，慢慢適應了溫度。
「先學閉氣和睜眼……」
木人心扶著她的腰，讓她閉氣在水中睜眼。
不一會兒楚名兒就探出水面喘氣，木人心蹙眉說道：「深呼吸，下水試著慢慢將腹中的空氣吐盡再上來。」
重複了多次，楚名兒漸漸能憋著氣在水中逗留。
木人心算著時間，將她拉上岸。
「今天到這裡，一口吃不成胖子。」
他替她弄乾身子，點起篝火，讓她待在火邊暖暖身體。
他打算在此處露宿一段時日，直到教會她泅水為止。
「人心……西域哪來的水給你練？」
「你忘了有綠洲？」
「喔……可綠洲跟海不一樣。」
「是不一樣。」
木人心也不敢隨意下海，只是沒她那麼恐懼靠近水邊。
「那誰教你的？」
「我師父。」
「喔……」
「不然你以為是誰？」木人心沒好氣地將她的頭髮絞乾。
他師父當初教他泅水，也是這樣呵護他，保護著他。
楚名兒心虛沒敢說話，她總覺得木人心就該天生甚麼都會才對……
木人心擦乾她的頭髮後，忽地想起她為何怕水，直接臉色一沉，小小冷哼了一聲。
「人心？」
「沒事。你晚上得喝點熱水再睡，明日繼續。」
木人心沒解釋自己為何不喜，只是仔仔細細替她準備好一切，他選的這處地方，時不時能聽見林中鳥語，是個異常隱密的地方。
「人心……這裡會不會有鬼？」
「你怕鬼？人你都不怕，你怕鬼？」
世上還有比人心更可怕的事物麼？木人心不這麼認為。
「蕭師姊總喜歡說恐怖的民間故事……寧師父又總對空氣說話……還有、還有……淨有一次，讓我設法磨練師弟妹的意志，雲師姊和武師兄聯手安排出一個試膽大會，師弟妹們最後有沒有嚇到我不清楚……反正我是嚇到了……」楚名兒絮絮叨叨對木人心講起她在閣中的生活，有些事情木人心都不清楚。
難怪她怕鬼屋……木人心失笑，他這小妻子，把很多事情都印在自身的靈魂裡了。
「莫要庸人自擾，我在。」
「嗯……人心，你可別半夜不見人影，我……」
「不是答應你了？絕不會再將你獨自留在原處。」
楚名兒安心了，與他在篝火邊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木人心聽著她說，偶爾回她幾句，也說上一些自己年幼時的趣事。
「人心，你小時候有惹怒過自己的師父麼？」
木人心仔細回想後搖搖頭：「我師父他總是掛著笑，說話不急不緩，給我提建議都是說一嘴就不提了，我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他都不會再講第二次。」
「聽起來……跟你很不一樣啊。」
怎麼木人心會是這種性子？
不，還是有點一樣的。
木人心講課也從不講第二次，唯一例外是武轍，他拿這種性格的人沒法子，總給武轍多講了幾遍。
「哼……我剛接任閣主第三日，他就把我喊到身邊說他要死了。我當時還以為他在說笑，沒想理會……結果晚上就有門人告訴我，他安詳離世了。」
他師父與他說完那句話不過片刻，就真的死了……
木人心看著天空上的白雲悵然道：「那傢伙……到死還掛著他那一臉笑，甚麼話都沒給我留。」
其實不該說甚麼都沒留，他師父是留過話的，只是當年他沒放在心上，還解讀錯誤。
他給他留的，都在他的新名字「人心」二字裡了。
「他一死，沒人能管得動我，我當時的傲氣，矇蔽住自己的眼睛，看不見別人的心，感受不到別人的情……」
一受挫，心態便直接潰堤。
說到底都是太年輕就沒長輩管、沒靠山護。
他沒有任性的資本卻任性了。
「人心，別難過了。」
「哼，你以為我是你？」
他沒那麼脆弱，如今想到他那不著調的師父，他心中感覺比較多的還是好笑和窩心。
而他往往回想起她為俠隱閣做的一切，總是捏把冷汗。
只要一個細節失誤，她就從英雄變成了英塚。
別人對她好一分，她就用全部的心神回報對方。
「人心……我有幾次夢見你在神機殿那場戰役中……沒能得救……我跟紅兒哭得撕心裂肺，你也不會再起身罵我們小題大作……」
木人心很意外，原來當年的事，給她造成如此大的陰影？
「胡思亂想。」
「哼……才不是胡思亂想，就差那麼一點點，你知道我當時多害怕麼！？」
「沒事。」木人心揉了揉她的髮，安撫著她。
「人心……你當時到底為何會分神？」
「我回答過你。」
「認真的？」
「我回答你問題的時候，從沒有過不認真。」
楚名兒無語了……她不知道該對此作何反應。
「那你要是真的怎麼了……我是不是最該怪我自己？讓你在戰場上分神？」
「多思多慮對你沒有好處，事實就是從未發生過你擔心的那些。」木人心又支起了嚴師的架子。
楚名兒還是很慫的，見木人心板起臉，她就不敢繼續說下去。
「你到現在還怕我？」木人心注意到了。
「能不怕麼……」她小聲嘀咕。
「怕還敢捉弄我？」
「那不是一回事啊……你平時又不會板著臉。」
木人心平日放鬆時、微笑時，她都不怕的，只有板起臉時總讓她想起作為師徒被木人心嚴格教育的日子……
「你在俠隱閣時，也沒少作怪，我都數不清多少次霍坦找我抱怨，他總能在夜巡時逮到你，讓我要嚴格訓話……你就這麼喜歡和姓南的夜遊？」
「沒有！不是不是！第一回被霍師父遇上，那不是沒人跟我們說過俠隱閣的閣規麼？而且我跟南兄只是巧遇。後來都是真的有事……」
「呵……你知道霍坦找我說這些時，我對甚麼最生氣？」
楚名兒偷偷瞅向木人心，搖搖頭。
木人心板著臉告訴她：「你身為我的弟子，居然會被霍坦捉住，實在是丟我的臉。」
有本事半夜亂晃蹓躂，就別被逮住。
吃南飛鍠的醋？想太多。
她要是喜歡南飛鍠那性子，也輪不到他等來機會拐她當自己的妻子。
也就是玩伴罷了。
「冤枉啊！人心……你都不知道南兄多麼粗心！好幾次被捉到都是他沒躲好……」
按她的輕功，霍坦要捉到她也是很困難的。
可南飛鍠的內功輕功都很差勁……
「那你還總答應與他四處閒晃？」
「呃……他是我的摯友，不陪他豈非不講義氣？」
「你一個女孩子，甚麼義氣不義氣。」木人心蹙眉，抬手按在自己的額心，他實在是沒辦法在聊天時忍住蹙眉的衝動。
「人心，你講這話有失偏頗！女子怎麼了？我難道不是俠者武者？」
現在俠隱閣的閣主還是蕭芊菱呢！
「哼……我早知你從未將自己當個女孩兒看待。」
否則她怎敢那樣無視世俗。
木人心緩緩說道：「你自己不當自己是一般女子，我也不當你是一般女子，但你是我的妻子，我希望你還是有些身為女兒身的自覺。」
「知道啦！我又沒做過甚麼。」
「你要我把我們曾經聊過的那些，都再重複一遍？」
「呃……人心，你能不能別總將咱們閒聊的內容記得一清二楚？」
「天資如此，忘不了。」
「哼，自戀！」
見她再度放鬆下來與他打鬧，木人心淺淺勾起嘴角，她總是那麼好哄。
關於她的每件事他都會記得，跟天資無關，只跟在乎她的心思有關。
隔天風和日麗，萬里無雲，那乾淨到反映天空的水質，讓楚名兒有了更多想學好泅水的心思。
「今天你除了練閉氣睜眼，接著練站立，試著在水池邊不借力站直身體，我會一直在你旁邊，放膽去試。」木人心讓她下水前多動動手腳，避免抽筋。
她很認真練習，就好像在習武似的。
木人心怎麼說，她怎麼練。
「名兒，起身穿衣。」
「怎麼？今天才練了半個時辰呢……」
木人心將她從水中拉起，匆忙地替她穿妥衣物。
衣服穿到一半時，楚名兒就知道了，她聽到了遠處有芒草被翻動的聲音，離這裡越來越近。
等那群人出現時，楚名兒早已穿著妥當，髮絲乾爽。
木人心將她擋在身後，緊握平沙萬里，看著來人，當是來者不善。
那群人都是倭寇打扮，不知道怎麼混進這深陸的，難道海巡鬆懈了？
「朋友，請問雁蕩山往哪個方向？」那頭領之人身材矮小粗壯，一口怪異的腔調，朝木人心拱手問話。
楚名兒在木人心背後小聲地問道：「人心，他們該不會是想找靈龍鐵剎的麻煩罷？」
她的聲音引起了倭寇的注意，那群人這才注意到木人心身後有名貌美的白髮女子。
嘀嘀咕咕不知說些甚麼，頭領狠狠打了身邊一名小弟的後腦，好似是要對方不要生事。
「人心……你聽得懂麼？」
木人心萬分不愉板著臉點頭，他聽得懂，因為聽懂了，他現在想殺光眼前所有人。
「他們說甚麼？」
「一些廢話……你不用知道。」木人心不打算理會他們，只要他們別來招惹他與楚名兒，他可以當作方才的話都沒聽見。
見他們要走，那頭領喊住木人心：「朋友，你還沒告訴我，雁蕩山往哪個方向？」
木人心肅殺的眼神朝那人一掃，冷冷開口：「不知道。」
拉起妻子的手，木人心操控機關木人拿起物什離開。
「站住！窩們首領跟泥說話！泥那是甚麼態度！」一名倭寇小跑著擋在他們面前。
木人心努力壓抑怒火，他不希望小妻子知道那群人方才都說了些甚麼穢語汙言。
「我不想動怒，你們也別來招惹我們。」木人心牽著楚名兒，要繞過那出來擋路之人。
他可沒甚麼愛國之心，更非甚麼常規型的俠者，一點也不想理會這些人。
但難保他的小妻子想管閒事。
木人心覺得還是早早遠離這些人較好。
「鈴木──！朋友既然不知道，就算了。讓他們走。」
那個被喊鈴木的倭寇又嘀嘀咕咕說了一串話，木人心的腳步愈發沉重。
「我說讓他們走！你難道不聽指揮？要是我跟將軍說，沒有你的好日子！」那頭領很刻意地用漢語說話。
「是！鈴木……」
後面又是一串嘀咕，楚名兒完全聽不懂。
木人心冷笑，聽他們一搭一唱，只覺得殺念更加深沉。
他不想搭理對方，對方更加來勁。
那個頭領裝作指揮不動隊伍的模樣，放任鈴木帶著一群人圍住木人心與楚名兒。
楚名兒偏頭好奇地問木人心：「人心，他們在說甚麼？」
木人心的義肢閃爍光芒，那是他動怒的跡象。
他的義肢展開平沙萬里置於胸口，冷冷開口：「讓開！」
那群人裝作聽不懂的樣子，朝二人將包圍圈越縮越小。
木人心還忍著，直到有人伸手要拉楚名兒，還欺負她聽不懂倭語，想在她身上揩油……
欺人太甚！
木人心機關扇一闔，六架木人齊刷刷攻向周遭的倭寇，反應不及的倭寇倒了一半。
「哼，來我國領土，不低調就罷了，還愈發猖狂。」木人心把這段話又用倭語重複了一遍。
頭領很驚訝，原來木人心聽得懂，那麼方才他與手下的對話，還有裝傻放任手下去圍人的事情，都肯定得罪眼前這人了，難怪對方不願意報路。
「俠客？」倭寇首領用倭語問道。
「今天只是普通的夫妻。」木人心話中有話，同樣用倭語回答他。
若對方不識相，那他們就是俠客了。
倭寇首領只聽懂一半，他以為只有木人心是俠客，想想反正都得罪人了，乾脆得罪到底，揮手讓手下拿著有火繩的槍銃──他們將之稱作三連筒的鐵炮，對準木人心準備開火攻擊。
楚名兒瞳孔一縮，她知道武功再高也抵抗不了槍銃，霍坦師父曾經就敗在夏侯煥的三眼槍銃之下。
她周身散發出陣陣寒氣，那是她的真氣外溢的跡象。
「名兒！平心靜氣！」
她對自己的事情總是雲淡風輕，可現在有人在她眼前威脅木人心的性命！她忍不了！
她聽不懂倭語，可那動作、那殺意，她都看得清楚明白！
「他們想傷你！」
楚名兒執起自己的平沙萬里，腳尖點地一躍──身形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骨頭碎裂的刺耳聲響此起彼落，她朝著倭寇的頸部攻擊，務求一擊斃命。
她賭不起，她不願意失去木人心。
「……！……──！」妖女──
楚名兒白髮亂舞，眼神滿是殺念，平沙萬里隨她的動作起落，不停地收割倭寇的人頭。
倭寇的鮮血灑落在她的衣裙，她鬼魅般的身法，讓倭寇們忍不住大叫──
「……、……──」妖女啊──
「……、…………」妖法……
「名兒！他們傷不了我！」木人心看到她失控的模樣，與當年如出一轍，知道她甚麼也聽不進去。
沒有辦法，只能先殺光這群人再來安撫她了。
木人心高舉平沙萬里，操控木人一同加入戰鬥。
良久後，四處逃竄的敵人總算想起他們手上有槍銃，砲彈的響聲開始此起彼落，硬是沒能蹭到楚名兒與木人心半點衣角。
木人心十分穩當地與敵人周旋，出手必是致命。
楚名兒一雙澄澈的雙眸此刻眼波洶湧，滿是情緒波動，深處有著痛楚與恐懼。
在俠隱閣時，她剛毅執著，霸氣十足且充滿自信，天生擁有領導魅力，衝勁十足，卻時常衝動過度。
可能這也是她的魅力之一，總為了他人激動。
她一生中最大的陰影，便是唐三長之死，宮紫痕之死，還有木人心九死一生，這三件事。
如今有人在她面前疑似想要傷害木人心，一下就讓她陷入了情緒爆走。
「不──求求你放過我！」那頭領下跪瘋狂磕頭求饒：「你是俠者！俠者不能殺已經投降之人啊！」
「我不是仁俠。」楚名兒冷漠地踩上那個人撐地的手掌。
木人心先是看了楚名兒一眼，才在她之後說道：「我也不是仁俠。」
木人心讓機關木人收繳起地上那些槍銃，走到楚名兒身邊將她的身軀環起。
她的身軀猶如冰磚，不停地散發著寒氣。
「我憑甚麼留你一命？」楚名兒加重了腳底的力道。
「你竟敢讓人傷害人心！」她腳底的力道加重到碾碎了對方的掌骨。
「名兒，我沒事。」木人心柔聲在她耳邊說道。
看來當年他在神機殿分神，命懸一線給楚名兒造成的陰影真的過大了……
那人痛哭流涕抖著身子求饒：「女俠、女俠饒命啊……」
「你還想過找靈龍鐵剎麻煩，對麼？無論為公為私，我都沒有理由饒恕你。」楚名兒的表情毫無波瀾，握著平沙萬里的手逐漸高舉。
她要以扇為劍殺掉眼前之人。
那人將軟癱的手掌舉起，作防禦狀：「不──！不要殺我！我可以告訴你們一件重要的軍情！」
他完全忘了痛，疼痛在生命面前無甚重要。
「名兒。」木人心想聽聽對方要說甚麼。
楚名兒放下高舉的手，後退兩步，可她掌中仍緊握著平沙萬里，隨時能動手取走對方性命。
倭寇首領忍著掌骨粉碎的痛苦，哆嗦著將手掌探入胸口，似乎在找尋甚麼……
「這是我們將軍交代的……要拿給雁蕩山上一個姓嚴的僧人……」
木人心微微屈身要上前去搜他的身，可能是因為痛，對方的動作實在太慢了，他沒耐心慢慢等。
「去死──……！」混帳！
那人懷中根本不是甚麼軍機，而是一把小型火繩槍銃，對準木人心的胸口就開了一槍。
「唔……」
「人心──！」
楚名兒大步飛身上前，反手砍下對方的腦袋，那腦袋因為餘力作用，滾到了百尺之外。
一砍死對方，楚名兒就立馬回身攙扶住木人心，用手按住了那汨汨流淌鮮血的傷口。
「小傷……」木人心啞著嗓子說道。
「你騙我！我是醫者！是道恆的得意弟子！這根本不是甚麼小傷！」楚名兒運用真氣，徒手撕開他的衣服，仔細查看鐵丸穿透到哪處。
「唔……霍坦當年中了數十發槍銃，還不是……活到了現在……」木人心聲音粗喘，用力擠出字句。
「木人心！霍師父當時正值壯年，而且當年的槍銃威力也沒這麼大！你清不清楚自己實際年紀已經快七十了啊！」楚名兒抓狂了，這是她第一次主動開口戳破木人心已上了年紀。
「呵……你要相信……道恆給的天齊丹，貨真價實……」木人心還笑得出來，運使天清訣護住自己的心脈。
她擔心自己的樣子，眼中滿是自己的樣子……
都讓他雀躍不已，忘記傷痛。
「笑甚麼！你真以為我不會對你發脾氣麼！」楚名兒紅著眼怒吼，手掌按到木人心的背部，改用水系功體，同樣運起天清訣，她已經看準了鐵丸的位置，現在要將其逼出。
「呵呵……這是你第一次……真正敢大聲凶我……」
他們幾乎一同走完了大半生，在楚名兒最惱他的那段時日裡，也從未對他大發雷霆。
她一直壓抑本性，在他面前盡可能表現出溫婉，維持氣質與修養……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失控對他怒吼……
「你……後悔當年救我麼……？」
「木人心，你聽好……我當時沒想那麼多，但如果再給我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我還是會救你。我是下定決心的！我也從沒有不負責任！不然我根本不可能留下任何線索讓你能找到我……木人心，你不能死在這裡……木人心……木人心……你保持清醒……千萬不要睡……」
楚名兒一邊與木人心說話，一邊逼出了那顆鐵丸。
「接下來……我要修復你的心脈……人心，你……」
「我不要你用那種方式……你就照當年懶牛鼻子醫治霍坦的方式治我……否則也甭治了……」
木人心決定這輩子都不再碰她，他不願意將心口這處槍傷轉移到她的身上……
他確實感覺到，這個槍傷對他影響很大，不是霍坦那幾十發槍銃傷能比的……
甚至他當年癱瘓都沒讓他感覺過不適。
他判斷這傷轉移到楚名兒身上也不會好……
楚名兒無可奈何，當木人心堅決不碰她時，就算她下藥也無濟於事。
她只能按照一般醫者的方式治療木人心，再用天清訣修復他的心脈。
她的心緒漸漸隨著木人心的傷勢平穩而平穩。
「人心……還好麼？」
「血流得有點多……今天可能不能替你做飯了……」他覺得頭暈。
楚名兒破涕為笑，嬌嗔地對他說：「才不用你做。」
楚名兒接手機關木人的操控，將上半身赤裸的木人心揹到自己背上，隨意拿件外衫罩在他身上用腰帶綁著，便朝黃山仙風觀的方向前進。
木人心想阻止，卻有心無力地暈了過去。
那一地的倭寇屍首，楚名兒甚至沒有安葬任何一人。
楚名兒日夜趕路，只有偶爾木人心醒過來時，才停下腳步去替木人心尋覓吃食與飲水。
揹著重傷的木人心，她不敢運使輕功，就怕身後的木人心感到不適、傷勢惡化，一路走走停停，近半個月才走到黃山仙風觀。
他們剛抵達山門，仙風觀弟子就認出了他們，急忙分頭去找觀主和長老們，並將楚名兒引到了他們的靈藥觀。
「名兒，老木這是怎麼了！？」道恆是最先到靈藥觀查看情形的。
「道恆師父……」楚名兒眼淚再度潰堤，把來龍去脈都說給道恆聽。
「別掉眼淚，老木還死不了，你替他做的處理很完美，現在一切有山人我，你不用擔心！」道恆滿頭白髮，拍胸說出這番讓人安心的話語，止住了楚名兒的眼淚。
他沒要楚名兒做副手，他看到她眼底的青黑，喊來弟子帶楚名兒去客房休憩。
別老木好了換她倒了。
五炁朝元之體可不是仙體啊……
楚名兒走到聽不見藥觀動靜的地方後，木人心才睜開雙眼看向道恆。
道恆苦笑，拉了一張凳子坐到木人心的病榻邊。
「我還能活多久？」
道恆原本還有點悲傷，被木人心這話問得一點傷感都沒有了。
他瞪視著木人心：「你以為山人給你的鎮觀之寶是假的啊？你沒那麼容易死！」
「那你方才還對著我滿面愁容？」
「咱們多久沒見面啦，老楚都走了幾年了，還不允許山人我傷懷片刻？山人死了你都還不會死。」道恆沒好氣地回嘴。
「那你藏了甚麼話不敢讓名兒知道？」木人心開口問道。
若非有話不能給楚名兒聽，就讓她在邊上的病榻休憩也未嘗不可。
可道恆偏偏命人將她帶去客房……
「咳咳……你現在……還會跟名丫頭行夫妻之事麼？」
木人心沉默了一瞬才回答：「再也不會了。」
「啊？老木你不行啦？」道恆直接上手把他的脈象：「我看你腎水充盈，陽氣十足……不像不行啊？」
「懶牛鼻子……你就不能正經一時半刻？」
「哪裡不正經？當初名兒怎麼治你癱瘓的，照著來一次就好了啊？」道恆懶洋洋地趴在木人心床邊說道。
「我不敢……」
「怎就不敢？她不讓你碰了？」道恆隨口問。
「道恆，我認真跟你說話，你能不能定定心？」木人心不耐煩地蹙眉。
「好──那你跟山人說說，你怎麼不敢？」
「當初……要是有個萬一，她也就只是癱瘓，我能照料她一輩子。可這次，我清楚感覺到這傷不妙之處，我沒把握這傷轉移到她身上……能好全。」
「這……」
「你也沒把握，哼……」這樣還敢慫恿他將傷轉移。
「山人我是沒把握，但這傷在她身上，比在你身上好治得多。她五炁朝元的肉體，壽命比你吃了天齊丹還綿長，這傷轉移給她是最合理的做法。」道恆苦口婆心地說著。
「要是有萬一呢？我不賭這個萬一。」木人心堅持不肯。
道恆聳下肩膀嘆氣：「你不肯賭，天齊丹對你的效果就會銳減……而且你真的能忍？」
天齊天齊，壽與天齊，正常狀況下能讓木人心活到百歲。
加上楚名兒那一副嬌美的模樣，木人心能忍？
還有呀……道恆他不認為木人心死了，那女娃兒還活得下去……她有多偏執，身為她的醫道師父，他心底清楚。
他敢說，這世上就沒人比他更了解楚名兒，哪怕是木人心也要輸他，為此甘拜下風。
「哼，有何不可？」他從來就不是重情慾之人。
會傷害到楚名兒性命的事，他一件也不想做。
「成……山人給你開藥，你就此照三餐飲著罷……好全了才能出我黃山仙風觀山門……明白麼？明日我請師姊也來看看你……說不定她有更好的辦法。」
「不必。」木人心拒絕給他人看診，喝藥便可。
「哎──你這性子！醫者不分男女！你讓我師姊看看怎麼了？啊？」道恆沒好氣地說道。
「不必，你的處置足夠了。」木人心非常堅決。
道恆翻了個白眼，結果除了楚名兒與木皎舒之外，木人心仍是不信任任何女人啊。
「隨便你……反正也沒性命之憂。」道恆慵懶地打了個呵欠，流出生理性的淚水。
「道恆……瞞住她。」
「我才懶得多嘴。」
「嗯。」
「但老木啊……你這傷在心口，我得給你提個醒，你盡可能別與人動武了，所有的真氣運行都得經過心室經脈，每動一次……你那天齊丹的效果就再減一分……這跟你癱瘓那事不能相提並論，真的會死的！」
道恆說完，木人心就試著運行真氣，發現除了天清訣之外的任何心法，都會讓自己胸口疼痛不止。
「呵……我連守護她的資格都沒了啊……」
「哎！你這！叫你別使你還使！」道恆氣惱地替他將心口那處多餘的真氣引走，結束後狠狠在木人心的左手臂上拍了一記。
「我剛剛試了，天清訣還能用。」木人心淡然地說道。
「你以為你是小朱還是名兒？能用天清訣殺敵？這真氣頂多也就是修復你身上的傷勢，成不了大事。」
用天清訣殺敵這種事，連段霄烈都沒能成功。
畢竟是門以普渡眾生、救治傷病為主的心訣，用來做別的都是異想天開。
「哼，別人是別人，我是我。」木人心從不覺得自己有做不到的事。
道恆沒有辦法，只得頭疼地按住額角：「算山人我替名丫頭求你了！為了她，惜命些！她沒有辦法承受你死在她之前的！」
「這是她這一世的命……」木人心喃喃說道，他不能說出累世的真相。
他這一世，必定死在她之前。
「命！？咱們醫者就是專門逆天扭轉這命的！姓木的，我可警告你……你要敢浪費這天齊丹，我──我就把那丫頭帶來咱們仙風觀修道！你妻子也甭要了！」
他們還在爭論不休，休憩片刻後，眼底褪去青黑的楚名兒就來到了靈藥觀。
看到他倆活力十足地鬥嘴，楚名兒總算放下七上八下的一顆心。
「人心、道恆師父。」
「怎麼不多睡會兒？」木人心上前擁住她。
「老木啊！山人我還在這呢！」道恆遮著眼睛大叫。
「我給你拿換洗衣物來。」
楚名兒拿出一套衣物遞給木人心，木人心根本忘了自己赤裸著上半身，難怪道恆反應那麼大。
「呵……懶牛鼻子，你還有忌諱啊？」
「去去去！山人我是怕臊了那傻女娃兒！」道恆擺著手走出門口，又閉著眼睛回頭說道：「換好衣服就滾去客房，湯藥每餐會有童子送去給你。」
二人謝過道恆，讓道恆不自在地邊碎唸邊走離了此處。
等木人心換妥衣物，楚名兒重新緊緊抱住了他。
她眼神銳利，鄭重其辭問道：「人心，你曾說過，你死前定會先將我親手殺死，這話是真的麼？」
「呵……你怕了？」
「我不怕。人心……不要騙我。」她將他抱得更緊了。
「你想我放過你？現在這樣，想讓我心軟放過你也無濟於事。你以為我是那種反覆無常之人？我是不可能留你一個人在這世上，有機會背叛我，愛上他人的。」木人心捏起她的下巴，將她的頭顱抬起，輕輕在她的唇瓣上咬出了一點血潤。
「說到……要做到……不要騙我。」她舔唇，將血漬舔進腹中。
木人心內心苦笑，他根本就做不到。
為何他倆的感情，總要如此陰差陽錯……
名兒，對不住，讓師父騙你這最後一次就好……
為替木人心調養，他倆在黃山仙風觀逗留很長一段時日，直到楚名兒的六十歲生辰那日。
早晨藉著陽光，楚名兒捧著銅鏡照著自己，面容愁苦地捲起自己的白髮，又摸摸臉上的細紋。
果然她還是變老變醜了……難怪師父不再碰她。
面對她罕見主動求歡的舉動，他竟下意識拿被褥將她捲起丟到床榻的最內側，還警告她不要再動歪心思。
現在走在一起，跟人說師父是她兒子，怕都會有人信……
臭師父、混帳人心！還說自己不好美色！哼……
「又在照鏡子？」木人心走來，疑惑地問道。
「人心，我不想遊歷了，我們回家好麼？」
木人心忖度一番，他在道恆用心的調理下，已經沒感覺到心口那處傷有任何痛苦，此時回家也好。
「成，先去跟道恆說一聲。」
這怕是他們此生與道恆見的最後一面了。
道恆的歲數也早過古稀多年，都沒與木人心相差幾歲。
木人心吃了天齊丹，道恆可沒那麼大的臉因一己之私吃掉鎮觀之寶。
道恆看著眼前容貌漸漸不再般配的二人，對楚名兒的擔憂心知肚明，他趕木人心朝山門再走一段，留下楚名兒單獨說話。
「名兒，老木心裡一直有你，他不是那種愛好美色之人，更不可能因為你年華老去就改弦易轍。若你真的憂心，山人豁出臉面去替你討最後那顆天齊丹……」反正他都快死了，要臉做甚？
「謝謝你，道恆師父……但不必了。」楚名兒感動地朝道恆道謝：「人心沒提，你也沒提，但我是你最厲害的弟子，你瞞我甚麼，我豈能不知？人心那顆天齊丹，效力大減，不可能壽與天齊了……對麼？」
那她若吃了天齊丹，只會換回無止盡的孤獨。
「你這丫頭，該機伶的時候裝傻，該裝傻的時候機伶……真讓山人我不知道該說你甚麼……山人我是活不長了，但山人的名號在這仙風觀還是好用，至少用到你壽終是不成問題的。你有困難，別忘記山人是你的靠山……」
「道恆師父……！」
「哎，別那麼大聲，山人聽得見。傻丫頭，老木在等你，別再逗留了……」
道恆將他倆送下山，回到仙風觀交代好各種遺訊，便開始了漫長的閉關，直至壽終。
希望他死後，自己的好名聲還能護住那女娃兒長一點的時日才好……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