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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晨露】第一卷 小恆山 12. 余等著看成果

霜松茶 | 2023-03-23 17:45:51 | 巴幣 116 | 人氣 135

完結第一卷·小恆山
資料夾簡介
莫羽發現了──這是座適合獸控生活的山。




  寒易天握起拳頭,為鏡子中的自己打氣,眼裡流露堅定的決心。
  出發前他先去了廢棄小偏殿,跪在白玉牆下,凝視空白寂寥的牆面。濛亮的天光將玉石板映得瑩潤水碧,直到心如止水,毫無波瀾,他才深深地吸氣,從蒲團上站了起來。
  一個時辰後,寒易天獨自一人,忐忑地走在公共地界的木棧步道上。
  上上次經過這裡候,他在林間遇到了笑咪咪的地主,好奇放鬆地沿途張望。上次來的時候,則是忙著尋找金龍的指引,四處亂轉、內心焦急,沒時間欣賞美景。這一次,他每前進一步,就覺得內臟翻騰得更用力,深深地扭絞在一起。
  好可怕。
  不想去……
  他在心中默念清心訣,配合著步伐富有韻律地吐息,卻還是難以擺脫窒息的焦灼感。
  前方就是竹林。他停下腳步,站在入口交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不過是奉獻,沒什麼可怕的,沒什麼可怕的,沒什麼可怕的。上一次只是一場意外,這次,奉獻的節奏由自己掌控。他只要冷靜行事,不會再發生意外⋯⋯
  時間尚早,輕薄的山嵐瀰漫在竹林間,染上一層矓暈。交纏的竹葉在高空中隨風搖晃,耳鬢廝磨,彼此低聲細語。寒易天專心數著步數,一步步堅定地朝目的地走去,直到他看到聖地銀白無光的池水,朝向斜坡開放的木棧道,以及岔路上的人影。
  棕色的身影盤腿坐在欄杆上,無聊地支著臉頰,望向遠處發呆。
  同樣的地點,同樣的狹路相逢,同樣是只有他和對方倆人。眾多的相似讓他一時間緊張得繃緊全身。
  小魔族無措地止步,停在步道中間,陷入了困境。
  莫宇帆沒有告訴他遇到鄰居該怎麼辦,尤其是在道上就撞見的時候。論攔道,他沒有什麼好回憶,上次的遭遇還歷歷在目,對方佔據的位置和之前熊羆推他的地點剛剛好一模一樣。
  不,但上次的是熊羆,據說熊羆都不肯化形,所以應該不是,不是──
  在他來得及想好對策之前,男孩就朝他看了過來。似曾相似的銳利眼神看得他心頭一緊,眼前的畫面頓時和回憶裡重疊。
  畢斯卡抬起一隻手,隨意地打了一聲招呼。
  「唷,又見面了。」
  寒易天嚇得轉身就跑。
  「站住。」
  霸氣的命令越過頭頂,立刻將寒易天死死釘在原地。他僵硬地回頭,望向柵欄上的男孩,努力擠出一絲友善的笑容。
  「你跑什麼跑?」畢斯卡皺著眉,兩隻手押上膝蓋,傾身教訓:「若非必要,聖地旁不能疾行,這是對其他居民的禮貌。你們的領主沒有教你嗎?」
  「抱,抱歉……」
  寒易天悄悄捏緊袖角,強忍著逃跑的衝動致歉。
  「畢斯卡,我的名字。沒有誰想在奉獻的時候看見別人在背後跑來跑去,下次記著點,老四。」
  大男孩伸手指向自己。寒易天花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老四」是在喊他。他放下雙手,稍微放鬆了一點,緩慢地吁出一口氣。
  既然是兄弟,這次應該不會再被謀殺了吧?
  「好,好的,謝謝。」他緊張地問:「請問,我可以通過這裡嗎?畢斯卡……兄?」
  畢斯卡再度皺起眉,審視矮小的魔族,嚇得寒易天又瑟縮了一下。
  「還不行。我有事問你。」
  寒易天立刻站直身子,謹慎地問道:
  「是什麼?」
  「你對小恆山,有什麼看法?」
  寒易天捻著袖口,給出了一個制式的答案:「地主大人仁慈,容我們在此地安居,宸翰宗甚是感激。」
  這倒也是真的。有充沛的魔力,獨特的環境,讓毫無用處的他、身體病得不輕的師姐、和腦袋病得不輕的師父、以及神識傷得不輕的小妖精有地方安歇,各方面來說大家都非常感激。
  然而畢斯卡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於是換了個問法:「領地方面呢,你對小恆山的現況怎麼看?」
  寒易天愣了一下,後退一步,躬身回答:「我初來乍到,見識淺薄,不敢妄自評論。」
  畢斯卡失望地皺起眉頭。
  他看不出寒易天哪裡厲害,還不如莫羽敢說。謹小慎微的樣子讓他不太舒服,雖然具體是哪裡不舒服,他也說不上來。
  熊羆族一族都驍勇善戰,高傲又率直。畢斯卡本能地感覺到一種距離,表面上是禮貌,暗藏的警惕卻令他不悅。
  不滿就發洩出來,沒有不滿就坦承相交,這樣不軟不硬,陰陽怪氣的算什麼?
  這個魔族都沒有一點骨氣嗎?
  他忍不住又問:「我上次那樣對你,你都不生氣嗎?」
  寒易天雙肩僵硬了一瞬,稍微抬起頭來,露出軟綿的笑容。
  「上次的事情地主大人已吩咐兩清,我自然不會再放在心中,所以也請您不必介懷。」
  不愉快的感覺更加濃烈。畢斯卡挪開視線,不想繼續再看小魔族的笑容。對他來說,遇到上次的刺激,像小麒麟那樣生氣或無視,甚至想辦法報復回來才是正常的。他不明白為什麼一種不願意示人的情緒,要用另一種不存在的情緒來掩蓋。
  謙卑?那是什麼東西?可以吃嗎?
  畢斯卡垂下雙腿,覺得自己注定要空手而歸。正打算離開,臨走前想起在意的事,他最後問了一句:
  「不戰就能解決的事,為何要戰,這句話是你說的嗎?」
  寒易天直起身子,腦袋瓜轉了老半天,才終於想起那是他和莫宇帆的對話。
  這個人怎麼會知道?
  總不至於也看他不爽⋯⋯難不成小熊羆也覺得他怯戰,有失兄弟風度,要來暴打他一頓?!
  豐富的想像力作祟,寒易天頓時苦了臉,吞吞吐吐地回答:「是,是我說的,沒錯……」
  畢斯卡沒有打他,反而坐了回去,澄澈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為何?」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聽不懂。」
  畢斯卡雙手壓在長腿的隙縫之間,極力地向前傾,整個人幾乎都懸在欄杆的邊緣。
  「可以解釋得更詳細一點嗎?拜託,請你告訴我,我很想知道。」
  寒易天不解地望著畢斯卡,首先思考起從魔族語開始教學的必要性。
  見他不像在說笑,小魔族努力回想當時的情況,慢慢地回答:「我師父問我,為何不戰。我當時和師父說,既然不戰就能解決的事,為何要戰?我不想戰,所以不戰,就只是這樣而已。」
  畢斯卡連眨了好幾下眼睛,身子往前傾得更厲害了,維持著危險又神秘的平衡。
  「那如果不戰鬥便無法解決的事呢?」
  「那就要看。」
  「看什麼?」
  「是戰鬥就能解決,還是即使戰了也無法解決。」
  「為什麼?」
  「因為重要的不是戰鬥與否,是解決問題吧?」
  畢斯卡的臉色微妙地變了:「咦?」
  「對我來說,和平相處比較重要。我師父說不讓他出戰是奇恥大辱,但是我相反。若是重來一次,我大概還會是同樣的選擇。」
  寒易天一手摸向肩頭,輕輕捻了捻莫宇帆繡的抹額末梢,垂下眼簾說道。
  師父為救他而受傷,若是不以牙還牙便難平一口氣。但是他不同,對他來說,事情能收尾就好。不論是師父還是鄰居,對弱小的他而言都望塵莫及,爭輸贏對他毫無意義。
  他不喜歡打架,也不喜歡看到人受傷。即使立刻就能夠治好,但對他來說,師父與鄰居鬥毆比什麼都令他痛苦。
  既然莫宇帆無法接受,他也不需要師父能接受,他只要最終能解決問題,所以便沒有再和師父爭論。
  他們只是出發點不同而已,並不代表他是錯的,或者師父是錯的。這是他深思熟慮後,自己得出的結論。
  「我是這樣想的,可以不用打就解決的問題,為什麼要打?但在師父看來,打了就能解決的問題,為什麼不打?這就是我和我師父的差異。如果一個問題,打或不打都能解決,那哪種方法不都可以嗎?所以最後要選擇哪種方法,其實只是個人的喜好而已。」
  畢斯卡目光放在他身上,聽得非常入神。難得有人會認真聽他說話,寒易天終於放開拘謹,說出他思考已久、卻只能悶在心裡面的結論:
  「所以,或許戰與不戰,就只是當事人的喜好而已,根本沒什麼好糾著不放的。」
  畢斯卡訝異地舒緩五官,有片刻愣神,接著柔和下來。
  「如果你們宗主大人不這麼認為呢?」
  寒易天垂下雙眸,兩手背在身後,拿鞋底蹭了蹭木棧道。
  「事實上,他也沒有諒解⋯⋯」小魔族半是嘟噥,語氣裡帶著一絲決絕:「我已經不期待他能夠諒解,只要他開心就好。但,但是,這是我自己的煩惱,我打算自己解決,所以不需要他諒解。」
  「但是他要是知道你這麼想,應該會大發雷霆吧?」畢斯卡視線灼灼,緊盯著他問:「宗主大人介入的話,你還會堅持自己的看法嗎?你還能繼續這樣想嗎?」
  「師父下令的時候,我會出戰,但是那並不會改變我的看法。」
  寒易天抿起嘴唇,堅定地抬頭:「不開心那也沒辦法。我不是他,沒辦法像他一樣,選擇勢必不同。我只能等未來讓他看見成果。」
  大男孩忽然仰天大笑,棕髮在空中飄揚,璀璨奪目。
  他跳下欄杆,朝寒易天點頭,真摯地說:「謝謝!」
  小魔族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只眨了眨眼。畢斯卡背對著他,在木棧上駐足,不好意思地低聲說道:「上次的事情我很抱歉。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有意的。」
  說完,他揮了揮手,沿著步道慢慢地離開了。
  寒易天鬆了一口氣。
  終於送走了攔路惡獸。雖然不太明白,但總之對方很滿意。
  他走進聖地,爬下斜坡,慢慢地來到沉星歸元池邊,準備進行今日最重要的任務。
  竹林間嵐霧輕揚飄蕩,聖地裡面卻平靜無風。寧靜的池水泛著銀白,詭祕莫測,水面上映不出任何倒影。
  寒易天小心翼翼地在池邊蹲下,顫抖著手,怎麼樣都伸不出去。
  詭祕的池水不見天光,亦不見池底。
  蟄伏的未知在蠢蠢欲動,美麗的銀白載浮載沉,彷彿又即將包裹他全身。生命的泉源被一瞬間吸乾的回憶再度湧現,死亡的恐懼佔據理智。他抱住膝蓋,埋起臉深深吸氣,默數了十息。
  勇氣和決心在重新睜眼的那一刻瓦解。一看到映照不出臉的池水,融解的噁心感立刻泛上心頭。反覆了幾次,他伸伸縮縮,準備好奉獻的小魔手怎麼都放不進水裡。
  就在他準備閉上眼直接豁出去的時候,後領冷不防被人拉住。
  寒易天差點大喊出聲。轉頭一看,野性的男孩去而復返,左手插腰,右手提著小魔族的領子,正站在身後無言地看著。
  「畢斯卡,兄……」寒易天小口喘著氣,驚魂未定地說:「我我我我要奉獻……」
  「廢話,看出來了。」畢斯卡面色不虞:「不然我抓你幹嘛?」
  「你,抓我,幹嘛?」
  寒易天反而更害怕了,結巴地重複他的話反問。
  「怕你掉進去啊!」
  小魔族彷彿沒聽懂,滿臉茫然,看看畢斯卡,又看看奉獻池,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你不會是想,奉獻到一半,再把我推下去吧?」
  即使極力隱藏,寒易天的聲音仍抖得不成語調。畢斯卡不耐地踱腳,瀕臨暴怒,豎起眉頭催促:
  「推個屁!老子還怕你自己滾下去!趕緊的,奉獻!集中,專心,神聖的奉獻池旁不准東張西望!」
  又不是只有這傢伙一人有心理陰影,他自己上次也被嚇得半死。大活人在面前突然就溶解,他到現在還是很害怕好嗎!
  寒易天終於聽了他的話,勉強將注意力集中在指尖,放進池裡。
  食指痛得腦袋一片空白,瞬間就喪失了控制。體內的魔力源源不絕湧出,連體溫都被帶了出去。最後是畢斯卡發現狀況不對,喊了兩聲無果,急急將他從水裡扯起。
  寒易天向後一倒,跌坐在地上,抱著細嫩的食指啜泣起來。
  「好了,奉獻過了,快點滾回家。」
  「還、還沒到定量……」寒易天哽咽著說:「還不,不,行……」
  畢斯卡對柔弱的小魔族翻了個白眼,將他往身後一丟,一腳踩進水裡。
  泥土和草地的芬芳散發在空中,淡黃色的魔力滿溢,源源不絕地流入奉獻池。雪白的熊毛憑空飄散,落在池內,如秋日枯葉般緩慢地打轉。柔白的毛髮逐漸凹塌、捲曲,變為灰色往池底沉去,一直到脫離了視線的捕捉範圍,都未溶解消逝。
  勇猛地輸了一陣,畢斯卡收回小腿,將寒易天拖出聖地,扔在竹林的木棧道上,插腰問道:
  「夠了吧?」
  沒見過摸一下就哭成這樣的。就這點魔力,還敢派來奉獻,宸翰宗到底行不行?!
  「您,您這樣,我很難辦……嗚……」
  「我是老大,我說了算。」畢斯卡霸道地宣布,揮揮手往自家領地方向走去:「回家,散會。不准再進去!」
  寒易天獨自留在步道上,目送畢斯卡留下的酷炫背影。
  他看看空曠的聖地,小手捏住袖口,陷入了兩難。
  莫宇帆給他的任務是奉獻到魔力乾枯的極限,回林間修練,等吸滿魔力再回去覆命,其實也就是變相地考察他的功課。
  他怕就這麼回去,晚上自己會被師父責罰。但是……
  從來沒有人這麼鄭重地拜託他,就為了聽他的一句意見。
  畢斯卡曾害他差點喪命,說心裡沒有芥蒂是不可能的。但要說沒有觸動,那也是騙人的。莫羽總是太過耀眼,莫宇帆又我行我素;畢斯卡身上有著截然不同的魅力。
  所謂的兄弟黨,原本只是個代名詞,跟莫羽有關,離他卻很遠,直到這一刻。
  此時連少年都還稱不上的寒易天還不明白,同儕的認可是多麼有殺傷力的事。但是他已經隱約能記住,在一個封閉的小團體內,心思兩面、猶豫不決,多半不會有好下場。
  他大可再回去繼續執行莫宇帆的命令,或著是兩邊都隱瞞不報,但內心裡某處告訴他,這樣不好。
  一方是兇惡的師父,一方是神獸小圈子的老大,他陷入掙扎,交戰了一番,決定順從畢斯卡的好意。
  寒易天對畢斯卡離開的方向作了一揖,沮喪地嘆了口氣,朝宸翰宗的方向回去了。
  兩人都離開後,隱在林間的莫宇帆才顯露身形,越過步道,朝奉獻池走去。
  「尊駕當真寶貝徒弟。」
  睡醒後來看熱鬧的地主跟在他身後,隆隆的沉鳴隱含笑意。
  「談不上。」莫宇帆凝視著寒易天離去的方向,冷淡的面色看不出所想:「義務而已。」
  畢竟是監護者,徒弟出過那種事,怎麼可能真的放他獨自前來。
  莫宇帆來到池畔,彎身將雙手浸入池水。
  霧化的魔力在水面上盪起點點漣漪。體內的魔力飛快地流逝,地主俯首至池面輕嗅,彷彿在飲用醇酒,金細的雙眸瞇成一條小縫。
  「見尊駕面露愁苦,可是有煩心之事?」
  「宮主說,孩子會找到自己的定位。」
  莫宇帆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面上滿是困惑。
  就像他不會去管神獸的閒事,他也不理解,神獸為何要插手他們家繼承人的事情。
  他的童年很單純,只有師父和師兄,光是弄懂世界怎麼運作就耗掉大部分的心力。「同儕」在他的印象之中,都是麻煩的代名詞。
  在他的認知裡,徒弟陽奉陰違,背地裡否定他,公然向鄰居宣告要忤逆師長,完全違背禮教。此時此刻他應該要生氣,然而他感受不到怒火,只有無盡的不解。
  最令他害怕的,無非是莫羽的轉變。大徒弟攔在他身前說要變強,鬥志在燃燒,傲骨仍在綻放,和生病前一劍劈在他腳邊時一樣。
  他害怕,害怕那份傲骨會毀了她,就像當年的伯樂。
  而這些改變都是源於和鄰居的接觸,有了朋友,有了玩伴,那些他不曾理解過的關係。
  健偉的金龍掃了掃尾巴,在莫宇帆身旁坐下,感嘆裡飽含歲月的滄桑:
  「養育後代,向來不是件容易的事。」
  莫宇帆不講話,只是輕輕以魔力撥弄著聖地的池水。
  「尊駕也會找到的,終有一日,無須太強求。順其自然,即可。」
  「如何才算自然?」
  「當尊駕煩惱起這個問題,便已脫離自然。」
  地主彎起眼骨,舉手投足間竟有些溫和,慵懶地趴了下來:「莫要想太多,最好什麼都別想!」
  「那樣不可,不認真對待,是不負責任。」
  「那尊駕於方才那番話,又如何作想?」
  莫宇帆困惑地望著池底,憋了半晌,才糾結地問出聲:
  「所以,他到底想讓余開心,還是讓余不開心?」
  二徒弟嘴上說想讓他開心,做的事情卻讓他不開心,最後又說他不開心就算了。到底是怎樣?
  得到他諒解又有什麼意義,嘴上說「不需要」,卻特意提了三次,擺明了就是在意。既然都決定了,為什麼要在意?真這麼在意的話,從一開始就不要違逆他就好了啊?
  徒弟的邏輯,他都搞不懂。
  地主翻起肚皮大笑,渾厚的低震在聖地裡迴盪。池上掀起淡淡的漣漪,圓滑波紋從湖心擴散,撫弄莫宇帆的手背。
  「尊駕,哈哈,不如去,問問他,哈哈哈哈⋯⋯」
  「免了。」莫宇帆逃避似地坐到地上,全力往奉獻池裡灌溉:「感覺會很麻煩。」
  宸翰宗的繼承,未來的交付,小魔族只要能完成這兩樣,他身為師父的義務就結束了。對他來說,寒易天和他的師徒關係僅止於此。
  自卑也好,掙扎也好,那都是徒弟自己的事。
  他收回雙手,水珠順著指縫,纏綿地滑落。
  「他說要讓余看見成果。既然如此,那余等著看,即可。」
  「如此,甚好,甚好。」
  地主自覺孩子有開竅,愉悅地拍拍尾巴,挑了個滿意的位置趴下,閉上雙眼。
  「尊駕自便,吾睏了,睏了。天氣真冷⋯⋯」
  莫宇帆朝他行禮,躡步無聲地踏上木棧道走了。
  *
  熊羆的領地內,平時沒什麼人逗留的廣場滿是居民。
  廣場正中間,窈健的女子像一手搭著樹樁,一手抱著水瓶,側頭遙望天際。獸牙綴飾從額間垂下,經歷過不久前的偷盜驚魂,綴飾被擦得閃閃發亮,淡黃色霧面泛著潤白的微光。
  石像的面容略顯模糊雕塑得不是很細膩,經歷過風霜雨露,許多細節已看不出模樣。棕髮的男孩站在雕像跟前,兩隻手摸著石頭腳背,虔誠地仰望他沒有記憶的母君。
  石像的周圍空出了一大個圓圈。同族的居民在周遭聚集,和酋子隔著一大段距離,暗自心驚地竊竊私語。有的面色凝重,有的焦急如焚,年幼的一輩遠遠抱團,被年長者們嚴厲驅趕,不准太過靠近。
  沒有居民敢上前。
  騷動突然間平息,廣場上陷入一片死寂,外圍的居民們無聲地讓開一條道路。畢斯卡仍然靜靜地站著,仰望自小就支撐他長大的雕塑。他輕觸女子像的腳背,順著粗糙的紋路撫摩,好像透過這麼做,感受到的就會是血肉之軀,而不是冷冰冰的石頭。
  直到父君來到他身旁,他才收回視線,轉身面對一族的首領。
  魁武的巨熊比他高出幾身,幾乎籠罩住整片天空。父君的眼裡有許多情緒,震驚,背叛,憤恨,不可置信⋯⋯各式各樣的混雜在一起。
  打從畢斯卡記事以來,不論喜歡或討厭,眼前的戰士一直都強大得難以撼動。如此剛硬,如此地固執,像一座堅睿的山丘,橫跨在他的道路上的高牆。
  他無畏地回望回去,直視首領的眼底。
  「談談?」
  所有的情緒化為震天大吼,決堤而出。
  熊羆的首領兩腳站立,兩掌狠狠地拍擊在地上。壯碩的身軀壓了下來,飽含殺意地籠罩著他。張大的血盆大口銳利得發亮,彷彿下一刻就會咬掉他的頭驢。
  「也是,戰士和戰士之間不需要語言。只不過⋯⋯」
  堅定的酋子一拳敲在左胸,眼裡燃燒著靈魂之火,熠熠生輝。
  「從現在開始,我要用人身。」
  ***
  「事情就是這樣。」
  小寒舍左翼的客廳內,寒易天跪在地上,向莫宇帆稟報奉獻的結果。
  「弟子辦事不力,請您責罰。」
  天色已暗,清朗無雲,繁星在清澄的夜空中閃爍。莫宇帆靠在窗邊,側頭看著天際,微微沈吟。
  「抄十遍清心訣。」
  寒易天凝神等著後續,但說完這句之後,師父便沒了下文。等了很久,久到他懷疑自己是否漏聽了什麼,寒易天悄悄從瀏海間瞥了一眼,卻正巧撞上莫宇帆的目光。
  「開春後還有一次普奉,屆時再試一次吧。」
  寒易天一怔,心中微喜,卻聽到莫宇帆接著宣布:「我與你同去。」
  「不!」他激動地抬頭:「我,我可以,我可以自己完成的。請您再給我一次機會!」
  「⋯⋯隨你。」
  能掛上鈎子的就是好餌,不管這幹勁中不知有幾分是上進、幾分是想和他這個大家長較勁,徒弟有鬥志總是好事。
  莫宇帆隨口應下,事情定案,他不打算再停留,站起身來往樓梯口走去,長袍角擦過寒易天的面頰。
  想起今日的見聞,他回過身來,對寒易天說道:
  「必要的話你可以叫上你的兄弟,如果那樣會幫助你更快完成義務。」
  誰知道寒易天卻煞白了小臉,低下頭不說話了。
  莫宇帆見那紅白交替的臉色就知道他又想偏了。他懶得照顧徒弟的心思,冷笑一聲,逕自拂袖走了。
  寒易天難過得哭了出來,摀住面孔,衝進莫羽的房間。
  「──那應該是在誇你吧?」
  莫羽聽完寒易天的敘述,捏住師弟的臉頰,認真地糾正。
  「誇,誇,誇我什麼?」寒易天抽抽噎噎地埋在莫羽懷裡:「我都失敗了,失敗成這樣,有什麼好誇的。」明明就是在罵他廢物一個,不找人幫忙就什麼事都做不好。
  「誇你外交厲害啊。」
  寒易天迷惑地抬頭,看著師姐的臉。
  「你看,奉獻是很重要的事情對吧?大家都共享的資源,要一起維護,所以『一起奉獻』是意義非凡的事情才對。上次你們在罰跪,師父宮主和熊羆首領他們也是一起去奉獻的。這麼重要的事情,能夠讓其他人願意來支援不是很厲害嗎?我覺得師父這是承認你的手腕。」
  「是,是,這樣,嗎?」
  寒易天抹了一把眼淚,半信半疑地問。
  論外交,沒有人比得過師姐,要誇也是誇師姐才是,怎麼想都輪不到他才對。
  不,但嚴格來說,師姐沒有在外交,她只是在玩……
  所以師父的意思,其實是公然允許他找外援⋯⋯?
  莫羽笑咪咪地揉捏師弟的臉,享受軟綿綿的觸感。
  「我們家天兒很厲害的。你要對自己更有自信點。」
  「那,那天兒剛剛,還跟師父,說不要⋯⋯」
  想到莫宇帆的冷臉,寒易天抱緊莫羽,又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莫宇帆總是張口就嘲諷,弄得只要一開口他就覺得自己在被罵。真希望師父能好好解釋一句,至少在這種時候說清楚一點,不要讓他每次都誤會⋯⋯
  「好啦,天兒乖,別難過了呀,你明天去和師父道個歉,你們好好說,好好說就沒事了。嗯?」
  她摟著師弟又抱又哄,幫他抹淨臉頰,直到寒易天鼻頭的通紅也終於退了,才迫不及待問道:「所以你今天見過畢斯卡兄了嗎?」
  「嗯,見過了。」
  「如何?」
  昨天才推薦,今天就衝出去堵人,動作還真快。好個有行動力的傢伙,不愧是革命家!
  「畢斯卡兄⋯⋯人還挺好的,意外地。」
  「對吧!」莫羽開懷地笑起來,神采飛揚,鬆了一大口氣:「感情打好了的話,他會讓你騎唷。」
  不,他並不想騎,謝謝。您還是自己留著享受就好師姐。
  莫羽陪著他聊了幾句,又起身去抱玩偶堆裡面的千林,檢查她頭髮擦乾了沒有。寒易天黏住師姐,跟著她滾了過去,像小棉被一樣形影不離,被她好笑地揉了一把頭頂。
  他剛剛衝進來的時候,莫羽正在幫小妖精擦頭髮。為了照顧他的情緒,師姐體貼地將千林放到房間角落,帶著他坐在床上,還將他安在床鋪內側,用身體隔開兩邊的視線。
  他的師姐總是這麼好。
  可以霸佔師姐的時間片刻都不能放過,於是寒易天堅持要向千林「賠罪」,繼續賴在莫羽的懷裡,代替她幫千林仔細地絞乾頭髮。反倒是千林一臉地不願,痛苦得扭來扭去──今天寒易天被畢斯卡摸過,身上有熊味。
  幸好,今日的畢斯卡是化形狀態,小魔族沒有沾上熊毛,味道似乎還勉強能忍受。
  昨天莫羽騎完畢斯卡回來,千林打死都不讓她靠近,一副要被殺來吃的模樣,淚眼汪汪地上逃下竄。最後不知怎麼辦到的,小妖精竟自己躲到晾衣間的吊燈上,而且卡在掛勾上下不來,抱著吊繩大哭。
  後來是莫宇帆出手才把她救出來。之後,莫羽洗了好久的澡,才勉強被判合格。
  畢竟對莫羽和其他人來說,畢斯卡身上並沒有味道,他們無法理解千林的痛苦,也分不清洗乾淨了沒有。寒易天甚至都懷疑那個不是能洗掉的東西,是時間到了會自己分解,消融在空氣之中⋯⋯
  他在莫羽的房間玩到就寢時間的極限,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幾個時辰之後,遠穹一片灰白,似暗非暗,天光即將亮起。
  忙碌一夜的莫宇帆看向迷濛的山頭,決定工作先告一段落。
  他重構了一部分結界,覺得有些疲累,便靠在書閣外牆上暫歇。這一闔眼不小心過了半個時辰,陽光悠悠地灑落在臉上。他直起身來,撢了撢袖子,感受麻刺的疼痛隨動作從心口擴散。
  皸裂的紅痕從寬敞的領口隱隱若現。
  對活人使用「天地創造」的代價已消退不少,但消耗過度的時候,傷口仍會麻痹得妨礙行動,導致他時不時必須小睡一下。
  他在去碧邏宮拜訪和回小寒舍之間猶豫了一下,決定先回家梳洗,順便換件衣服,或許會順著突然興起的念頭泡個熱水澡。
  廚房裡傳來細微的聲響,這個時間活動的多半是二徒弟。他心血來潮,決定去向徒弟討杯熱茶,順便看一看寒易天早膳要做什麼。
  前腳還未來得及踏進廚房,就被他撞見了意想不到的景象。
  小魔族拿著剛調好的汁水,怔怔地看了半晌,然後放到嘴邊⋯⋯
  寒易天居然在喝莫羽的果露。
  廚房內僅存的一點暖意被莫宇帆的聲音驅散:
  「你在做什麼?」
  寒易天渾身一僵,抬頭見到師父站在門口,目光像是在看死人一樣,瞬間不確定該不該笑。
  他結巴著開口,話語掉出唇之前完全沒有經過腦子:「試味道……?」
  「跟我出來。」
  「師父,我,我,我不是……」
  莫宇帆揪住二徒弟的後領,一路拖到偏殿。路過外院時,他隨手從柴棚抽了一根棍子,用力一甩。
  進了殿宇,寒易天被大魔族摜在地上,偏殿的大門在身後緩緩闔起。
  「我不是,我沒有……」
  「沒有什麼?」莫宇帆淡漠地問:「沒有喝?還是沒有試味道?」
  寒易天啜泣起來。莫宇帆見狀,揚手就打,冷冷喝道:「你沒有什麼?說吧。說得出來,我立刻住手。」
  「我有,我有,對不起,我喝了。」寒易天哭著道歉:「我只是,想,想喝一口,一時沒忍住……」
  「想喝不會先說嗎!」
  面對莫宇帆嚴厲的斥喝,寒易天不敢多加辯解,只是可憐地抱住腦袋。
  當初明明是師父說以後不給他吃東西的……
  莫宇帆似乎能洞察他的想法,下一秒涼涼地接了下去:「不給你,你就用偷的是嗎?」
  彷彿被利刃劈下脊髓,寒易天兩隻手掌心恥辱地痛了起來。一年前的懲戒歷歷在目,雖然那之後挨過更狠的打,但在寒易天的心裡,沒有任何一道疼得過最初的那頓訓誡,昔日挨過戒尺的地方好像在燃燒。
  寒易天的臉頰瞬間紅了。
  「你要我教你,我上次認真教你了。想要就直說,不要用偷的,你連要都沒要過,為什麼沒有開口?」莫宇帆越說越冷,抬手一揮:「繼紙之後,你連吃的都要偷是不是?記不住是不是!」
  木棍狠狠地砸在肩上,寒易天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不停地道歉。
  「對不起,我錯了,我、我怕,我害怕……我沒有要偷,我只是什麼都沒想,對不起……」
  莫宇帆抽了一頓,見他反省得差不多了,才放下棍子。
  「為什麼這麼做?」
  寒易天不停拉扯袖襬,啜泣了很久,終於用極低的聲音說:「餓。」
  意料外的答案讓莫宇帆當機了三秒。
  「什麼餓?」他皺起眉頭,隨手將木棍往門口一丟:「你怎麼會餓?」
  「不知道,我好餓,一直好餓,好想吃東西,渾身都沒有力氣,每天都好餓……」
  壓抑多時的渴望忽然決堤,飢餓感就像是洪水一樣擄獲了全身。他揪住莫宇帆的長袍下襬,又「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好餓,受不了了。我真的,真的,受不了了。」
  莫宇帆將徒弟抱出偏殿,抓到日光底下仔細審視,又扯掉他的抹額,感受徒弟的迴路,摸索了半天卻找不到任何異常。
  生怕徒弟是年紀尚幼,不小心和其他重要的感官搞混了,莫宇帆解開寒易天的衣襟,問了一遍確認:
  「哪裡餓?」
  「肚子,肚子餓啊⋯⋯就這裡⋯⋯還有⋯⋯」寒易天摸著腹部,說著說著,漸漸打開了某種開關,瞳孔的焦距越來越渙散,開始連聲呢喃:「好餓啊……師父……好想吃東西……」
  眼看寒易天整個人都不好了,莫宇帆再次伸手探探小魔族的額頭,一陣金光在指縫之間閃過。
  魔力迴路很正常,不論檢查幾遍,都看不出什麼問題。
  他席地而坐,對二徒弟伸手:「過來。」
  寒易天顫抖地爬了過去,被莫宇帆擁入懷中,緊貼胸背,發起心傳,深入地感受他的魔力迴路。
  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仍然沒看出什麼端倪。莫宇帆剛從徒弟身上收回魔力,寒易天就突然抓緊膝蓋,似乎忍得非常辛苦。
  「好餓,好難受,忍不住了,師父。」
  小魔族猛地咬緊牙關,發出令人發酸的聲響。
  莫宇帆大驚失色,趕忙掰他的下顎,沒想到小魔族咬合得死緊,極限爆發之下竟紋風不動。他怕捏碎徒弟的顎骨,又擔心徒弟咬傷自己的舌頭,來不及細想,一口咬上寒易天的眉心,急急發動了魅惑奉獻。
  寒易天頓時癱軟身體,像布偶般無神地趴在他的懷裡。
  他毫無頭緒,試著將寒易天的魔力全部抽出來,又灌了回去,同樣沒找到什麼問題。
  「還餓嗎?」
  「餓,好餓,好餓。」
  「你肚子不疼嗎?究竟是疼還是餓!」
  不問還好,一問之下,寒易天重新躁動起來。他蜷起身子,小手摀著腹部,神智不清楚地譫語:「疼……好餓……」
  莫宇帆將他帶到院外,從背後抱住腹部狠壓,直到寒易天將胃中的果渣都吐了出來。
  莫羽的食物魔力含量極低,二徒弟很久沒吃過東西,果露進了肚子,根本無法消化。他和梓柷是身體強壯的魔族,偶爾來一餐回味也承受得住。但二徒弟的腸胃跟身體一樣,嬌弱得很。
  莫宇帆本來打算任由他鬧肚子,狠狠痛一下學個教訓。現在看來,事情有點脫離他的想像。
  寒易天吐完之後似乎不痛了,不再蜷著身子,但還在呻吟:「餓。」
  莫宇帆將他背回小寒舍清理。擦臉擦到一半,徒弟就咬住他的手指啃了起來。
  「多久了?」
  「不知道,好久,好久,好餓⋯⋯」
  寒易天四肢並用,巴著師父的腰不肯鬆開,還一邊狠咬他的指節。
  「好久你為何不說?!」。
  「您不理我。您都不理我,生我氣,當著師姐面兇我,還罵我。嗚嗚……」
  「這不是你隱瞞不報的藉口。」
  距離他們冷戰已經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了。他怎麼現在才說?!
  然而受魅惑的寒易天才不理他,自顧自黏在他身上胡攪蠻纏,不停地呢喃:「好餓,好餓,師父,我好餓……」
  他開始亂抓東西往嘴裡塞,一下去啃小寒舍浴室的門框,一下又想咬莫宇帆的手指。莫宇帆的衣襟被扯得亂七八糟,別無他法,只好先將徒弟的手綁起來。二徒弟瘋起來難纏得很,不停哭鬧不說,還像泥鰍一樣又軟又滑,好幾次都被賴得掙脫。
  他一邊跟徒弟纏鬥,一邊還得阻止徒弟啃地板,最後只好用膝蓋將徒弟壓在地板上,以單手進行艱難地綑綁大業。
  「大清早的,你們在吵什麼啦──」
  斜對面的房門毫無預兆地開了。莫羽伸著懶腰從房間走出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
  衣襟凌亂的莫宇帆騎在腰帶被解開的師弟身上,一隻手箝制師弟的雙臂,另一隻手掰著師弟的臉,緊摀住嘴巴,口中還猥褻地咬著那條腰帶。
  她捧起臉頰,驚聲尖叫:「天啊,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無是,乙別誤會──唔!」
  莫宇帆臉上挨了兩記拖鞋。

創作回應

kxcdzov
寫的真的很好,找時間一定會從頭開始好好看一遍。
2023-08-11 04:05:57
霜松茶
謝謝捧場(/▽\)…希望能令你看的開心~
2023-08-11 15:0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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