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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殼中的靈魂》- 裝著靈魂的盒子 (10)

千晴 | 2011-12-25 17:14:26 | 巴幣 2 | 人氣 210


  有天傍晚,亞伯在房間裡抄書,我坐在床上慢慢地讀著小說,光線越來越暗,我想著再讀一頁就要去點燈,樓下由遠而近的馬蹄聲匆促停止,我放下書,跪在床上看窗外迅速聚集的吵鬧人群,人群中心的是一個滿身鮮血的女人,被幾個男人抬著,我從帽子認出前面領著他們進屋的是赫曼醫生。

  「好像發生事情了!」
  亞伯因為我的話而抬頭,但她根本沒有看外面,又埋頭抄寫。

  「是不是該下去看看?」雖然我用的是問句,其實已經做了決定,我跳下床,半跑步下樓。

  酒館裡一片亂哄哄,所有人都站起來,拉著脖子想看受傷的女人,我停在樓梯的一半,勉強有好一點的視野,那女人大約三十多歲,從我這邊看起來一動也不動,要不是血還在流,還真像是死了,衣服因為不斷湧出的血,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現在是怎麼了?別把死人抬進來啊!」從聲音判斷,多米埃太太應該站在吧檯後,她的嗓門毫不費力地蓋過店裡店外所有議論的人。

  「老闆娘,她還在呼吸呢!」跟著湧進「藍罌粟」的某個人叫道。

  「這邊!這邊!」要不是看到赫曼醫生大力推開擠上來人,激烈地揮著手,指揮大夥兒抬著女人上樓,我還真不相信這個熟悉的聲音真的是來自他,他抬頭看到我,匆忙之間竟然還習慣性地牽動嘴角微笑,「艾莉,上去鋪床。」

  「赫曼!你要把那血淋淋的東西搬去哪?」多米埃太太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大吼。

  「全算在我的帳上!」赫曼醫生更大聲吼回去。

  我跑上樓,把散落床上的小說全抓起來,暫時丟到五斗櫃上,床角的棉被用力一抖,漂亮地覆蓋整張床,我想了一下,把棉被掀起來,留下讓他們放置傷患的空間。

  亞伯已經起立,退到牆邊讓進到房裡的人們有地方站,這個房間本來就夠小了,我被擠到一邊,看不見受傷的女人。

  「恐怕是不行了?骨頭都穿出來了!」有個靠近我的聲音這樣低語。

  「被那種瘋馬踩到,沒死在當場也算是奇蹟吧?」另一個聲音回答。

  我試了幾次,無論從上面或下面,還是不能看到應該已經被放到床上的女人。

  「你們也差不多一點!」多米埃太太的聲音一響,整個房間突然靜了下來,她插著腰立在門口,「我有說過你們可以上來嗎?沒付房錢的通通給我下樓!」

  靠近門邊的人稍微動了,漸漸像是岩壁鬆落的土石,一個個看熱鬧的人離開房間。

  「謝了!」赫曼醫生站在床邊,彎腰查看受傷的女人。

  「等那女人好了,記得來跟我算帳!」多米埃太太撂下話,轉身離開。

  我走近床邊,那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臉色白得可怕,赫曼醫生把她混雜血汙和泥沙的裙子掀開,傷口好像是在左下腹到大腿之間,因為一團血肉模糊,我也看不清楚。

  「幹!忘了叫露西燒盆開水!」赫曼醫生小聲咒罵。

  「要我下去跟老闆娘講嗎?」我主動提議。

  「嗯……好。」赫曼醫生點頭,「啊!對了!妳順便去買牛血。」

  「什麼東西?」我停住往門邊的腳步。

  「牛血。」赫曼醫生用法文重複了一次,這只讓我更搞不懂,「最好是小牛的,年紀越小越好,妳去屠戶就直接問他們今天有沒有宰牛,然後問放出來的血倒掉了沒?」

  「這要怎麼問啊?」

  「算了算了!」赫曼醫生在身上摸了一番,滿手的血把背心弄得一蹋糊塗,鐵定很難洗。

  「可惡!」他終於放過衣服,「哪裡有紙筆?」

  亞伯遞來鉛筆和褐紅皮筆記本,赫曼醫生翻開就寫,又大又潦草的字跡橫跨了一整面。

  「妳就拿這個給他看吧!如果屠夫連這個也看不懂,總是找得到一個人唸給他聽。」

  我收下筆記本時順手抹掉封皮上的血漬,最近因為要抄書又要畫畫,亞伯已經很少拿出這本冊子,但她還是不會希望弄髒吧?

  多米埃太太和盧恩還在清理一路滴落的血跡,我一下樓,多米埃太太就放下抹布走過來。

  「那個女人狀況怎麼樣?」

  我搖頭表示不清楚,「醫生正在治療,他說要燒一盆開水。」

  我原以為多米埃太太會抱怨,不過她什麼也沒說就轉頭使喚盧恩去準備。

  外頭是夕陽正紅的時候,因為赫曼醫生難得急迫的樣子,我也忍不住小跑步起來,就算是在春天還沒個影的此時,絨布斗篷底下沒多久就變得黏黏的,雖然讓我最好的一件外衣發臭的話,接下來要洗會很麻煩,想到將死的女人,我只有更加快腳步。

  在這裡我不需要下廚,所以沒什麼機會去肉舖,這幾天又幾乎都窩在酒館裡,我繞了一段路才找到屠戶。玻璃窗裡,一個看起來臉很臭的大叔正在收拾店面,我站在招牌前猶豫要不要推門,結果被裡面的人看到,門就被拉開了。
  「要什麼?」大叔講話很快,聲音都含在鬍子裡,我緊張得想不起該怎麼買東西。

  「一聲不吭是想做什麼?不買肉就快走!」

  光是想確定有沒有聽錯就讓我愣在門口,越想越是記不得屠夫大叔嘴巴發出的是什麼聲音,還好我有想起握在手裡的筆記本,趕緊翻到赫曼醫生寫字的那一頁,送到大叔面前。

  「什麼東西啊?」屠夫大叔拿過筆記本,不知道他皺起來的眉頭是因為赫曼醫生的筆跡,還是他看不懂字,幸好他拿著筆記本就往裡面走。

  在店裡空等了一會兒,大叔提了個有我腰三倍粗的桶子出來,暗紅色的濃稠血液在裡面跳動,大叔倒是很有技巧地沒讓它濺出來。

  「今天沒宰小牛,老實說,這桶還沒倒掉算妳運氣好!」他看著我,又皺眉了,「妳提得動嗎?」

  我伸手握住鐵絲充當的提把,果然是黏黏的,只是這樣稍微靠近就有撲鼻的腥味,聞得都要頭痛了,但是我不鬆開手,這時候離開把手,只會想把滿手髒污抹掉,再也不要碰到,所以我不願鬆手。

  「是不必收妳錢啦!反正這本來就是垃圾,不過如果妳就這樣把水桶提走了,我會很困擾的!」

  不能借走水桶?我看著桶裡半乾涸的牛血,就算回去跟多米埃太太借水桶,恐怕有一大半的血會黏在這個桶子裡。

  「或者,妳可買下這個桶子,這麼一來要拿去哪都是妳的事了!」

  大叔對我伸出手,我終於懂了他的意思,放下桶子,從裙子裡翻出錢幣,數給他指定的數目。

  這桶血不是普通的重,鐵絲勒得掌心發痛,沒走兩步就要休息一下,大概是放久了,都沉在桶底變成血塊,但這只讓上層變得更清,還是不時灑幾滴出來弄髒我的裙子,今天有得洗衣服了!我一邊想著這個來轉移手痛的注意力,一邊覺得這個念頭只讓人越想越煩。

  橘紅的天空開始褪色,路上沒什麼行人,不然的話,路人應該會覺得我很奇怪,為什麼要這麼吃力地提著一桶血,搞不好還會被當成黑彌撒案的兇手之類的,記得其中一次死去的女孩就是被放血。

  「藍罌粟」又聚滿吵鬧的工人,下午搬過那個女人的痕跡全消失了,忙著喝酒的客人沒注意我手上的東西,多米埃太太雖然多看了一眼,但不知道是正忙還是怎樣,也沒攔住我上樓。

  我推開房門,開不到三分之一就被卡住,看到門縫後穿皮鞋的腳,應該是亞伯坐在地上,她站起來幫我開門,赫曼醫生還站在床邊,要不是矮櫃上多了一個臉盆,房間裡點上煤油燈,感覺從我離開到現在一點時間都沒經過。

  「醫生?」

  「艾莉嗎?」赫曼醫生沒有回頭。

  「那個牛血……」

  「放著。」赫曼醫生直接打斷我的話,我決定不要問他該放在哪裡,再說這房間也沒多少空間,我盡可能把水桶擺到牆角,免得被誰不小心踢倒。

  亞伯靠過來看,她手上捏著一張紙,不知道剛剛是在畫什麼,我想大概是床上的女人,除此外這房間裡根本沒有亞伯沒畫過的東西,說不定還是赫曼醫生要她畫的?她應該也很樂意,畢竟打發時間用的小本子……對了!亞伯的筆記本呢?

  我確實把它拿給肉舖老闆了,回來的時候只提了一大桶牛血,所以是老闆沒有還我?我看著靠近身邊的亞伯,她沒跟我要筆記本,只是盯著水桶,我卻自己覺得心虛。

  「我出去一下!」小聲對她這麼說,我沒有解釋就跑出房門。

  這次不需要找路,我一路跑到肉舖,斗篷因為跑步飛了起來,晚風灌進外衣下,還好跑了幾步就不覺得冷。肉舖已經掛上「休息中」的牌子,我貼在玻璃門往裡面看,雖然天色暗了,月亮已經升起的外面還是比沒點燈的室內亮,看不清楚裡面的狀況。

  「有人嗎?」我試著敲門。

  還好屠夫大叔就住在樓上,他聽到我問「筆記本」的時候,還很驚訝我不是啞巴,儘管我連完整的問句都沒說出來,大叔幾乎稱得上親切地幫我找到筆記本,還用袖子把上面的髒汙揩乾淨。

  我把小冊子收進圍裙口袋,感覺安心得多,總算可以慢慢走回去,現在也確實不是適合跑步的天色,今晚一點雲都沒有,天空格外地黑,只有彎月是亮著的。

  路上沒什麼人,但不遠處一直有腳步聲。我專心想著赫曼醫生搬回「藍罌粟」的女人,希望那桶血已經幫上忙了!看著人死掉真是件奇妙的事,明明就只是見不到,以前媽媽去探望外婆時,我們也是很久沒見到她,但加上了一個「再也」──再也見不到了──就變得很可怕的感覺,其實對旁人來說,「死掉」和「相隔很遠很遠」沒有什麼差別吧?可是對自己來說,死掉就是永遠睡著而且不作夢,所有好的壞的事都沒了──再也沒有。

  回「藍罌粟」那條巷子的前一個轉彎,我注意到背後的腳步聲漸漸接近,還沒回頭看是誰,頭上就重重一記,敲得我站不穩腳步,兩個膝蓋往石子路一跌,從頭到腳痛成一片,沒來及叫出聲,喉頭就被什麼勒住,明明已經是晚上,眼前卻像太陽突然又下山了一次,黑到比黑夜更黑的盡頭。

  好痛!整張臉都好痛!也許身上其他地方也是,但感覺不到了!腰後被什麼抵住,動不了!一掙扎脖子就好痛!就算身體不掙扎,鼻子、嘴巴還是在拚命地掙扎,可是沒有用,沒有一點空氣的隙縫,沒有一點思考的隙縫,沒有一點……

  「砰!」

  脖子上陡然鬆開,我身體一軟,往下倒,又被拉緊,右手抓到身後的絨布,用力拉扯,和脖子上的力量抵抗著,很痛很痛地在呼吸。

  貫穿掌背的刺痛,我還是抓著,手掌都散開了,手指還是抓著,跟著絨布衣襬扭動,手中緊握的金屬釦在指間壓出血痕,這已經是全身上下最安適的位置。

  「放開她!」

  也許是有這個聲音,或者還有跑步聲,應該很遠很遠吧?我就連眼前也看不見什麼,黑絨外套上耀眼的金排釦間閃過一道光,什麼東西重重地鑽進胸口,我在掉落,還沒著地前就失去光,巷子靜得不可思議,我等待著那個剎那的撞擊,感覺不到腳下的實地,就這樣倒下一定會很痛!

  在感覺到之前,一切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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