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13年首播，橫亙長達10年的「進擊的巨人」動畫終於在去年11月完結，從原本的熱血及陰謀詭詐，演變成貼近現實生活的政治寓言。特別是收尾一拖再拖，合理懷疑是因為現實中發生俄烏戰爭，多少讓動畫組覺得過於敏感的關係吧。
面對這樣一部篇幅巨大的史詩作品，要完整分析實在是過於工程浩大，以下僅以最終季內容為主，簡析「進擊的巨人」對於吾人現今面對之全球嚴峻地緣政治挑戰的意涵，最後還會談談本作對台灣大選的啟示，內容較為敏感，若有覺得被冒犯還請多包涵。
帕島與地鳴：現實世界與核武的縮影
自俄羅斯2022年2月全面入侵烏克蘭後，北韓持續發展核武，以色列圍攻加薩走廊、台海緊張情勢升高，「核訛詐」在冷戰後重新成為顯學。而「進擊的巨人」最終季披露，原來本作背景是兩個政治集團間的長期武裝對峙，而「地鳴」也讓人聯想「大規模核武」此一終極戰略道具。
本作也同時帶有幾個國際熱點的特色，瑪雷人以「復國主義」將艾爾迪亞放逐、圍困在帕拉迪島的「牆內」，艾爾迪亞人是否就像巴勒斯坦一樣，擁有「再復國」的正當性？另方面，雷斯家族的腐敗及封閉，也讓人聯想遭受圍堵的北韓金氏政權。
但與巴勒斯坦的困境不同，帕島如同北韓，坐擁巨人地鳴之力而高枕無憂，又像台灣一樣擁有海峽天然屏障而可以偏安、認為即使「兩岸」抱持敵意也無妨，反正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就好了。
乍看之下，帕拉迪島應可永遠享受與世無爭的「牆內和平」，但在調查軍團追求自由、島民對外界利用純潔巨人進行永久性武力威嚇的「現狀」感到不滿下，於是乎「牆內的一方是否具有動用大規模毀滅性武器反擊之動機與正當性」，此一地緣政治難題成為「進擊的巨人」想探討的主題之一。
開戰的理由：生存空間的無限上綱
「生存空間（Lebensraum）」是一個因為元首而「廣為人知」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概念；時至今日，生存空間的概念變得更為複雜、無形，究竟什麼樣的國安威脅，會直接衝擊一個國家的生存空間，迫使其不得不採取先制性行動「先發制人」？
冷戰時期，美蘇互為嚴重威脅，不過最終幸運並未演變為全面戰爭；但2011年的911事件後，美國卻認為其國安及生存遭受嚴重威脅，因此對伊拉克、阿富汗、利比亞發動一系列的「預防性戰爭」。如今全球似乎又進入新冷戰、美中兩強的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 Trap)也越來越具現實意涵。
追根究底，追求生存空間就是一種「想一勞永逸找到完全解決問題的方法」的理想，就像元首希望透過「不可避免的擴張」建立永續帝國、美國希望打壓威脅自己的「修正主義競爭對手」，最後就可能衍生為艾連的「如果能完全消滅、根除威脅，也就不會再有被對方仇恨、報復的可能性」，若要斬草即應除根的馬基維利式思想，這也就是大規模毀滅武器存在的濫觴。
從以上前提，我們可以思考吉克、艾連兩兄弟對於生存空間的不同想法，進而了解他們為什麼要各自採取極端基進之手段。
（題外話，我後面的分析都自動忽略艾連能預知未來的這個設定，因為把玄學都納進來討論就太複雜了。）
相互毀滅平衡的失效：戰略溝通與偶發衝突
吾人所熟知的冷戰後全球政治平衡狀態，是建立在「相互保證毀滅(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的基礎上，才能阻止任一個強權任性妄為。帕拉迪島及瑪雷的平衡，也是建立在相互擁有巨人之力上，類似於全球軍備競賽。
瑪雷不斷在牆外製造純潔巨人的行徑，有點類似今日美國及西方盟友頻繁在西太平洋進行軍演、圍堵中國的「戰略溝通（Strategy Communication)」，目的就是要對牆內的雷斯家族傳遞「不要亂來」的訊息。
但這個微妙的平衡被萊納等人的貪功，以及吉克過度膨脹的個人理想所打破，使帕島無法再忍受牆外的圍堵，進而導致戴巴家族跟瑪雷認為必須先發制人，這又被當作艾連宣戰藉口的敵意、悲劇螺旋。
這就是暗示全球平衡很容易受偶發衝突影響，在雙方並不全然理性、資訊不對稱(Information asymmetry)的情況下，現狀遭到一方以武力或其他方式片面變更，而讓另一方感到生存空間無法挽回，種下全面戰爭的導火線。
世界的不確定性：聖母派、滅世派及絕育派的相互苛求
到了全面衝突階段後，劇情進入三種不同思想的激盪階段，也就是吉克的「絕育派」、阿爾敏的「聖母派」及艾連的「滅世派」。其實他們就代表了三種不同的「武器擴散問題」思維。
首先吉克的安樂死理念，先不論誰會自願接受絕種的命運，其實這就是裁武跟反武擴的概念，透過慢慢減少自己持有的大規模毀滅武器，換取世界的和平。想當然爾，這必須是一個雙向甚至多邊的動作：如果只有帕島單方面逐漸變弱，瑪雷卻沒有變弱，那顯然並無法保證和平。
所以吉克的理論顯然就是暗諷現在國際上的裁武建制逐漸失效的問題，例如美俄好不容易達成裁武共識，可是中國卻不肯加入，最後美俄當然也不想玩了，導致「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new START)」幾乎形同虛設。
阿爾敏的「聖母派」則主張透過國際建制協調談判，必要時就發動一場不造成傷亡的「小地鳴（核子試爆）」，來增加談判籌碼跟戰略遏止力量。
聖母派無疑是當今現實國際社會最普遍被採行的傳統途徑，為回應瑪雷用純潔巨人進行「戰略溝通」，帕島這邊則可以「小地鳴」來傳達訊息，這就是保持核威攝能力，與我們現實生活的國際列強一方面寄望於聯合國等平台能發揮斡旋功效，一方面又頻秀肌肉的情況類似。
然隨全球邁入疫後時代，俄烏戰爭、緬甸及北韓問題、以巴衝突，短短數年內國際建制缺乏實質約束力、無法處理意識形態衝突的嚴重問題暴露無遺；且如南海摩擦所顯示，列強間的戰略溝通反而變成偶發衝突的導火線。阿爾敏的聖母路線雖然是希望「付出最小、收穫最大」人性下的必然選擇，卻面臨嚴重的質疑。
若獨裁者追求「根本解決問題」的野心日益膨脹，則我們可能面臨相同於艾連「滅世派」主張之嚴峻威脅。艾連認為，既然帕島擁有先發制人的實力，那就應該率先進行仇恨動員，發動地鳴徹底毀滅對方的有生反擊能力，甚至冷酷計算「預估可以消滅牆外80%的生命」，不禁讓吾人聯想，普丁在進行核訛詐時，是否也有預想到萬一核戰全面爆發，會造成怎麼樣的傷亡呢？
然而正如艾連在最後一集向阿爾敏所告白的內容，「也許只是因為我笨到想不出其他解決方法」，有時侯無法挽回的決定只在領導人的一念之間、也可能純屬意外。
「進擊的巨人」完全反映出我們當下生活的世界有多麼不確定，自以為冷戰結束已帶來「歷史的終結」，實際上極權主義導致的輕率決策、集體迷思、民族主義及宗教等意識形態對抗問題，仍如幽靈盤旋在我們的世界，導致全球可能僅在少數人的迷思下，灰飛煙滅。
艾連發動地鳴的決策是可能被阻止、又應該被阻止的嗎？這個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仍值得我們回味再三、深切省思。
結語：我們究竟該避戰，還是堅持心中的正義？
「巨人」所述說的預言故事，其實就是一般人總以為衝突離自己很遙遠，總樂觀以為世界會永遠保持在「超大型巨人出現的那一天前」，但實際上敵意螺旋升高，雙方堆疊籌碼、威脅攤牌而不肯下桌，導致的偶發衝突、草率決策風險存在於世界每一個角落。
烏克蘭把克里米亞事件歸咎於「缺乏敵我意識、防範認知作戰能力不足」，並不訴諸根本解決烏東衝突，而採取建立亞述營、高喊加入北約口號的做法，最後導致俄國的全面入侵；哈瑪斯視以色列屯墾區為破壞和平的元兇，斷定以國無意完整履行「兩國方案」，而採取激進的恐怖主義手段，結局是加薩走廊的覆亡。
我們當然很容易就站在烏克蘭、巴勒斯坦的角度，以「正義」去責怪侵略者「本來就無意和平」，然而卻忽略了這是雙方不斷堆疊、升高衝突下的結局，是內外壓力誘使侵略的一方去採取「一勞永逸根絕問題」的草率決定，艾連如此、普丁如此、尼坦雅胡也是如此，那我們怎麼能篤定習近平不會如此？
「向侵略者下跪也換不到和平」其實就是一句不負責任的賭氣口號，暗地指涉的就是「被侵略者沒有避戰的必要」，所以台灣不需要與中國溝通，因為「錯都在中方、舔中還是會被侵略」。這樣的思維導致台灣政府乾脆不斷升高談判底線，把現狀從「法理一中」改寫為「兩中一邊一國互不隸屬」，因為「反正中國也無意降低衝突」，這就是一種鴕鳥心態，是一種「自以為篤定了解對方、自以為怎樣都於事無補，所以乾脆豁出去」的不理性思維。
筆者當然是有意在此幫阿爾敏的聖母派做一個辯護，尤其是在台灣實際上沒有能力執行艾連主義，甚至亦未持有聖母派的戰略威懾能力的情況下，難道我們不該謹小慎微嗎？為什麼保守穩健會被視為跪舔，甚至反而被認為是危險的？這都是對國際環境認知錯誤造成的集體迷思結果。
我們都誤以為「是美國要求、想看到台灣嗆中抗中，所以台灣要嗆中、抗中才有美國帶來的安全」，其實這是一句毫無根據的陰謀論，卻一再由於認知作戰而讓人誤信，導致我們陷入極端不安全的環境中。除了美國從來沒有要求台灣升高底線跟對立、竄改現狀以外，美國也無法保證台海完整的和平，更多的是思考如何在兩岸玉石俱焚的情境中下「也能保護美國的利益及產業供應鏈」，因為美國擁有「再冒險承受一場代理人戰爭」的強大實力，未必不能承受兩岸衝突的後果。
也許美國的戰略威懾能力足以遏止共軍全面登陸犯台的野心，但是在台方以「兩國論」及「台灣已經獨立」、「不要再存統一幻想」、「互不隸屬就是台獨」等攤牌、刺激性言論不斷給予中方壓力下，美國沒辦法完全制止中共將因此不斷升高的「灰帶威脅」。
共軍可能持續利用氣球、無人機，甚至戰機、火箭、飛彈，侵犯台灣的領空，試圖迫使雙方發生意外衝突；或是炮製類似南北韓延坪島砲擊事件的局部危機、滋擾台方的關鍵基礎設施；利用海上民兵在台周邊封鎖滋擾、攻擊海空目標，迫使國際航運避開台海、台方被迫還擊而引發重大危機，這些弱點都會因為台灣缺乏自主的外交、軍事戰略威懾能力而暴露無遺。
「進擊的巨人」所警示吾人的，正是一般人這種漫不經心的集體迷思。當災難還沒發生時，我們傾向篤定「對岸不敢動手、不願動手、不會動手」，而缺乏未雨綢繆的意識及危機感，忽略「避戰」的重要，而誤以為「備戰」就是一切。就如同帕島人民從無知、憤怒到集體失智的過程一樣，我們多數人最後恐怕仍以為「這只是動畫、不會發生在台灣」，而輕率地投下神聖的一票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