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遠學院中央的廣場上,一抹許久未見的寒光重新的在角落邊點亮,映照著門口那經過清理可供一人走動的道路。
曾經為來客提供樹蔭的楓櫻倒在地上,遮住了當初供人坐下休息的石製長椅,纏著藍色頭巾的涼沫茉一腳踹開了半掩著入口的破門,將那扇原先還堪可使用的木板給踢到了廣場。
只見她左肩扛著一張牌匾,右臂夾著長梯,空閒的幾根手指還勾著裝滿工具的鐵桶,她用著懶散失焦的眼神望著雪白的廣場,吁出了一口長嘆。
搭起梯子,釘上幾根鐵釘作為掛環,把當初逃難時收起來的招牌重新掛上,看著『雪梅診所』四個字,涼沫茉褐色的雙瞳泛起一絲波瀾。
不用去想,不用去回憶,即使未曾勾起曾經的故事,發生過的事情,也早已刻化在心裡,只要去看相似的場景,便會有所觸動,為過往而感慨不已。
入學的前兩年,她曾經在這裡參加過親戚的入學典禮。
那天的楓櫻很紅,散落的楓葉,燒遍了整個廣場。
入學的前一年,冬天的雪很大。
當時她是第一個到的。
幼小的體態,瘦弱的身板,長長的白髮混在霜雪中飄飛,潔白的脖頸,噴湧出滿地的紅,把冬日的廣場,染的和夏日一般的鮮豔。
雪梅劍的主人倒臥在廣場的中央,那攤鮮豔的紅,就如同在紙上暈開的墨,延展的圈,拓的愈來愈開。
妳海藍色的眼睛,望著陌生的我,解脫的笑容又帶著一點渴求,不知人生已走到盡頭的人,最後懷揣的究竟是求生,還是等死。
除了那柄劍上銘撰的『雪梅』兩字,她對此人一無所知。
查不到任何的資料,也問不到任何的消息,就像是不曾存在過一樣。
然而那一幕幕的清晰的畫面,卻始終提醒著,這個人,曾經存在過。
她將長劍橫在脖頸時,閉上了雙眼恬淡的笑了,明亮的劍鋒壓入柔軟的肌膚平穩的向下拉動,鮮血從平滑的切口開始湧出,很快的,她開始乏力而無法站穩,然後就像失去控制的風箏隨風而飄,倒臥這滿地冰冷的雪白。
一切,都並非是虛妄的幻想,那是歷歷在目的真實,也是刻骨銘心的震撼。
「唉⋯⋯我說,常歌啊。」
將梯子和工具扔到房間的角落,在失去門板庇護的,冷風颼颼的房間裡,她嘀嘀咕咕的走著,最後在將手撐在牆上,對著那位正背對著自己,縮在角落整理雜物的男子說道:
「我曾經很喜歡你們的啊。」
「能不能不要突然講這種奇怪的話?」尋常歌放下手邊的工作,幽幽的站了起來,搓了搓雙手,開始左顧右盼:「很冷的啊,能不能不要連關門這種事情都要我提醒,唉?」
抬頭只有冷風,遠望門口,更是找不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只能用極度無奈的語氣,問出那句早有答案的疑問:「門呢?」
「門他說他累了,想去廣場上逛一下。」涼沫茉撇開臉,簡易的介紹了大門殘骸的去處。
「妳……」頂著寒氣吹著冷風,尋常歌忍著愈來愈疼的腦袋憋出一句發自內心的吐槽:「對這診所好一點吧,妳不是醫生嗎?」
「我在試圖理解妳們啊。」涼沫茉拉了拉衣領,看似無所謂的說道:「把門給拆了,風就只能自己吹囉。」
畢竟不是第一天相處,尋常歌自然也知道對方語氣酸起來都是為了什麼目的,他嘆了口氣,略帶愧疚地說道:「雪陽的事情,都是我的責任。」
「唉唉,唉唷,幹嘛?這是幹嘛?別這樣,難道誰有良心,誰更主動,就是誰更倒楣嗎?別跟我玩這套,我又不是莉提!」涼沫茉愈說愈激動,但突然間又歇了下來,柔聲的寬慰道:「至少你還有回去,不是嗎。」
深深的吸了口氣,又重重的哼了一聲,過了半響,尋常歌苦澀的說道:「莉緹也去了。」
「是嗎?」不可置否的嗯了一聲,涼沫茉一個外頭,淡淡的回了一句:「雪陽會跑去找死,不就是莉緹造成的嗎?」
瞬間變冷的聲音,在寒冷的空氣中添了幾分濃稠,尋常歌看著變了臉色的涼沫茉,看著她隱含著暴怒的雙眼,和纂緊的雙拳,他又哪裡不知道,眼前這個女孩,對莉緹有多麼不滿?
至少在這個方面,他們之間頗有共鳴。
「我沒有要替她說話。」輕輕地擺了擺手,男人嘆了口氣,將目光移向那張倒在雪地中的門板,若有所思的說道:「我只是在想,我那時也許能阻止她。」
「行啦行啦,你又不是沒試過。」涼沫茉笑了笑,氣憤的語氣煙消雲散,換上了和藹的表情:「至少你還算有良心啦。」
「我還是覺得,有許多事情,本來是可以避免的,就缺一個推手。」撿起一顆生鏽的螺絲,然後輕輕的將它擺在充滿灰塵的桌上,尋常歌思索著,然後感慨道:「她本來和羽織翎感情很好的,最後竟然變成那樣。」
一句感嘆換來一臉錯愕,涼沫茉偏著頭,充滿不可思議的問道:「雪陽跟羽織翎?她們感情有好過⋯⋯嗎?」
「⋯⋯本來可以很好的。」稍稍的卡了片刻,尋常歌深深的吸了口氣,苦澀的問道:「如果我說,只要沒發生那件情,她們會很合得來,妳信嗎?」
「不信。」
肯定的答覆之後,是強烈的質疑,涼沫茉用著誇張的語調,滿是不可思議的吐槽著她的夥伴:
「不是啊,大哥,你這種錯覺是怎麼形成的?哪個平行世界跟你說她們感情可以很好的?」
「平行世界嗎⋯⋯」苦澀的滋味堆積在舌尖,最終除了一聲唉嘆,在無什麼辯解可言:「也許吧?」
仔細的觀察了尋常歌的表情,女孩不客氣的繼續吐槽道:「講的那麼哀怨,是你腦中的幻想,也不是很完美囉?」
「這麼說來,有件事情,我正想問妳。」尋常歌頓了頓,問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我聽說妳慫恿楠梓柔去查雪陽的事情?」
提到楠梓柔的瞬間,涼沫茉的表情又變了。
褪去了浮誇的矯飾,在她臉上呈現的,是一種複雜又沉重的情感。
「⋯⋯」
「我也不是想勸妳放棄,但是妳要仔細想想,揭開真相,跟陪伴在身邊的人,那個比較重要?」
見到對方沈默,尋常歌立刻補上幾句心裡話,試著敲響涼沫茉心底的良心。
「妳也不想成為——」
莉緹。
這兩個字,他即時得咬在牙間,沒有真的吐出來。
饒是如此,涼沫茉那想殺人的眼神,仍是刺向了他的胸膛。
莉緹這兩個字,對涼沫茉就是個禁忌的侮辱用詞。
曾經有多支持,現在就有多憤怒,那偏執的恨,早就燒壞了她善良開朗的心。
兩人對視片刻,尋常歌首先開口,補齊了說到一半的話。
「妳不會成為那種人,對嗎?」
「嗯⋯⋯」
低吟片刻,涼沫茉轉過身,將手背在身後。
「嗯哼~~」
音調由低沉轉為上揚,涼沫茉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沉思與漠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虛假的開朗。
「你說的也對,所以───」
兩眼無神的涼沫茉,緊盯著尋常歌,笑瞇瞇的要求道:「陪我離開蒼遠一趟,可以嗎?」
在此刻,蒼遠突擊隊隊長,名為尋常歌的男人,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
在他被龍行軍重創昏迷的這段期間,涼沫茉的改變,遠比他想像中的大。
他開始看不懂這個女孩了。
風雪吹拂在赤翼的土地,在帝國的彼端,有一場同樣冰冷的對話,正在那兒繼續。
蘇韶地區,赤翼與懺月的交界,曾經繁華熱鬧,而今渺無人煙的海燈街,三個女人站在樓高四層的春霖樓前,看似熱絡的聊著一位不在此地女孩。
「有看到那個單槓嗎?」
一身緋紅的她走在楠梓柔的身邊,微笑著說著一些曾經的往事。
「吊在上面,只要每過兩分鐘,就能獲得三十銖的獎賞。」繡有牡丹花紋的衣襬,她緩緩地走著,領著楠梓柔往樓內走:「大致上,能買一瓶果汁吧?」
走至門前,她有停下步伐,問道:「知道她在上面掛了多久嗎?」
沒頭沒尾的問候,搞的楠梓柔充滿尷尬,所以,她並沒有說話。
自從踏入海燈街以來,楠梓柔就沒說過話。
原因,出在在場的第三位女性。
「兩天。」紅衫的女人用食指捲起她黑色的長髮,平和的陳述著:「她吊在上面睡著了。」
然後,好像是想起什麼有趣的事情,她呵呵的笑了兩聲,又說道:「從那天起,她就是我們春霖樓的活招牌喔。」
「她在這裡,做什麼工作?」
話題聊到這裡,一直距離兩人有五步之遠的紫髮少女,冷淡的開了口。
楠梓柔望向不請自來的學姊,又猶豫的看了看面龐平淡如水的紅衣女人,抿著嘴唇不敢差嘴。
「妳就是莉緹對嗎?阿塔尼溫家族的三女,我們赤翼帝國的小劍聖?」
平靜的看著那冷若冰霜的臉龐,凝視那死氣沉沉卻帶有強烈情緒的紫瞳,她,依舊輕聲細語的開口:
「小琴聲她,經常提到妳的名字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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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一點話:
祭琴聲,雪陽居住在蘇韶時使用的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