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千年之後
一排城牆隔著城鎮與原野，城門上士兵遙望草原，草原圓丘的曲線上夕陽的橙光染著薄雲天空，一隊騎兵黑影與歸巢的鳥在黃昏前，隊伍後拉著輜重。日光穿越車上牢籠木條間，長著雙角的人們擠在裡面，隨著路程顛頗顫抖，囚車上瀰漫著臭味。
「恭迎王上來到巴辛吉城，國王大人滿載而歸啊。」
「你絕對想不到的好東西。」王的身側是名為加雷斯的騎士，他勾起鐵手套下四根手指，招來門口士兵。士兵側耳傾聽只換來鐵手抓緊腦袋。
「經過城門者都要下馬！守城還沒有規矩！」
「非常抱歉大人，怎麼能讓你下來啊！女王下令『見王率兵不須盤查，可直接放行。』！」
「要是魔族控制了王的…，這個我的意思是死靈法術能控制人體，整座城鎮不就淪陷了！」
「加雷斯你說吧，事實不必隱藏。」王說完騎馬向前，他聞到一股酒氣，看著城門中的巨影。拿著橡木酒桶只穿著一件熊皮裙的巨人，彎下腰看著白馬上他的雙眼。他提起配劍，伸直手臂推走巨人的臉。
「能做到這事的也只有傳說中的大祭司，而且這有我在。」
「格魯你今天喝了多少。」
「我還醒著，鼻子也靈，你帶了一些金屬是錢吧、還有獸皮…狐狸、山鹿，還有幾車的魔族肉，用屎尿醃漬真不錯。」
「不對，是一車的奴隸，預計發配給戰士家屬。」
「這就是你說的好東西？」
「不對，奴隸沒什麼好稀奇的，我帶著會說凱森語的奴隸。」
「你想聽著他用凱森語求饒吧！用來洩憤也不錯，不能讓他輕鬆死去。」
「不對…」布列塔尼文王正在趕路，忽略了摸不著頭緒的格魯。
街道兩旁男人走在回家路上，在夕陽下結束一天工作，只想著吃飯做愛睡覺，這時他們停下腳步，仰望著馬匹上的騎兵，對著進城隊伍歡呼。孩子玩耍到一半，遮著陽光看著閃亮盔甲，連頭被石頭碰到都沒發覺，他們的夢想就是成為征服世界的戰士，騎馬奔馳在鄰國凱特王國的蘭詩花田，為了卡尼斯王國(Canis)而戰。
隊伍到了石牆圍起的高地，城牆內側的校場，士兵系好馬匹，卸下貨物脫下沉重裝備，夕陽已經完全隱沒，幾個文官帶人點燃火炬，清點貨物刻寫在木板上。此時囚車裡傳出聲響，一雙手從縫隙中鑽出，抓住盯著木板的文官。
「為什麼長途車不準備廁所，國王你要讓我臭死嗎？」
「魔族！會講人話！不要殺我！」
「路普語是國王教我的，不要顧著驚訝，快讓我出去。」
孩子抓著文官雙手不放，一雙紅色眼睛在黑暗牢籠閃耀，公爵奔走到一旁止住他們。
「亞莫查放開他，你要知道你現在是奴隸。」
「你說過會帶我去純潔神殿。」
「孩子，謝謝你帶我到村子。為了報答，我會讓你們一家團聚，但是我沒聽過純潔神殿，我國只有阿波里奇塔斯山萬神殿。」
亞莫查手中冒出火焰變出一把長槍，劃開一列囚車，身體沾著汙穢的魔族們倒在地上，只有他還穿著乾淨衣物。士兵馬上圍在國王身旁，他們俯視著孩子說不出話。
「說好的…我又等了七年，結果還是不同的世界。對不起害了你們。」
「天命恩典。」綠光壟罩著孱弱身體，他們從昏迷中睜開眼，坐起身盯著站在公爵前方的亞莫查，用只有他聽懂的魔族語言叫罵，但看見士兵架起武器就在地上打滾想往後跑，才知道被士兵包圍無路可走。
「感謝你讓奴隸恢復健康，現在收起你的武器，否則我們會對你處刑。」
「我不知道…」
火花飛向黃昏的天空，像是遠處夕陽成為花朵，在公爵眼前綻放。士兵打下亞莫查的長槍，一人用槍掃過她的膝蓋，兩人交錯的槍在脖子兩側，幾人揮劍劈砍營救的魔族，刺向心臟的劍卡在肋骨中，急忙拔出再砍向脖子，頭顱滾到公爵面前，被他拿起。
「亞莫查妳要認清自己是奴隸，否則…」
「爸爸！是爸爸！你做什麼…！」亞莫查用魔族語言哭喊，但所有人都聽懂這句話，士兵僵在原地，公爵握著嘴巴。
「醒來吧…不落彼岸的徘徊者，如化為灰燼前的烈焰轟然。」
黯淡霧氣從亞莫查周遭飄起，凝聚成一縷進入軀幹，屍體發出青藍光芒，火焰從傷口冒出，烈焰足跡烙印在石板上，朝著國王前進無人阻止。
「屍體…動起來了。」
「大祭司。」「大祭司。」
「你說什麼？」「是大祭司。」「大祭司！」
架住亞莫查的兩個士兵冷汗直流，傳說中能使用死靈魔法的大祭司就在自己的槍下，只要移動一下槍就能殺死對方，然後他會復活嗎？不管了現在就做吧！他的吶喊被火球中斷，另一個士兵把他的身體拖走。無頭屍抱起地上的亞莫查，點燃衣服，燃燒肌膚，但亞莫查躺在冒著火的胸口不願離開。
士兵們躲在石頭堆砌的堡壘中，看著王在校場上，走近被他們當成大祭司的孩子身旁，揮刀斬了屍體將手腳軀幹全數分割，拉著他摔到地上，對著那張灼傷而驚愕的臉說。
「這樣下去你會被活活燒死。」
「那又怎樣！你說會讓我和家人團聚。」
「珍惜生命，卡尼斯王國不會虧待你這樣的人才，你的父親也希望你發揮你的能力，看看你的家人和朋友，你希望他們跟著你父親嗎?」
「是我的錯，只要殺了我就好，為什麼要這樣！這次也失敗了。」
王從胸甲掏出一塊白布，抓著亞莫查的頭讓她仰望，面無表情注視著對方，另一隻手放在他的雙眼。
「別哭。」王說。「這是我的錯。」
亞莫查身上的火焰熄滅，臉上淚水沾濕手帕，倒下被王抱起，從這天起王國再度紛擾。
亞莫查醒來看著周圍陌生臉孔，是和自己一樣的亞人或魔族，沒等到一句解釋就被送進浴池像一隻動物被洗刷，擦乾後裝進衣服，套上鞋襪，進了一間廳堂，腳下是大理石地面，大型落地窗能看見花園，天花板上畫著眾神，坐在椅背比自己身高還高的座椅上看著食物。
廳堂中央擺著雪峰杉木製成的長桌，原木灰白花紋如冬天雪雲，桌面經過打磨光華照人，女僕放上晨間採集的鮮花，桌面像是冰河上的花海。四人坐在長桌前，一名女性穿著蜜橙色禮服，有大量花邊、寶石、緞帶裝飾，胸前是身分象徵的狼首紋章，經過長時間裝扮，數十名女僕整理過的長髮高高堆起，她用刀叉享用燻牛歐姆蛋，視線穿越花叢注視末座。一位穿著白襯衫的魔族小孩，拿起麵包大口撕咬。
「沒想到我們要與野狗共食，早餐失去了風味，只有狗還有食慾。」華服女性睥睨著說。
「他會說凱森語，也精通了路普語，我打算讓他當我們孩子的教師。」
「魔族不是最髒的嗎？還會說敵國語言，父親快把她趕走！」
「等一下薩奇，聽你父親怎麼說。」
華服女性很清楚自己的兒子不想學習，至今來到的家教不是被收買就是被清算，沒有一個能做出成績，現在來了個魔族，除非這個男人瘋了，不然不可能毫無計劃就讓魔族進入。
「我怎麼沒聽說過這種事。」末座的小孩放下麵包，看著國王一家。
「我會保障你族人的安全，讓你做一點事有問題嗎？」
「我有什麼責任要教這個笨蛋？讓我做奴隸的工作就好，這樣對王來說也是好事。人類國家與魔族敵對，如果傳出王善待魔族，領地會有反彈聲浪。」
王撐著下巴沉默，身旁的女性拍桌站起，指著亞莫查吼。
「你敢這樣對主人說話，快把他趕出去。」
「妳的前足放在桌上，還在餐桌上嚎叫，這樣還想當一隻好狗嗎？」
「妳對我這夫人說什麼，把這無禮的野狗關進地牢」
「叫主人幫忙了，這就是狗仗人勢，不過你應該聽不懂。」
「肅靜。」國王看著亞莫查說：「有了地位才有權勢，有權勢才能安全。」
「知道了，我會遵循王命。」
夫人看著亞莫查行禮，對他的貴族姿態感到驚訝，不同於卡尼斯王國的禮節令人好奇，看起來是個小孩卻有歷練，她問。
「你想住在這裡嗎？」
「不知道，妳們想怎樣就怎樣，反正我還是奴隸。」
「對不起，我其實不覺得你是笨蛋，只是心情不好。」
亞莫查在長廊上對王子薩奇說，但薩奇加速向前不理會。亞莫查就獨自站在走廊上，看著窗外的練兵場，幾十人拿著木劍揮舞，國王和軍團長對練。
「有什麼好看的？」薩奇問。
「人類。」
「對了，妳是魔族嘛，人類對妳來說很神奇。」
「不是這樣，你沒聽過認真的人最帥嗎。」
「我也會用劍。」
「好喔。」
「還會騎馬，以後會跟著父親去凱特國。」
「嗯。」
「妳為什麼不相信？我去拿劍給妳看！」
亞莫查跟上薩奇的腳步，到了走廊盡頭一道金屬雕花的木門，木門鑲嵌著羽翼紋飾，幾顆紅寶石帶有魔力，薩奇手握獅子形狀門把，門發出解鎖的聲音。
「很厲害吧！這只有我們家族的魔力才能開。」
「嗯…大概看過十幾次。」
「這裡是父親的辦公室！歷代布列塔尼文領主都在這裡工作，現在父親成為國王比較少來。」
墨水特有的氣味瀰漫著房間，羊皮紙卷軸填滿十層書架，精裝書有數十本，這象徵著財富。鈷藍盔甲上銀色花紋像是波浪，肩甲部份層層堆疊像龍蝦的背部，身體部份的魚鱗甲增加了可動性。薩奇看著鎧甲非常興奮，亞莫查則指著上面的劍。
「你不是說要展現劍術嗎?」
「呃…可是那是真劍，父親不會讓我碰。」
「你以後要拿的就是真劍，再也不是辦家家酒了。」
亞莫查拖著一把椅子，鑲金的實木椅非常沉重，酒紅色的椅墊縫上珍珠。薩奇猶豫著是否要踩上椅子，在亞莫查無語視線下，他不想被那雙紅眼輕視，脫下鞋子扶著椅背站直，取下寶劍發現比想像中要重，憑著平時鍛鍊穩住腳步，深吸一口氣握緊黑色劍柄拔出，冰藍光芒從劍鞘綻放。
「卡爾祿歐金屬。」亞莫查看著劍說。
「你知道嗎？」
「記得是四百年前，魚人和鳥人都用這種金屬製作武器，他們在尤希努斯山爭奪礦脈，天空與大海都成了夢幻的藍紫色。」
「魚人和鳥人真的存在嗎？為什麼你會知道四百年前的事。」
薩奇表現出懷疑，但他還想聽下去，不管是謊言還是事實，這些原本只會在騎士中流傳的事件，眼前的人能告訴自己，城堡中的生活再也不會無趣。
「當作故事就好。現在讓我看你的劍。」
「先說我劍術很強，而且拔劍一定要殺敵，這才是男子漢。」
「魔族是人類的敵人吧。」
「是啊…但是你是我們家的奴隸！」
「奴隸如果想違背主人的命令，就必須處刑了。」
「嗯，妳一定要聽我的話才能活下去。」
「我不要。」
「不可以。」
亞莫查撫摸薩奇的手，手指摩擦著將薩奇的手緊緊扣在劍上，四目相對逐漸接近，感受到薩奇急促的呼吸他笑著，和薩奇一起拔出了沉重的劍，刀鞘落地砸出凹洞。
「處刑吧，我不願意遵從任何人，就連你父親也一樣。」
「你要成為戰士就不能畏懼，第一次殺人總是逼不得已的情況，所以繼續看著我的雙眼，你會知道怎麼做。」
薩奇把亞莫查推倒在地，他張開雙臂躺平，閉上雙眼等待著，在黑暗中回憶這不知道第幾次的轉生。
村莊、原野、小溪與長著羊角的村民，在樹叢採野莓，到溪裡抓魚，雖然是沒踏足過的世界，但讓他感到熟悉，他試著讓回憶重演，千年前那段最幸福的時光。但是意識到這世界和原來的不一樣，就想著眼前的世界繼續下去就好，那時他五歲。隔年夏天河流枯竭，野火燒毀了茅草房舍，村中薩滿召來的雨水只能滋潤野草，村民踏上尋找居住地的旅程，一行人經過泥沼與瘴氣，翻找石頭樹洞的蟲子果腹，勇士與毒蛇猛獸搏鬥，薩滿用魔法製作飲用水，終於他們見到河流，決定定居森林。
亞莫查發覺自己回想了很久，疼痛還沒有傳來，看薩奇的劍刺在地上，他心想小孩子還拿不起劍，畢竟薩奇看起來只有十歲，如果躺在劍旁邊，讓重力將自己斬首會違反約定嗎，一國之君不會在這種事上計較，畢竟是意外。他思考著進入自己的世界裡，直到一個女人大叫。
「薩奇你在做什麼！」
他依然躺在地上，因為冰冰涼涼的很舒服。等待夫人罵小孩，作為奴隸的自己就會成為替罪羊，就如同數十年前在宮廷見過的場景。
「王子不可能犯錯，現在請怪罪在我這個魔族奴隸身上。」
「你到底是清楚自己的身分，允許你告訴我發生什麼事。」
「是她！」
「是我讓薩奇打開房間的，也是我叫他取劍，還說想看他的劍術。」
「欺瞞主人的奴隸必須處刑。」
「夫人，我願意以死…」
「但你是公爵指定的家教，我不會對你做什麼。」
「夫人怎麼可以讓這樣的魔族奴隸待在薩奇身邊，會對他的成長造成負面影響。」
「薩奇先出去，我要和他說點話。」
薩奇迴避亞莫查的視線，只透過門縫看著母親與小孩，他們一言不發在等門關上。之後他貼著門板，一開始是細碎的談話聲，你一言我一語交錯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加速成為一場風暴，哭與笑如雷貫耳。他的身體完全貼在門上，想轉開門把像個騎士去拯救，手在門把上浮游直到解鎖聲傳來，一窺門中的孩子，坐在角落頭埋在雙膝間。
「讓他獨處，不要多問。」
薩奇留在原地，看著母親的背影與緊閉的房門，他轉向窗外看著公爵。
長桌上四個大銀盤，每個盤子上都擺著一套餐點，盤子右前方放著一碗翠綠沙拉，左前方是灰白色蕈菇濃湯，中間是煎出紋路的不知名肉排，五片麵包放在左手側，三種黃、紅、綠的醬汁放在右側。
「明日要去首都討論魔族討伐的事，會在四月第一個禮拜回來，城內事務要讓妳接管了，我的夫人。」
「今年沒過一半就已經七次討伐，哪裡的貴族要叛亂。」
「也只有西部，我想是時候收回帕爾米爾伯爵的領地。」
「父親我可以跟去嗎？我不會害怕戰場，而且這會成為我以後的工作吧。」
「你和亞莫查相處的怎麼樣？」
「她很在意自己是魔族，明知道自己是奴隸又不想聽我的話，也沒有教我凱特語。」
「這就是作為王的第一堂課。」
「王的課程？」
兩名女僕拉開大門，黑暗走廊上一對紅眼逼近，直到火光照耀他的雙角，亞莫查踏入餐廳，侍者拉開座椅為他服務。如果沒有角就像是公爵家的孩子，在場的侍者心想著。
「很抱歉我來遲了，打斷各位談話。」
「正好說到你的事，今天讓你熟悉環境，明天會正式派任務。」
「好的，國王大人。」
亞莫查看著銀盤後抬頭，拿起刀叉看向桌子另一邊的公爵一家，只知道這和西餐的規矩差不多，要看起來很優雅的享用，從刀面反光看見身後侍者輕笑，他感受到壓力，用刀尖沾了醬汁品嘗，綠色醬汁是草本香料製作而成，混著大蒜與堅果，嘗起來像是青醬，搭配肉排食用。黃色醬汁是蜂蜜與奶油製作而成，還有雞蛋的香甜，這像是卡士達醬，抹在烤麵包上味道不錯。紅色醬汁讓她猶豫了，切碎的果實拌在濃稠的醬汁中，看起來像是味道過於刺激的辣椒醬，但看著公爵把醬淋在沙拉，她也有樣學樣，在咀嚼後他摀住嘴巴，留下淚水。
「母親…她。」薩奇看見她哭泣，不敢離席去安撫。
「今天的料理不合你的胃口嗎？還是說你習慣吃狗食。」
「他已經是我們的成員，不必說這種話，亞莫查食物有什麼問題嗎？」
亞莫查插起一片果肉，讓光芒穿透果粒，看著粉紅水晶似的果粒。
「這吃起來酸酸的…是席特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