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麼都做不好,為什麼要繼續努力?)
「再讓我試試看,這次一定可以的。」
異能者青年X山地鄉女巫
當兩人相遇於河岸,自古流傳下來的神話,在現代都市裡揭開序幕──
蛇與少女的傳說,再度重現於世。
第三章〈過往遺恨〉
曉郁瞪大雙眼,死死盯著男人掌握在手中,自己找了整個早上的失物。
但她來不及索取,對方已經收回玉墜,搶先一步開口。
「昨晚承蒙關照了,能跟妳私下聊幾句嗎?潘曉郁小姐。」
「……我……」
「這位帥哥是誰,跟我們曉郁認識嗎?」
說時遲那時快,老闆娘走出飯廳,跑到店門口湊熱鬧。
男人對著老闆娘說了什麼,無奈曉郁連一句話也無法聽清,耳裡全是血液奔流的嗡鳴。
出於生存本能,她只想奪門而出,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不行,不能丟下老闆娘不管。)
疑似仇家的人找上門來,不只老闆娘會有危險,還可能牽連無辜的朋友。
曉郁深吸一口氣,用力抓住男人的手腕,把他拉向美髮院門口。
「老闆娘抱歉,我有點話要跟他說……」
「好好好,你們年輕人去外面聊。」
曉郁得到允許,不由分說拉著那個男人,快步走出美髮院。
對方也不反抗掙扎,兩人於是來到樓房的間隙,一條陰暗而狹窄的小巷。
「找我有什麼事?」
一踏進昏暗巷道,曉郁立刻鬆手退開,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男人見狀,臉上的笑容越發深沉,出言揶揄這樣的她。
「害怕了嗎?之前替惡靈出頭的時候,記得妳挺有勇氣的。」
曉郁當然知道,自己正不由自主地發抖,說起話來都帶了點顫音。
儘管如此,打從她介入非人之物的衝突,勢必要承擔這個後果,沒有逃避的餘地。
「如果是因為昨晚的事,我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去,以後也不會跟人提起。」
「妳就算對外張揚,也不會有人相信的。」
男人收起和顏悅色的表情,將兩手交叉在胸前,以冷硬的口吻繼續說下去。
「我就不廢話了,妳到底是何方神聖?」
「能打聽到我姓名住址,還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
「經妳這麼一說,好像有人去派出所備案,尋找遺失物品……」
男人說話的同時,伸手探入西裝外套,再次取出屬於曉郁的玉墜。
「避免我不小心手滑,把這東西捏成碎片,建議妳想清楚之後再回答。」
收到明確的口頭威脅,曉郁暗暗咬牙,耐著性子詢問男人。
「你想知道什麼?」
「這裡有三個問題──妳是什麼人,有什麼目的,為何能夠破解我的能力?」
「你指什麼能力?」
「多說無益,自己看吧!」
伴隨男人的說話聲,兩條鐵鎖破土而出,有如藤蔓纏上曉郁的雙足。
不過眨眼之間,鐵鎖全數潰散成泥沙,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妳怎麼辦到的,趕緊從實招來。」
「這……跟我沒關係。」
曉郁搖了搖頭,面對男人充滿質疑的目光,努力忍耐著不要退縮。
「我什麼都不知道,鐵鍊是自己消失的。」
「一句不知道就想搪塞,當我是三歲小孩嗎?」
「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
猝不及防,男人將曉郁推到牆上,用單手掐住她的喉嚨。
近距離與對方互望,曉郁清楚看到那雙眼睛當中,閃過一絲不屬於人類,金褐色的危險光彩。
「聽好,殺人多的是方法,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唔嗚……」
「再問一次,妳是什麼人?是不是南嬴幫派來的?」
「……就說我不知道……」
曉郁感到呼吸困難,眼眶隨之泛起淚光,讓景物變得撲朔迷離。
「喂,妳有在聽嗎?」
男子遲遲得不到回應,語帶不耐地質問她。
下一秒,曉郁的世界陷入黑暗,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
曉郁從小就知道,自己是不被期待的孩子。
縱使作為巫人族而生,必須遵照延續至今的傳統,接受族中長老的巫術指導,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潘曉郁,換妳了。』
『好。』
深深呼吸後,曉郁閉上雙眼,唱出古老的歌謠。
無奈她明明做足準備,還是不能讓負責訓練的女巫滿意,遭到對方毫不留情地出言打斷。
『妳真的是我們族人嗎?這種歌聲不可能撫慰祖靈的。』
『對不起,再讓我試試看──』
『不用,妳去旁邊聽大家唱,好好學著點。』
『……是。』
曉郁的外婆在村中擔任女巫之職,按理說自己也有相對應的資質。
結果她唱不好祖靈祭歌,其餘領域的表現也是平凡無奇,再怎麼練習都沒有起色。
(我什麼都做不好,為什麼要繼續努力?)
被深深的無力感所支配,曉郁開始逃避巫術訓練,每天放學後就是書包一丟,頭也不回地往深山裡面跑。
(差不多該回家了。)
時間到了傍晚,曉郁準備返回部落的途中,聽到路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當她停下腳步張望,只見一隻深褐色的小型動物,搖搖晃晃地走出草叢。
『哇,穿山甲耶!』
曉郁一臉興奮地追趕,觀察穿山甲收著爪子用後腳走路,不由得替對方擔心了起來。
(牠這樣跑下山來,會不會被抓去剝皮啊?)
穿山甲非常不擅長逃跑,甚至能讓人用徒手捕捉,成為眾多獵人的外快來源。
牠們多半被賣給皮革廠,也有一些獵人會自己處理,販賣剝好的穿山甲皮,肉則是提供給山產店做成料理。
不管怎麼說,穿山甲要是遇上天敵,下場就只有死路一條。
『來,我們去安全的地方。』
曉郁對牠這麼說,一把抓住了穿山甲,受驚的小動物馬上縮成球狀,完全不敢亂動。
拍拍對方被硬殼包覆的軀體,她小心翼翼抱著那顆圓球,掉頭往深山的樹林走去。
(不會吧……怎麼又來了?)
相隔不到兩三天,曉郁在原處巧遇同一隻穿山甲,急忙帶去隱密的地方野放。
接連「放生」了好幾次,那隻穿山甲還是鍥而不捨,三天兩頭跑來淺山區閒晃,讓人好氣又好笑。
(為什麼講都講不聽,一直跑回來這裡呢?)
曉郁蹲下身來,觀望穿山甲圍繞著土丘打轉,說什麼也不願離開的模樣,突然感到一陣酸楚。
對於族中長老來說,自己肯定是跟穿山甲一樣,怎麼教都教不會的頑劣學生。
『──噯,妳很難過嗎?』
彷彿看穿曉郁的脆弱,女子的呢喃聲在耳邊響起,用無比溫柔的語調訴說。
『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去一個幸福快樂,沒有人能夠傷害妳的地方。』
『跟妳一起走……?』
『是啊!從今以後,我都會保護妳的。』
理應嘈雜的黃昏樹林,蟲鳴鳥叫變得無比遙遠,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意識飄渺間,模糊的人影在眼前現身,對著曉郁張開雙臂──
『快醒醒!』
聽聞喝斥聲的同時,曉郁被人重重一拉,大夢初醒似地看向對方。
曾玉琴,這個與曉郁年紀相仿,同是巫人族的女孩一臉警戒,擋在她與陌生人影之間。
曉郁也因此才發現,人影是那隻穿山甲吐出的黑霧所變,並非真實存在的人類。
『小心不要被迷惑了,那是徘徊山上的惡靈。』
曾經有一隻母穿山甲,牠的孩子遭到人類誘捕殺害,做成有錢人家裡的標本。
母穿山甲失去孩子,不斷在山裡來回尋找,直到死後都沒有停止。
不幸的是,悲傷讓祂忘記原本的自己,轉化成為誘拐孩童上山,只為滿足私欲的惡靈。
『妳的意思是,這隻穿山甲是惡靈?』
『對,我們給過很多次機會了,今天一定要送祂上路。』
『等一下──』
無視曉郁的勸阻,玉琴召喚出河水般湧動的白光,轉眼便將惡靈團團包圍。
一接觸到光芒,惡靈發出尖銳的慘叫聲,地上的小小身影也逐漸淡去……
『妳怎麼可以這樣!』
曉郁眼睜睜看著穿山甲消失,再也無法遏止自身憤怒,對著她的族人大吼出聲。
『穿山甲做錯什麼了?明明是人類殺了祂的孩子,現在連靈魂都被消滅掉!』
『妳剛剛沒聽到嗎?祂不只在山上徘徊,現在還變成誘拐小孩的惡靈。』
『被誘拐有什麼不好?反正我在村子裡面,根本沒有容身之處……』
『不管怎麼說,馬上就要天黑了,先跟我回去吧?』
目睹玉琴對她伸出手,曉郁遲疑了幾秒,依言握住溫暖的掌心,追隨同族的女孩踏上歸途。
抵達部落邊緣,遠遠望見房屋燈火,緊繃的神經才終於放鬆,讓情緒從眼眶滿溢而出。
(要是……我能做的更多……)
更加努力學習巫術,是否就能減少遺憾呢?
有朝一日,當她遇上誤入歧途的惡靈,或許可以想出更好的方法,不必消滅那樣悲傷的靈魂。
※※※
曉郁睜開眼睛時,人不僅躺在寢室的床上,窗外也已經被暮色所籠罩。
(我怎麼回到房間了?)
記憶停在暗巷之中,與男人針鋒相對的場面,對比當下的風平浪靜,不免讓曉郁感到茫然。
突然,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哲史隨後走了進來,手上拎著裝有晚餐的塑膠袋。
「曉郁還好嗎?聽說妳昨晚沒睡,今天工作時累到昏倒。」
「我沒事……對不起,讓哲史大哥擔心了。」
曉郁內心百感交集,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只好順著哲史的話向他道歉。
聽到她這樣回應,哲史輕輕嘆了口氣,隨即從塑膠袋裡拿出飯盒,放在房間桌上。
「便當我放桌上,妳趁熱早點吃──」
「汪汪!」
「小黑你好……痛痛痛、真的會痛啦!不要咬我!」
曉郁看到小黑衝出桌底,對準朋友的腳踝就咬,連忙一個翻身下床,對牠抱緊處理。
雖說受害者看起來一臉失落,把肇事犬帶離哲史身邊,阻止不該發生的流血衝突,這比什麼都來得重要。
「唉……我真沒有動物緣。」
「哲史大哥別難過,你還是很有人緣的。」
「說得也是啦。」
哲史乾笑了幾聲,有些難為情地搔搔腦袋,再次開口說道。
「今天我問過班上同學,他們家裡都不太適合養狗。」
「沒關係,我會找時間去問別人。」
「其實妳可以養牠啊?大不了我平常小心一點。」
「可是……」
曉郁不是沒有想過,但即使哲史本人不介意被咬,自己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再讓我試試看,這次一定可以的。」
現在的曉郁不同於昔日,可以跟非人之物溝通交涉,也能對弱勢的一方伸出援手。
將孩子託付給她的狗媽媽,正是因為相信曉郁而選擇進入輪迴,自己勢必找到值得信賴的飼主,才能回報這份得來不易的真心。
「當然沒問題,不過妳自己也要注意點,千萬別再累倒了。」
「我會的。」
「對了,妳的玉墜在這裡。」
「咦?」
被哲史一提醒,曉郁馬上抬頭望去,發現她心心念念的失物,好端端地被放在房間桌上,緊鄰著熱騰騰的便當。
「怎麼會……」
「老闆娘說,中午來找妳的那個男生,是他撿到玉墜送到美髮院的,難道不是嗎?」
「……是沒錯。」
看在局外人眼裡,的確就如同哲史所說,對方只是一個親切的路人。
至於那個男人實際在想什麼,以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可解現象,所有的一切都讓人感到費解,無法看清整件事情的全貌。
(繼續追究下去,會不會又遇上什麼危險?)
曉郁感到躊躇之際,外面傳來上樓梯的急促腳步聲,緊接著便有人闖入房間。
「曉郁,還有哲史!陳老師打電話跟我說,田先生過世了!」
推開半掩的房門,老闆娘一腳踏了進來,對著兩人大聲嚷嚷。
曉郁知道對方在講話,未料衝擊讓腦袋變得空白,頓時一陣目瞪口呆,徹底失去回話的餘裕。
※※※
日落向晚,少女開門走出老舊洋樓,一襲漆黑洋裝對比郊區綠意,由於天色昏暗竟和諧地融合在一起。
少女快步走向洋樓的庭院,而那位待在庭院花叢前,作侍從打扮的青年察覺動靜,連忙站起身來迎接對方。
「聖母大人,您怎麼會跑出來?」
「你才在這裡幹嘛?石定宇。」
「我在整理庭院。」
「啊,是喔……」
少女名叫高黛兒,因為擁有強大的火焰異能,被南嬴幫奉為「赤炎聖母」,成為他們反抗霸權的精神象徵。
至於石定宇,這位效忠赤炎聖母的侍從,則是原先多達三、四名侍從當中,唯一能忍受黛兒脾氣而留下的人。
「別管那些花草了,你給我過來。」
「好的,先讓我洗個手──」
「誰准你走的?站住!」
聽聞喝止聲,定宇當真站立在原地,聽憑主人差遣。
黛兒走到侍從面前,將腦袋靠在對方的胸膛,一動也不動。
「您又做惡夢了嗎?」
「……嗯。」
如同定宇所言,黛兒夢到日前爭奪龍脈時,不得不殺死敵對勢力的高層幹部,親眼目睹生命在手裡流逝的情景。
如果是為了在戰場活下去,消滅敵人不至於讓她感到痛心……然而那次不同於以往,高層幹部已經向他們投降,最終還是因為群情激憤而遭到處刑。
(我明明……不想那麼做……)
黛兒的異能在發動之前,必須藉由植物作為媒介獲取能量,導致她只要一碰觸花草樹木,都會立即使其枯萎。
到頭來,擁有強大的力量又如何?從她手中孕育的火焰,只會給世界帶來破壞跟死亡。
「聖母大人,您是否記得我說的話?」
「什麼話?」
「當年有您拯救我的家鄉,我才能在這裡打理庭院──石定宇好端端地活著,表示火焰帶來的不只毀滅,還有其他不同的可能性。」
話語有如和煦暖風,吹過已然乾涸的心坎,帶領她抬起頭來望向定宇,這位忠心耿耿的侍從。
定宇察覺目光,對著黛兒微揚嘴角,以沉穩的聲音說了下去。
「您看,所有我種下的花草樹木,全部都是屬於您的。」
夕照之下,花圃裡的白花與綠葉偎依,從根部緊緊相連而不離棄彼此。
儘管這座庭院沒有珍奇花木,種的是定宇從外面帶回來的野花野草,但在他的巧手栽培之下,就連鬼針草也能開出潔白美麗的花朵,讓人聊以慰藉。
「聖母大人喜歡什麼都可以說,我的異能是提升土地的能量,基本上沒有養不活的植物。」
「那你也要一直陪在我身邊,永遠不能去別的地方。」
「是,不過我有一事相求,懇請聖母大人答應。」
「怎樣?」
「請准許我外出。」
這不是馬上自打嘴巴嗎?黛兒不由得蹙起眉頭,用責難的眼神瞪視對方。
難道定宇跟其他侍從一樣,再也無法忍受待在這裡的生活──
「我很快就回來,請您不要擔心。」
「誰、誰會擔心啊?少一個人在旁邊囉嗦,我還覺得耳根清靜呢!」
黛兒嘴上這麼說,還是反射性抓住對方的袖口,遲遲沒有鬆手。
溫柔的侍從沒有多說什麼,就這樣待在她的身邊,直到寒風吹拂而過,才開口提醒自己的主人。
「天氣轉涼了,我們先回屋裡。」
「……」
「我一定會回來的,請您好好在這裡等我。」
曾經的侍從們什麼都沒說,直接就消失在黛兒的生命裡,一個也沒有停留。
既然定宇願意許下承諾,她是否可以相信一次,這人會依言回來自己身邊?
「說好了喔?你一定一定,要快點回來……」
夕陽逐漸消失在天際,徒留餘暉灑在兩人身上,燦金中隱約帶了些昏紅色澤。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