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白色的身影在街道徐徐而行。
那是一位身穿白衫的青年。他的手中捧著一個古樸的小香爐，小香爐正斷冒出縷縷細煙。
步伐停在一戶宅院前頭，大門上的彩漆，脫的零零落落訴說著歲月。青年伸手推門而入，空蕩的宅院毫無人氣、屋瓦破碎，枯黃的落葉鋪滿向前行的道路，令人不知從何下腳。
他徑直走入其中一間房，裡頭的木床上躺著一人。那人白髮蒼蒼、衣衫破舊，身軀已然僵硬，皮膚上佈著屍斑，再再顯示這是一具屍體。
門帶上後，香爐溢出的白煙漸漸充盈整個空間。
青年緩步行至床前，輕輕地開口。
「起。」
隨著其音落下，一個透明的身軀在煙霧中浮現，那是一位年邁的老人，而他的面孔與那屍身是一般無二。
『大人。』老人恭敬地說著，聲音沙啞而滄桑。
青年視線淡淡的掃過老人，說：「若無留戀，便隨我走。」
說完，他收起爐子，轉身出房，而老人也聽話的跟在後頭。
而後，老人忽然叫住青年：『回大人，老夫確實還有些事，想請您寬容片刻。』
「你說。」就像是知道老人會有此舉動一般，青年仍舊是冷冷淡淡的，對老人的失禮絲毫不在意。
『老夫，想向小姐道別。』老人應道：『僅在後頭而已，還請大人成全。』
「走吧。」青年說道。
他們來到宅院後的一棵槐樹底下，那兒有兩個簡單的的小墓，望著它們的老人看來悲傷卻又強忍痛苦，他合掌虔誠的對其中一個拜了拜，說：『小姐，老夫要走了。』
『您二位的家，老夫無法再給您護著了。』
青年負手立在一邊靜靜的看著老人佝僂的身影，在老人轉身後，他道：「該走了。」
老人點點頭，緩步跟上青年的步伐走出宅院，走在街道、望著熟悉的景色，他蒼老的聲音帶上眷戀說著：『大人，您可知澤州莊家嗎？』
青年沒有回應。
『老夫隨小姐嫁給老爺後來到這裡服侍。』見青年不打斷，老人便繼續說：『說來也過了三十幾年……』
他一句又一句的敘述著，說著街道白日時的勝景，說著他平凡無奇的一生。
還有──他最敬愛的小姐。
說著說著，眼淚也不爭氣地從眼眶汩汩流出。
老人的本名是陳瀾，原先是遭遺棄的孤兒，整日在街上行乞、偷竊，勉強存活在街角。
七、八歲的那一年，那時也才十一歲的小姐見他可憐，將他帶回莊家做她的小侍童，從此不用在街尾擔心自己何時會因為飢寒死去。
小姐所在的莊家，行商天下、人脈極廣，龐大的家業，連官府都會給些顏色。而身為嫡系的小姐，小時候就清秀可愛，長大更是出落得美麗溫婉，許多大世家的公子時常爭相追求、日日上門拜訪，不僅僅是為了莊家的家業，更是為了容貌出眾的小姐。
不過，當他看到這些景象，心裡總是暗自竊笑著。
為什麼？
因為他家小姐早就芳心暗許。
那是一位在寄居在寺廟裡的窮書生，風度翩翩、儀表堂堂。雖然不是有甚麼強大靠山的人，但他對小姐的真心，絕對比那些公子哥來的好上幾千倍。
在他陳瀾眼中看來，這書生才是能帶給他家小姐幸福的傢伙，他比誰都還要配的上溫柔的小姐。
與他同樣侍奉小姐的侍女，青蓉，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每當小姐偷跑出去尋那位書生，他和她總是一同掩飾一二，就算遭受責罰也照做不誤。
因為比起莊家的利益，他認為小姐過得幸福才是最為重要的事情。
說來那窮書生倒也爭氣。為了迎娶小姐，他苦讀不懈，終於考取功名，有了底氣讓莊家家主點頭準婚。
小姐和那位窮書生…
喔不！現在要叫他老爺才是。
他們成婚後一同搬到上任處，夫妻倆鶼鰈情深，為眾人稱羨。小姐的笑容日日滿溢著幸福，而他與青蓉兩人，也繼續待在小姐身旁服侍。
他們的老爺為官廉正，整治污吏。一時間，百姓安家樂業，小姐與老爺也家庭美滿幸福，那可真是他此生最美好的時光了。
可惜好景不長。
清官清官，為官清廉自持，卻少不得阻擋小人財路，自是被各處為難。
汙衊、貶官、發配邊疆，做官的地方不斷更動，還沒安家，下一個諭令又下來了。莊家的龐大家業，也在君王的猜忌之下處處遭受打壓，不過幾年澤州莊家便沒落了。
夫妻倆剩下少量的俸祿可以支撐開銷。他們把原先眾多的家僕遣散，僅剩他和青蓉不願離去。
後來老爺被安去邊關軍營。小姐不能同去，只能在家中靜候夫君歸家。
等著等著，小姐朝夕思念，身子日漸消瘦。偶爾送回來的一封信，就足以讓小姐高興好些日子。
某年冬日，小姐病了。
他和青蓉東奔西走的給小姐湊藥，值錢的東西變賣完了，就去外頭做些零工，只可惜小姐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罔效。
又一年，小姐死了，而她死前都沒再見到她深愛之人。
幾年，一封信傳來——老爺身死沙場。
他們總算團圓，雖然已經身處黃泉之下。
這宅子的主人，都走了。
一年又一年，他和青蓉守在這棟充滿老爺和小姐回憶的宅子看著季節的輪替，春天的新意，夏天的繁茂，秋天的蕭瑟，冬天的孤寂，不曾有離意。
在青蓉也死亡後，他也經不起歲月的侵蝕，在宅子裡老死。
他死前所想的，只有想再回到過去體會那段幸福。
而後，他遇到了招魂的大人，也就是白衣的青年。
招魂者在前往地府的一路上都靜靜地聽著，他領著陳瀾走向黃泉。他曉得他故事裡的所有人，因為那三人也都是他領路而行。
就他所知，那位清官和莊小姐，可不只是一世姻緣。
好幾世前他們便相遇，不過皆不能攜手相伴，錯過無數次的他們好不容易才有了這世姻緣。
這世雖過的艱辛，下一世，據聞司命打算讓他們白頭偕老、清閒而居，也還算好結果。
侍女青蓉，此生辛勞過後必有果實，後世的她也有屬於自己的富貴，不必再如此辛勞。
在青年看來，人的一生不過是場稍長的夢境。
喜則喜，悲便悲，總歸盡頭都是這處黃泉。
浮生若夢，又何須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儘管他總是看來冷冷淡淡，但他每一次都十分期待。
下一回，他又會遇見何樣人？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