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會覺得難受嗎?」
「不會了。」
雲彩安穩地呼吸著,並且輕聲回應信風。
服下制止劑後,肺部的侵蝕被減緩許多,痛覺也逐漸消散,現在不但呼吸能順暢如常,虛弱感也減輕不少。
唯獨視覺依舊無法恢復。
雲彩的辮子被放下來,形成波浪狀披散在肩膀上。她的眼部纏著幾圈繃帶,幾乎遮去了半張臉。信風將食物放在病床邊的矮几上,在雲彩身邊坐了下來。他輕輕牽起她的手,明確地告訴她自己回來了。
「醫生希望妳多休息,畢竟這次發病的是肺臟。把早餐吃完就繼續睡吧。」
「我現在吃不下,」
雲彩搖了搖頭說:「信風,你們找到紙鳶了嗎?」
「那個笨蛋自己走回來了,妳別老是擔心別人的事情,多照顧自己啦。」
「信風自己不也這樣嗎?」
她輕輕的露出笑容:
「在雞婆這方面,信風大概是全感染區裡最嚴重的吧。」
「這、這又不是壞事!」
聽見少年發出了困擾的話音,雲彩的笑意更深了。
她輕輕舉起手,小心翼翼地撫觸信風的臉頰,像是要確認他的輪廓般,專注地沉默了半晌。
「抱歉,因為看不見……我只是想要確認一下信風的模樣。」
「不要緊的。」
「對了,你不是要幫歐菲絲大姊採集資料嗎?」
「我拜託其他人了,那種事情別人來做也一樣,又不一定要我出馬。」
「可不能偷懶喔。」
「我可是你認識的人裏頭最不偷懶的了。」
「還敢說,我可是見證了你那只有樂團與電動,翹課翹到徹底的高中生活啊。」
雲彩被逗笑起來:「好懷念以前的時代呢,有手機、網路和電腦,最差也還有廣播可以聽。」
「澳大利亞現在大概也有吧,衛星還在持續運作,所以牧人和聯合國才能互相聯繫,還有傳送研究資料。」
信風抬頭朝歌劇院的方向望了一眼,感嘆地說:
「雲彩,妳也很期待倖存者回歸後,生活能過得更好些吧。」
「當然囉。」
「……嗯,我們要對牧人有信心。」他點了點頭:「感染者只要不放棄自己,就不會被放棄,這就是一直支撐著我們熬過來的念頭。」
「怎麼了?是歐菲絲大姊說了些什麼嗎?」
「不,沒什麼啦,都和往常一樣。」
他輕輕摸了摸雲彩的頭:「不要擔心東擔心西的,我會照顧妳。」
「……總覺得,」
雲彩的語氣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決定說出口:
「總覺得,雙眼看不見反而是好事呢。」
「為什麼?」
「因為這樣感覺信風變得好溫柔,」
她紅著臉,靦腆地小聲說:「有很多話,你平常不會這樣對我說。」
「哪有,我一直很關心妳吧?」
「對啊,所以我對信風很放心,謝謝你,最喜歡你了。」
「唔……」
雲彩直白過了頭的話語,讓信風一時間啞口無言,難得一見地講不出話來。
雖然知道對方看不見,他卻下意識地別開視線,避開了她的臉。不過手上握著她手的力道卻稍微加深了點。
「嘻嘻,你是不是臉紅了啊?」
雖然用布巾蒙著雙眼,但雲彩紅著臉傻笑的模樣還是很可愛。
「囉、囉嗦,臉紅又怎樣。」
「最初見面的時候,信風明明是個更加粗枝大葉的人呢。」
「是嗎……」
「還記得我們剛見面的時候嗎?」
「你是指為了買音箱而大吵一架嗎?」信風也笑了起來:「因為我們都是被各自的朋友介紹來,臨時湊成的團體嘛。」
「我還會在冬天的時候,把屋簷下面的冰錐摘下來插進你的水杯裡。」
「我則是會把妳的甜甜圈吃掉。」
「那真的很貴耶!」
「味道普通啊,那種造型甜甜圈到底有什麼了不起……啊對了,」
信風從身後拿起一件有些沉重的東西。
「泰爾在瑞登街上的旅館裡找到這個,妳猜猜看是什麼?」
他抓住雲彩的手,放在那件物品上。對方先是縮了一下手指,才有點害怕地用觸覺探索。
當她辨識出琴弦和調弦鈕的觸感後,她露出了放鬆的笑臉。
「是吉他?能彈嗎?」
「剛找到的時候弦全部都生鏽了,但泰爾那個鬼靈精,居然闖進旅館老闆的辦公室裡,搜刮出幾包替換琴弦。」
「太幸運了。」
雲彩撫摸著琴頸上蠟的質感,還有共鳴箱熟悉的輪廓。
「好久沒彈木吉他了……」
「我打算在收穫季上彈這把吉他,看我用我的白金抒情嗓音把全部的人都迷倒。」
「從你嘴裡說出來,感覺就像要幹什麼壞事一樣。」
「才不會呢,不然我現在就彈一首給妳聽,要聽什麼?」
信風興致勃勃地將吉他擱在大腿上,刷了幾個和弦。由於吉他內部有點受潮,音色悶悶地其實並不出色。
但光是這幾個音符,就足以勾起兩人大量的回憶了。
「彈我們樂團第一首合得上的曲子吧。」
「沒問題,要來囉?」
信風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喉嚨,然後深吸了一口氣。
Country roads, take me home……
To the place, I belong……
/
聽見樓上的吉他聲,歐菲絲先是皺了皺眉頭,隨後不予理會。
偶爾一次還在容忍範圍內。
她用電腦編輯著聯合國定期要求的報告,其中包括了協助空氣淨化研究的進度,資料量可說是不少。
這些是與聯合國交換感染者安穩生活的籌碼。
聯合國承認了牧人集中管理感染者的權力,但在另一方面也附加上許多條件,來換取對倖存者的最大利益。
其一,是藥物與藥物研究過程共享。
牧人所使用的制止劑,只能由聯合國提供,禁止其他管道的藥品輸入。對倖存者來說,羅格貝爾是個絕佳的臨床實驗室,他們發明與改良出的新型號制止劑,可以在這裡獲得第一步的實際測驗。
其二,是不允許擁有武裝。
聯合國不希望牧人的勢力過度擴大,雖然初期牧人的財力豐厚,但牧人本身畢竟不是一個國家,而聯合國也不期望他們演變成新的勢力。
表面上的說法,是因為感染者的不安定要素太多,擁有武器會造成危險。
但簡扼地解讀的話,就是若牧人哪天膽子大了起來,要發起抗爭,從聯合國與倖存者的掌控中獨立,他們也不至於太難處理。
從歐菲絲這個方向,並不曉得感染者的相關消息,在澳大利亞那邊的媒體之間是以什麼樣的形式呈現的。
但就聯合國的態度來看,可以想像外界八成已經淡忘他們,這些毫無用處卻一息尚存的生還者了。
等到空氣淨化劑進入實用階段,聯合國就會安排感染者遷往更偏僻、更不容易擴散污染的地方。
這還是好的情況。
無論怎麼想,牧人存在的立場都已經與五年前不同,變得脆弱又搖擺了。
歐菲絲稍停了打字的動作,用手指輕輕按摩酸澀的雙眼。
她的雙腿已經失去知覺了。
生殖器官也已經癱瘓,從六個月前她就不再有月經。
依照這個速度,領導牧人度過難關,突然變成一種垂危渺茫的妄想。
腦海中突然回想起已經死去的前輩們,她試著想像若換成他們,會怎麼處理這場進逼而來的危機。
看來非得安排退路不可。
歐菲絲的眼神看向壓在桌墊下的世界地圖,陷入了沉思。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
「今天的玉米是從哪裡來的啊?好吃極了。」
「義大利。」
歐菲絲語氣簡短而冷淡地回答。
要不然還能種在哪裡?拉格朗日點上?
來者將身上的工具扔在角落的鐵椅上,雙手叉腰說:
「在義大利種玉米?」
「因為玉米種子不好保存,優先消耗。」
她將電腦的螢幕熄掉,放鬆地拿起馬克杯啜了一口紅茶,然後問:
「邊界有什麼問題嗎?」
「今天早上解決了七個,照慣例霹靂啪啦地把他們的頭給砍掉了,」波堤雅頗有興致地炫耀著戰功。
但她帶來的,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這是這個月第三次了吧。」
「嚴格來說是第四次,曾經在同一天的早上與晚上出現,」波堤雅看著刃口稍微出現缺角的長柄斧,回答:「數量倒是沒有增加,不算成群結隊。」
「推測得出原因嗎?」
「掠食性動物的領域擴展了吧。」她對歐菲絲聳聳肩:「腦部感染者通常很笨的,再怎麼繞也繞不出幾個街區。如果有讓他們渡河的動機,大概就是被某種攻擊所逼迫。」
「掠食性動物……」
「像是熊和狼群,自從城市荒廢後,那些野生動物的領域就開始往河流這邊推進了,我覺得比起擔心腦部感染者,還不如堤防狼群。」
「只要我們點起燈光,牠們暫且不會輕易靠近。」
歐菲絲替波堤雅倒了一杯冷茶。
「再怎麼說,腦部感染者都不應該在羅格貝爾閒晃。如果數量有變多的趨勢,我就多調派人手給妳。」
「呵呵,粗重活還是讓我擔就好吧。妳最近應該忙著和聯合國那些更可怕的老怪物打交道吧?」
「看得出來?」
「能把妳搞得烏煙瘴氣的東西,也只有那群啃仙人掌的無尾熊腦不是嗎?」
「……有時候聽妳說話真爽快。」
歐菲絲打從心底這樣說,不過卻沒露出明顯的笑容。
如果文明尚在,大概會被澳洲人圍剿。
「總之,腦部感染者的事情交給我繼續觀察,妳也先別驚動大家。」
「我同意這個做法。」
「另一件事,我們牧人要替收穫節準備些什麼嗎?」
「……那是什麼?」
歐菲絲的思考停頓了幾秒,才確認自己沒聽過這個名詞。
波堤雅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提高了聲音:
「收穫節啊!基地的年輕人很開心的在籌備呢!他們自己經營的菜園好像可以第一次收成了,雖然產量實在不能看,但還是決定要大肆慶祝一番。」
「……那些外行人挑錯播種季節了吧,怎麼會搞到冬季收成?等等……印象裡基地外的垃圾堆旁邊的確種了一些破破爛爛的根莖類植物,但我還以為那是自然地從垃圾裡面長出來的……」
「那根本就不是垃圾堆啦,妳這些話給那些辛苦開拓的人聽到會哭得多傷心啊。不管怎麼說,這可是感染者們共同達成的第一件大事喔!你這幾天去基地看看,氣氛很沸騰的。」
「免了,我還有很多事要忙。」歐菲絲淡淡地拒絕,隨後又問:「它們打算怎麼弄?白天或晚上?地點?要舉辦多久?」
「據說想在曙光廣場弄營火,還要安排才藝表演,一邊大吃大喝一邊唱歌跳舞的樣子。因為硬性飲料與煤油都是牧人在管理,他們想問能不能寬限一次。」
「曙光廣場不准辦活動,」
歐菲絲斬釘截鐵的說:
「牧人如果要出動車輛或人員,都會經過曙光廣場,在這裡舉辦活動會影響安全。不過他們可以在基地玩,我沒意見。」
「嗯……好吧?這個答案應該不至於讓人無法接受。」
「牧人不會提供酒,但煤油可以,烹調的部分也由牧人協助,還額外提供食物。」她說:「我會另外安排人去溝通這件事,妳專心巡邏吧。」
「唉,好好的祭典妳也可以那麼嚴肅看待,還真不愧是妳耶。」
「我只是做該做的事。」
「其實啊,感染者們希望舉辦這種活動,我覺得是件很棒的事情,看來他們依然積極地面對著現在的生活呢。」
波堤雅背起她的戰鬥用品和行李,然後一口喝乾了杯中的冷茶。
「妳要為此驕傲啊,歐菲絲。羅格貝爾能夠像今天這樣安寧,有大部分的功勞都歸在妳身上呢。」
「…………」
「嘿,我知道妳是那種損不起也誇不起的女人,所以就講到這囉。」
她說完,便轉過身去,伸手要拉開辦公室的門。
「波堤雅。」
從她的身後,傳來了歐菲絲不帶感情,卻毫無力量的聲音。
她停下了動作,等待背後那個人說下去。
「妳認為死去的前輩們,會對這樣的羅格貝爾感到滿意嗎?」
「…………哈哈!」
波堤雅沉默了半晌,突然高高仰起頭大笑。
「他們的心裡沒有『滿意』這個詞彙吧?別忘了我們可是『牧人』啊,是一群為了自己的夥伴和尊嚴,從廢墟中昂然挺立而出的組織。」
「看來這次,是我想太多了。」
兩人的交談至此中斷。
波堤亞離開辦公室後,歐菲絲也靜靜的打開螢幕,繼續處理研究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