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標拍賣結束,霍克華帶著兩名手下,與少女和黑貓從後門離去。霍克華與亨普斯並沒有達成交易協定,在買家取得紅蛛腿前,白華和黑捲始終是賣家手中的商品。
少女和黑貓不知被帶往哪裡,貓咪視野被眼罩遮住,女孩雙手被麻繩捆纏,讓霍克華手下牽拖。
在銀光蒼蒼的夜裡,寒濕襲捲少女全身,她的心也冷徹凍結。少女身陷對世道的恐懼。進入貓眼的色彩,在她純白的畫布描繪的,是迷濛的天空,黑炭的高樓,與傀儡般搖擺的人群。無情無感,飄渺遊蕩,不勞累不流汗,只有無神的迷茫。我好不甘心,我期望一輩子的視界,我期待一輩子的畫作,真的只有灰黑的色彩嗎?真的……都是我的妄想嗎?
黑捲你難道是騙我的嗎?
可是,他那些深入我心底的話,卻在黑暗地表,埋入一粒種子,扎根而生,野草繁衍,豐饒整個大地,盛開叢叢花卉。是那麼的炙熱,像太陽給予胸中一股熱流,暖呼使人想擁在懷裡……。
少女往那彩繪伸長了手,但駐足的地面掏空、陷落──哇!
──啊!
「碰咚!」
白華如垃圾被甩去,摔在碎石堆上。
「……啊。」
來不及喊痛,叩咑兩聲,硬物落在身旁。接著,一坨東西砸中腹部,而視野也獲得光明。搞什麼啊?咦,我的雙手自由了。
「就在這,將他們放生。」
說話的男人鉤鉤手,兩名手下隨後跟上,三人背朝我們離去。白華莫名火大,她拖起腹前貓咪,顫巍爬起,對那群人大吼:
「幹嘛?突然抓我們去拍賣,擅自跟買家做約定,現在又丟下我們。你們這群混蛋,難道我們這麼沒價值,隨隨便便被玩弄的嗎?混蛋!」
白華使全力向前叫囂,她什麼都不管了,這嘶吼就是對所有不順、不滿發洩。
「──大混蛋!混蛋──!」
顫音似針,扎穿雲霄。
「………」
帶頭男子的回首。霍克華默然打量貓咪和女孩,接著:
「哇哈哈……哈哈哈。」
發瘋般抱肚大笑。
「被利用了還不知道嗎……哇啦,哈哈哈。」
他按著額頭,站不住的屈膝跪地,仰天朝笑。在兩旁的一胖一瘦,連忙攙扶。
「老闆,別跟她鬧了,我想回去喝啤酒。」瘦男音調偏高。
「照老闆的意思就對了。」胖男聲韻低沉。
「……哇哈哈,真是……啊哈,笑死我了。如此不經世事的蠢女孩,我是第一次遇到。」
歪斜笑曲迴盪在周圍,在空屋的破裂牆磚回彈反射,共鳴寂靜的社區。霍克華強忍笑意,比畫手勢,讓胖、瘦部下沉退。他朝巷道的另端,女孩駐足的地方行去。
「叩答、叩答。」
森然沉寂的住宅區,名貴皮鞋的光澤,逼退地面陰寒。霍克華腳步輕移,帶上愉悅,接近女孩。
「嘻嘻嘻。」
忍不住的笑聲,齒縫來回穿梭。原來如此,亨普斯看上這女孩的理由,我能理解。並不是她外表孤立顯赫,而是胸懷的內在。以往對任何人嚴肅,閉鎖心扉的他,竟對一名女子散盡錢財,拼上性命……哇哈哈,趁機利用這點的我,是不是太卑鄙呢?
「你想幹嗎?別過來!」
白華抓起身旁一起被扔棄的長木條,雙手握實架在胸前。
「嗯?看來真危險。」
霍克華察覺少女的不同尋常,架式為生澀半熟,但仍慎戒,遠在五米處停下。他背靠磚牆,使屋簷上頭的銀輝,灑落雙肩。臉的弧線,清晰浮現。
他像位白面書生,髮型修潔,體格標準。合適的黑西服與白襯衫,讓他更加挺拔。
「說來,我該道歉。無故將妳捲入我和亨普斯的私怨。如果妳心裡明白摸摸鼻子走人,我不想跟妳多說。但現在妳摸不著頭緒,又想反抗的模樣,真是可憐啊,使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噗……哇哈哈。」
霍克華渾身不停抽動。
「什麼跟什麼!說清楚點!」
白華發怒了,在左肩的黑捲搓揉女孩臉頰,要她克制。
「哪邊開始呢?嗯,從敲響亨普斯的大門好了。在妳進入貴族街,用盡氣力敲打陌生的住房時,我們就注意到妳。但誰叫開門的是亨普斯。要是別人我沒興趣,妳死在那,我也懶得管,可是偏偏就是亨普斯接應。」
霍克華說:
「一向對人莫不關心的『開路者』亨普斯,會幫人?他是這一帶,收錢替禁運品通路的人,多麼違背道義的財富都賺了,他竟然想救一名女孩?光聽到我就快笑死,還親眼看到。」
霍克華抱著腹部顫抖。白華暗想:真有那麼好笑。
「所以,我想測試,綁走妳試試亨普斯瘋了沒。沒想在拍賣會上,他願意花一千金買妳,還答應用紅蛛腿換妳身邊的一切……哇哈,妳對他真重要。」
烏雲飄過天邊,月光消逝。再露光亮,又見男子歡樂的身軀舞動。
「這回的約定要跳票嚕,紅腿蜘蛛可是外界的異獸,只有『師人』才拿牠有辦法。明天他沒如約,或死了,只是在貴族街添一筆茶餘飯後的趣談。要是取得紅蛛腿,那我也樂意賺這筆錢。因為不管如何,我就是整到他了。」
霍克華語氣輕飄,任何結果都接受。他轉身揮揮手說再見,就隨兩名手下,進入陋巷迷宮。走前留一句:
「貴族街在近幾年,股東欠債落跑,城市新建報銷,成了非法份子的集散地。住這兒的都不是單純的傢伙,是綠漠拉主門管制,才誤闖的吧。忍耐吧,這陣子城內舉辦皇族的生日慶典,結束後又可以正常入境。我們也因這點正在悠閒放假呢……哇哈哈。」
話語遊蕩似銀針,深深刺痛少女的心。
我為什麼老是任人擺布,為什麼我運氣不好?我好生氣,好火大。別人的決定,卻遷就陌生的我受罪。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少女情緒崩潰。她雙膝跪地,憤恨朝天吼叫:
「──可惡啊!」
撕裂空氣的吶喊,貫穿遙望的天際。這份潰堤的發洩,在巷弄一角無理取鬧、翻攪滔浪,震撼寂靜的社區。
這就是我的運嗎?我好不甘心,為什麼黑捲就可以看見美麗幻彩,而我卻目睹人類忌妒與惡劣。
少女的意識,又進入黑暗空盪的世界。在裡頭徘徊,沒有目標,沒有實感,只有在心中默問:我該何去何從?
「……黑捲,我們現在……要怎麼辦?」
「………」
貓咪鑽進後方的野果叢,露出屁股搖動雙尾。
「……黑捲。」
女孩的聲音像洩氣的皮球,身子懶散的軟癱。
「拿去。昨晚到現在都沒吃吧。」
貓咪摘下幾顆果實,捲在尾端,遞給女孩。
「……嗚。」
女孩默望著紅色鮮果,不消片刻,一股怒氣又再度竄升。搞什麼嘛?連你都看不起我,就是你常常跟我說冒險有多刺激,生物有多魔幻,山崖峭壁有多壯闊,天際海面有多寬廣,我才……我才想當除異師,去見識更多不為人知的一切,並聽你的,前往「旅者的綠洲,普羅旺之口」──綠漠拉。
但剛到門口就被趕走,流落到貴族街,捲進別人的私怨,還差點被賣掉……。
「黑捲,你也是大混蛋!大騙子!」
「………」
貓咪沒理會,拾起果實,剝皮後往嘴裡仍。
「好甜,真幸運,能在這裡發現美好的食物。也許,是上帝想與我分享,並用各種方法,要我親自摘取。有個笨傢伙,沒吃到真可惜。」
黑捲再剝一顆,鮮嫩的果肉,正要入口,就被後方的小偷搶走。
「什麼嘛,好澀……哇嗚。」
白華想吐來,黑捲尾巴纏緊她的小嘴阻止。
「別急,多咀嚼一下。」
女孩皺著眉心,點點頭。貓咪才鬆開制伏。
「……嗯!果核像蜜糖散開,與果肉混味,在口中……」
白華食慾全開。她勤奮起身,翹高屁股,往矮綠叢鑽,將嘴塞滿了果實。
「好吃,好吃,沒想到種子這麼軟,搭配鮮肉好對味。」
女孩捧起鼓脹腮頰,幸福微笑。
「我有說過吧,『師人』統稱叫苦蜜果喔,是綠木界的苦矮樹誕下的種子。真幸運在藍界能遇到。不理解的人,咬下第一口就想吐掉,沒法體會果核的甜美。但單吃果核又太甜,只有忍耐數秒的苦澀,在之後浮現的甜味才恰到好處。」
黑捲用尾巴拋甩果實。
「……所以,明白了嗎?甘苦已盡,甜美的門開啟。要往哪,不是很清楚嗎?」
圓圓紅球,旋轉滾動,進入貓的嘴裡。
「搞不什麼,我聽不懂。」
「………」
黑捲洩一口氣,壓住眉心。
「……啊,別把我當笨蛋。」
白華拎起貓咪,粗魯搖晃。
「別……別著急,妳仔細想想,我們當初的目的是找協調者。那我們定要了解對方的特徵,或特長是否符合。相對的,對方也要知道除異師的派別,和背景。因為雙方是相互依靠,優劣互補,共達目標的夥伴。」
我把黑捲輕放地上。
「這幾天,我們受到許多苦難,但不是有人一直給我們幫助嗎?」
啊?這……。
「活了兩百年的經驗,我明白人類對痛苦,深刻烙印。但恩惠帶來的雀躍,卻只能短暫停留。白華,妳忘了很重要的關鍵……」
黑捲眼眸將我身影框入。
「亨、亨普斯!」
激光迅捷,打入腦海。
「那傢伙,為什麼要幫我們,連他的同行都訝異。難道……」
孤月的光輝透雲穿下,受破舊窗框切割,但斷裂的光劍,仍劃破白華難以置信的表情。
「嗯,亨普斯只是他的姓,全名是金維‧亨普斯。幾十年前是除異師的協調者。我見過他。」
「……哇啊,真幸運,他會幫助我們,是看上我們了吧。那我們要快點去找他,我一定要讓他成為我的協調者。」
白華連忙揹起身邊的長木條和木盒,捧起黑捲馬上就走。女孩的乾脆,讓貓咪滿意的微笑,窩藏心中。
少女心理隱含的火苗,悄悄引燃。是快要因絕望消去,卻又倔強晃動的紅點,不死心的掙扎,極度貪婪的求生──我一定能看到那幅畫,理想的彩繪。
但火光的陰影,隱昧顧慮,不踏實。因為少女察覺到黑捲的微笑底下,藏埋沉重的憂鬱。那是深往別處,拒絕他人、誰也不能碰觸的黑暗,但那暗中有個光點,輕輕連通在少女身上。可是,只要稍有歪斜,光將斷絕,脆弱、消逝無蹤。
這對少女和貓咪,形成無形的壁壘。宛如單腳懸在空中,下個剎那,將有一方墬入谷底,永遠分離。那是因為,黑捲注視白華時,並不是正對她,而是她身後混沌的空間,渴求一個──
自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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