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上)
莉絲做了些紙飛機，手抓彈弓與裝滿炸彈的腰包，奔出家門。她脖子的劃傷已妥善包紮。體力在屋裡休息時，稍有回復，但驅動她的並非強韌精神，是連本人都忘卻的力量，正逐漸蘇醒……。
雪霧迷濛的街道，白子悄然浮現，一隻、兩隻、三隻，甚至更多，跳往樹上，或趴伏在屋簷偷窺女孩，嘻嘻竊笑。
莉絲觀察白子，發現動作有規律，他們常在死角穿梭，比起正面，更愛嚇唬的偷襲，雖偶有驚險，但感覺不到殺意：
「……簡直就像，調皮又愛欺負人的小鬼，真可恨。」
女孩邊跑邊斜瞄後方，果然目光死角的屋頂，有白子的剪影如蜥蜴突竄。她迅速從包裡拿紙飛機，架上拉緊的皮塊──噗滋，引線點燃火花，飛機搭載竹筒炸彈……。
「倒數三、二……。」
「一」字未發，鬆脫皮條的火箭噴射機，唰地撞上白子眉心……咦？──轟隆！火藥炸碎屋瓦，白子四分五裂飛彈，鮮血受低溫凝成粉末，空中爆開一朵紅花。
「哇呼──！ 」
莉絲反擊的喜悅，再也壓不住：
「啊哈，果然沒問題。爸爸，我可以的！」
──嘩啦。
冷風颼颼吹過，濃煙退散，又一隻白子現身，後方巷口、民房的窗戶，或枯樹上也是，看來同伴的死並未嚇阻她們，爆炸巨響反倒引來更多怪物。
嘰嘰嘰。
白子群如蚱蜢圍繞女孩鳴啼，退去她的笑意：
「……這。『十遍』迴圈要持續多久？」
◇
轟啷！
山頂雪浪滾落，往宗蓮與黑貓鋪蓋。
浪如萬馬奔驣，震耳欲聾。唰啦！唰啦！撕扯木造的民宅，攪混錯綜複雜的巷弄。啃咬咀嚼，侵吞殆盡，讓所有的一切歸化白淨。
嘩啦！嘩啦！浪如狂獸，將宗蓮與黑捲吞食入腹。但並未被分解消化，因為少女環抱小貓，架起阻隔的「疆界」。
「嗚、嗚、嗚。」
黑捲頭暈目眩，口齒不清。他與搭擋在狂浪的胃壁翻攪，七上八下，左右不分，但不受胃酸融蝕。多虧宗蓮在雪浪吞入前，從背後拉出藏身的凶刀──貪食烏鴉。
那是她做為除異師，用於保護自身與殲滅敵人的「異界」利器。其刀身看來鈍劣濁黑，但隱藏能劈砍一切的力量「斬食」。那刀身貼附肉眼無法看清，數億個小嘴，就像顯微下的真菌，口張碩大，鯨吞所觸碰的萬物。因此，在魔刀──貪食烏鴉面前，沒有削砍不斷的東西。
宗蓮已大致掌握魔刀的應用，能將斬殺用的「斬食」擴張延展，做成球狀包圍、保護自己與黑貓。如急流的小石塊，雖渺小過輕而隨波逐流，但堅硬的外殼，卻保形體不受衝撞扭曲變形，甚或四分五裂。
少女借魔刀之力，構築如盔甲包覆的結界。
「咕嚕、咕嚕。」
貓咪食道逆流，胸悶欲吐。宗蓮將他緊摟胸懷，口中碎念：「沒問題的，我能撐住，在滾浪平息前，能維持住障壁的……」劈啪！包覆他們的透明球體龜裂，外觀開始受壓力扭曲……就算有寶刀相助，單憑一人想對抗自然，仍是自大無謀。但是……。
「是我拖你下水的，黑捲。我不會讓你受傷的，這是我的責任。因為……我是你的主人。」
宗蓮閉上瞳眸，右手握持刀柄，將所有心力往「貪食烏鴉」注入。
──絕對，要活著。
◇
龍洞外頭擾嚷喧天，群聚民眾越來越吵。他們人手一火把，高舉揮舞凝聚氣勢。村長分派兩組人馬，其一在洞口架起焚柴備用，其二在穴口兩側持武器擺陣。屠龍備戰，逐漸成形，自願者全都信誓旦旦，似乎真不怕死。
勇誠與父親說明理由後，同意他獨自入洞。父親只交代：「大義當前，不能夾帶私情。時刻一到，我們就放火焚窟，不可能有人去救你的，即便如此你仍堅持，你就去吧。如果那女孩真值得你犧牲的話。」
父親不是對少年毫不擔心，是為村民大義著想。
「好。」
勇誠點頭。
雪雨黑天灑下，一片片的雪花，如利刀削割，冷冽刺痛。男孩在窟內隧道慢行，裡頭從地面到天頂，布滿銀亮的狐鼠。少年每踏出一步，如地毯的鼠群，就驚嚇退開黑色的岩表，宛如男孩是帶來災厄的魔鬼，每吋跨步，都如黑災侵蝕暈染。
少年拐過一個急陡的大彎──龍，龐然現身。
「………」
龍鱗如點點白星，爍光閃熠，刺痛雙眼。那條龍仿如受傷的士兵，斷了腿、缺了手，還有一隻眼殘疾。而絨毛如棉氈的龍臂，捧擁一名少女。她宛如永恆的熟睡，均勻呼息，就像等待王子的喚醒，需要一個深情的吻。
白龍殘留的單眼，凝望少年。「人類，你來做什麼？」彷彿對男孩那麼暗示。
「請將那女孩還我，現在的話還不遲。你感受得到吧，洞外殺氣蒸騰。受重傷的你沒有能力抵抗。所以，將歸雪還來！」
轟隆──！
龍吐了一息，就那輕輕一下，卻宛如狂風突竄──驚駭洞外布陣的民眾。
「呿。」
男孩迅速抓住掩體，險些丟命。
〝看來，你並非普通人類，我們心靈能相通。〞
龍的心聲，從勇誠體內的某處鳴響。就像被魔物窺見了縫隙，對毫無防備的靈魂，吹一絲寒息。
「我不跟你說那些，快把歸雪交出來，她不是屬於你的。你時間不多了，再過幾分鐘，外面的群眾就會放火燒洞。」
少年伸長了手臂。
〝我們龍能以傳說的道具為媒介，借人的肉體轉生。這女孩不知為何身攜那珍寶。而且她雖為人類，卻流淌龍的血脈，能成為最佳的容器。為了「大義」我非那麼做不可。〞
龍的指甲，宛如巨大木片，撩起掛在女孩胸前的墜飾，那寶具正是雪梅。
──！
「怎麼會在她身上，我應該拿走了啊！」
勇誠納悶。龍又說：
〝據我所知，這女孩是自願找我的，你是誰？憑什麼你要帶走？為什麼那麼執著！還有……〞
男孩見到龍將少女舉起──
「等等……別那麼做！不、不要啊……」
〝雖然花時間，但女孩靈魂已與我同調，轉生開始。〞
白龍如鱷蜥的嘴張大，撩起虛弱的歸雪，接著一口將她……吞入肚懷。
喉嚨在皮膚底層，如輪子滾動，食物已滑入龍腹。
男孩跪坐下來：
「……怎麼會。」
心靈墮入黑暗。
◇
莉絲彈射三架紙飛機，唰唰唰，如白光咻地竄入窗戶──
碰噹！
爆彈將屋頂炸掀，空翻兩圈，從後方壓爛欲跳開的白子群。哇啦，異獸被蹂躪成血漿，濃稠鮮紅，像迅速長冒出來的血苔蘚。
「……剛才炸飛的似乎是歸雪的家呢……呼、呼，我記得那是最後的炸彈吧。」
莉絲精神已達極限，氣喘急快，目視的街景模糊搖晃──最後，咚地攤倒氣力放盡。
沙沙沙，輕煙瀰漫的雪霧浮現六、七條白子，往女孩輳集──呼嗚，爆炸殘餘的旋風，拖拉一張紙片，摀住莉絲的臉龐。她信手拿來看……。
──！
驚訝之時，大笑三聲。
「原來如此啊……原來如此啊！」
女孩明白了什麼，手掩無知的傻笑──原來是「她」受欺負的記憶啊……身旁打轉的白子不怕死，是因為不是生命，而是個「情緒」呀。
莉絲摸索口袋。
「看完照片後，我果然必須死呢……啊，身上剛好找到一枚爆彈。」
那是體型小巧的微型炸彈，威力不大，但含在舌根用來自殺，剛剛好。
女孩環顧四周體態凹凸有致，嬌小可愛的白子：
「再見了……跟妳們玩真愉快。」
接著，她點燃引線，燒到恰好後含入口中──哇啦！白子嘻嘻一笑，如狂狼簇擁而上。
白雪霏霏的景幕，一明火光閃現天際。而伴隨那升起的煙龍，一張黑白照片飄舞──向前覷看，上頭有三名年紀相仿的人，一個男子、兩個女孩。中間的男人叫歸永，右邊的女孩叫夏柿子，左邊的是莉絲。
……那是張歸雪還未出生，十多年的照片。如果莉絲是那時代的人，為什麼沒有老去，保有年輕的外貌呢？
原因很簡單，因為那位被白子追殺，吞彈自盡的女孩，不是莉絲。只是女孩死前的「記憶殘片」讓失憶的她，錯認身份罷了。而她所待的世界，根本不是「現實」，只是虛擬的「意識空間」……那麼，是什麼理由，她要潛入「意識空間」？那進入的又是誰呢？
◇
龍其實會開口說話，但一般情況，他非常不屑用那下等的方式。
洞窟裡，巨龍抱起肚子呼嚎：
「你、你這傢伙，對、對我做了什麼，你到底是誰！」
牠痛得在地面扭滾，將頂部的岩錐震落──嘩啦！如冰雹破裂開花。
「我偷換了你使用的寶具。那半片雪梅，對你來說已不是轉生的寶具，是一顆毒藥。」
勇誠淡淡地說明，方才假裝「納悶」，是為了讓龍不起疑心。他拿出另個半片雪梅，凝睇著龍。之前，在小屋與歸雪搶奪飾品時，他偷偷將自己的塞入少女口袋。
唰唰唰──洞外譁然喧鬧，放火焚燒柴堆，火焰旺熾，烘烘往洞窟竄去。
「十多年前，我跟你相同，是一條龍，負責調節『世界』平衡的調整者。是遵照『天命』，在『冥界』有動作時出面抑制對方。『冥界』每隔千年就會舉辦一場大賽，他們到各『世界』徵兵備糧，我們任務，就是監督他們不要越線。」
勇誠說。
「原來是上次被派來『藍界』監督的龍，聽說戰死了。但為什麼在這裡，受吾王愛戴，贈予重生的寶具『雪梅』的你，背叛『天命』了嗎……嗚、嗚。」
龍吐大痰，赤紅血球如巨丸爆散一地鮮紅。少年輕輕點頭，毫無愧疚：
「我現在只是沒有力量的龍，一個轉生為『勇誠』的普通人類。我的龍之力在轉生時，就放進你吞下的雪梅。原本我只想給那名女孩一個守護的玉墜，但你貪婪誤食，才造成現在的痛苦。」
「蠢──貨──！我們不在旁監視，想讓『冥界的傢伙』再次越界，再造冰河時期嗎？……我為了『天命』，就算身軀被『冥界』的傢伙弄得殘破，也要貫徹使命。我才不像你為私慾擅用寶具，為區區一個人類，捨棄救世的龍之力……她到底是你的什麼，為什麼要那麼愛護她……你到底是她的什麼、什麼東西啊！竟然重要到違逆『天命』……你到底是她的什麼啊！」
外頭的烈焰已燒進窟內，濃煙如黑蛇在洞廳盤纏。壁上滿布的銀狐鼠，無處可逃，一隻隻窒息落下。
少年垂下雙肩，眼看側邊：
「我只是……只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但我會讓我女兒，活下來。」
──！
龍勃然大怒，舉掌捲起旋風，如天罰殞落，往勇誠砸去──
龍洞門口，人聲鼎沸，但他們都聽見一個聲音。
一個生命，碎裂。
──那具遺骸，兩個月後，被到來的「實驗者」發現。不只如此，還找到了一個「延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