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半個月之後，露西法在會室首次遇到所長秘書白潭。
他踏入集會室，首先被開著的燈光嚇了一跳──集會的其他成員都有夜行習性，向來只會在露西法需要的時候開燈──接著便看到白潭坐在老師的下首，尼可拉斯右側。
白潭倏地抬眼，煙黃的眼眸如利箭射來。露西法亦是一愣。兩方都還沒來得及動作，尼可拉斯自然地抬手，撫上白潭後背，自上斜下地輕輕一拍。
最後，白潭板著臉孔，對露西法細微地點頭致意。露西法也對白潭鞠躬回禮，在尼可拉斯安撫的視線下，來到大家都在的交流區入座。
「今天在我們課上講到了聖賢秸魯斯，所以埃朗姆正在和老師討論。露西法或許知道這位聖賢？」
尼可拉斯附上露西法耳邊，小聲提示現正進行的話題。藉由這個動作，少年的身軀巧妙地隔開他與白潭的視線。很快，白潭便不再注意露西法的方向，埋回筆記本裡頭繼續書寫。
「老師，關於聖賢秸魯斯揚言要將整片大地化作一座廟宇，您怎麼評價？從我們現代的眼光總結，他是生不逢時？還是口出狂言？」
埃朗姆師兄面前攤著筆記本，輕點著小抄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分析表格，向老師提問。
「當時的人口分佈，持有相同信仰教徒主要都集中在側中央山脈，強力的山峰與地脈交匯點一帶全部都蓋了廟宇，可以說人口根本是圍繞廟宇展開。這樣的前提之下，信奉者想要祭拜可以直接去已經存在的廟宇。為什麼聖賢要浪費時間和精力做這種事情？」
「我想聖賢秸魯斯如此佈道，其初始是希望教會大家尊重生命。當時的人類相較於其他群體，可說非常弱勢，與天地的連結也微弱欲危。許多人未意識到自己是天地間的一部分，也不對大自然心懷感激，以至於亞拉亞其他族群對人類非常疏遠。」
老師捏起手指，兩掌心朝天微舉過頭，歪頭一笑：「露西法，今天來考考你。請問廟宇是什麼樣的場所？」
忽然被點名，露西法精神一振，立即正坐：「廟宇是連通天地的場所。沐浴在聖化的場所裡頭，優雅與覺知會自然地綻放，人會開始對生命的每一個細節察知入微。因此廟宇是向外也是向內探索的場所。」
「正是如此，對我們來說，這只是自然如呼吸的認知。但在當時，世人對此舉多有爭議，因為在他們的認知，『廟宇』是崇拜『另一種存在』的場所，殊不知我們的內在便是天地的縮影。將自己與世界做出切割，那是多麼愚蠢的事？」
「畢竟在他們愚蠢侷限的腦袋，廟宇就是個跪在地上，像個巨嬰一樣祈求另一個根本不知道存在不存在的存在實現自己的願望，讓自己不必負任何責任的地方而已。」
跪坐在老師身邊的白潭冷不防開口，若無其事地接了下去。那配合堪稱無縫接軌，露西法甚至慢了半拍，才意識到換了白潭在說話。
不似平時見到的冰冷乖戾，白潭此刻的語調平淡無奇，眉毛隨話語微微浮動，看起來竟是厭世得可愛。
尼可拉斯戳了戳白潭的臉頰。
「我覺得不全是那樣喔？」
「紅利，說白了就是紅利，可以把罪責推到別人身上，透過懺悔來逃避、掩蓋自己對生命的不尊重，讓他們不知感激、不崇敬生命、不必意識到生命的價值也能夠享受剝削他人才得以實現的慾望，對他們而言廟宇就是這樣的地方。既然廟宇是人與天地建立聯繫的地方，這種態度的人進進出出，漸漸就會變成這樣的廟宇。讓這樣認知的人去建設廟宇，計畫會失敗，也是必然吧。」
「嗚哇，阿潭又暴言了。可怕！」埃朗姆被嚇得大力闔上筆記本：「尼可，快做點什麼啊。再這樣下去我要記不住露西法說什麼了！」
「不對嗎？對他們來說，生命只存在官能層面。畢生的高度停留在低標，生存與生活都不懂區別。滿足慾望後卻永遠不會想要去豐富心靈，和野獸一樣，低得突破盲腸。美好的生命體驗？沒有，不存在的。真是可悲。」
白潭不但沒有停止，還刻意朝尼可拉斯與埃朗姆側首，平淡的眼神略帶無辜，看上去反而更加挑釁。埃朗姆驚恐地壓住臉頰，英俊的面容出現兩個凹窩。尼可拉斯看起來也很不服氣，絞盡腦汁，整條眉毛都皺成一團。
「可惡，想不出怎麼反駁！被消極能量重擊到想不出怎麼反駁了啊老師！」
老師一直微笑著觀看，沒有因為被打斷表露任何不悅。直到尼可拉斯抱著腦袋求救，才繼續開口。
「這便是為何但凡修行，首先強調的就是『覺知』。唯有能覺察自己的行動帶來何等影響，人才能跳脫官能慾望的控制。只不過，聖賢秸魯斯又被人稱『狂言聖賢』，不僅僅是因為這起計畫，更是因他以辛辣和衝狂的措辭而出名。他傾向使用激烈的言語，目的是為了喚醒麻木的世人。以當時的社會風氣，確實頗有效果。」
尼可拉斯大概很喜歡這位聖人。在受到老師治癒後，他恢復自信，接續老師落下的話音，撐上桌子為大家補充：「這個我知道。狂言聖賢甚至還對信眾說過，『要是想不付出努力就得到究極快樂，你去吸麻就好』，但是當時麻是很貴又難以取得的物資，上廟宇鍛鍊還簡單得多了，至少普通人家只負擔得起後者。可怕吧？簡單來說，聖賢秸魯斯就是個史上有名的暴言仔喔！」
埃朗姆聞言立刻歪頭：「那不就跟阿潭一樣嗎？差別只在於有沒被寫進歷史。」
白潭華麗地無視了埃朗姆。
看著眾人的熱切互動，露西法感到非常新奇。雖然他以前參加的講道會也允許發言，但是集會者一般不這麼自由。因人數眾多，若是你一言我一言，容易引發混亂，因此大家會有意識地維護秩序。即使由正行為露西法講道，父子倆私下一對一的時候，也必會等彼此發言完畢才換另一人開口。
或許，因為親密無間，所以不需要那麼多顧忌吧。
露西法猶豫再三，鬆開想舉起的右手，決定直接開口：「老師，我也聽過一句話，『奉道者本身是一座移動的廟宇』。」
大家的目光朝他轉來，自然地讓出空間等他說下去。連白潭也只用煙黃色的眼眸看著，沒有再表露開始的攻擊性。獲得鼓勵，露西法一寸寸挪近矮桌，兩眼晶亮地看著老師，以眼神與坐姿最大限度地傳達自己的喜悅。
「我覺得很貼切。」
老師溫和地望了回來，雙眼裡倒映著露西法的身影。
「是的，露西法，我也認為很貼切。你經營的每一段關係裡都因有你而美好，這是多麼美妙的奉愛？老師很欽佩喔。」
──酒醉般的酣熱席捲全身。
啊啊，這樣的老師，真是太美好、太優雅了，不管怎麼汲取都沒有止盡！
沉浸在狂喜之中的露西法感覺輕飄飄的，茫茫然聽見老師的聲音：「說到這個，其實我最近動了類似的念頭。該說是露西法加入帶來的啟發嗎？想要像狂人秸魯斯聖化整片大地，或許有困難。但可以的話，至少在這座園區裡面，我想為大家打造一塊『聖化空間』。」
尼可拉斯和白潭聞言一愣，對視一眼。
「老師，現在這樣還不算嗎？」
「不算唷，差得遠了。頂多就只是舖了片地基吧？空間的聖化需要更穩固的支撐，原本的人力辦不到呢。但是現在的情況不同，若是露西法幫忙，未來或許有機會成功。所以，露西法，請問你願意施以援手嗎？」
「老師，我不太明白空間的聖化是什麼概念……？」露西法立直背脊，喜出望外地說：「但是，若是我能為您所用，我很樂意！」
老師露出高深莫測的微笑，朝他側首，絲綢般的馬尾自肩頭滑落。
「露西法的話，親眼看一次就能夠明白了吧？待時機成熟，你必能派上用場，屆時就拜託你了。」
隨後，老師沒有再就計畫多說。待白潭收拾完畢，交談幾句後起身離去，幾人開始了今日的講道環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