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響起,宣告了期中考最後一科結束。教室內盡是學生們的吵雜聲,大家都在討論著等等要去哪裡放鬆。我此刻的心情卻與周圍格格不入。不是成績的問題,我想這次成績都在及格以上,所以是另一件事。
「張澈走吧!慶祝考完試,我們今天去外面玩吧~」
前方的喬恩已經收拾好書包了。
「今天不行。」
「咦?你有事?」
「有。而且今天可能不會回去。」
我跟喬恩說明後,他馬上就瞭解我在想什麼,隨即換上了他難得一見的認真面孔。
「我知道了。加油。」
他的鼓勵聽來有點緊張。明明不關他的事,甚至我連原因都沒和他說過,他卻一句話也沒說,就想替我分擔。
「嗯。你放心地去找其他人玩吧。」
我看著他緊張的表情盡量保持輕鬆,之後拿起書包走出教室。比起這幾天的考試,再來才是真正讓我感到緊張的時刻。
獨自走出校門,我搭上回到市區的公車。一下車,我走到記憶裡熟悉,如今卻陌生的公車站牌等待著。沒過多久,和站牌一樣陌生的「203」號公車駛入。
那是回到我「家」的公車。今天是回「家」的日子。
我上車後,抓好公車吊環,拿出手機確認著禮拜一張弦回傳給我的訊息。她說今天爸爸剛好休息會在家,於是我選在今天考完試後回去。
公車行徑的途中,我看著從窗外往後飄散的風景,開始懷念著這段離市區有十五分鐘的路程。途中某段顛坡的路搖晃著我,才發現原來這段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有過施工,不過並沒有處理得很好。
在快到站時,窗外的黃昏照進,隨後和車內紅色的霓虹燈夾雜,混合出城市才有的獨特骯髒感,還帶了點藍色的色調。等到公車在我要的目的地停靠,我和一位有點記憶,但僅此一點的老伯下了車,走向我家的方向。
一踏進這透天獨棟住宅區,感覺和幾個月前沒什麼變化。約莫走了三分鐘,我才到家門前的庭院。一切都沒變,變的只有站在家門前的我心臟在跳著。雖然手裡的鑰匙握得隱隱作痛,不過我還是站在庭院外一動也不動。
看著一旁停著的轎車,果然爸爸是在家的。我們中間正隔了道門。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突然打開了。
是爸爸。
才兩個月而已,人果然沒那麼容易發生變化。那和我一樣不笑的時候就顯得很冷的面孔注視著我。
「……我回來了。」
我先開口。看著爸爸點頭走進玄關,我也走進庭院將鞋子擺放在那空了兩個多月的位置。
一進到客廳,爸爸連話也不說就走進他的書房。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走上三樓到我本來的房間。
將書包隨意丟置在床邊,我環顧了一下這兩個月沒有我的房間。牆上我拍的照片依然還在,防潮箱也依然空蕩蕩地擺在那熟悉的位置告訴我這不是夢,我回來才是該醒的時候。
我側躺在床上,看著離我兩大步遠的落地窗,想著我到底該怎麼做。
堅持是一定要的,因為我喜歡。
想和好也是一定的,因為我愛著他們。
終於想起了在我離家前,爸爸的表情。
那是疑問、痛苦、傷心。
在床上輾轉的我傳了訊息給張弦,她跟我說今天晚上九點才會到家,而媽媽則是明天才會回來。我不想浪費這段留給我的時間,但總覺得無可奈何。
躺在床上漫無目的地滑著手機直到喉嚨有點渴,我看了一下時間已經八點了,便走到客廳倒了杯水坐在沙發上。
這個時候爸爸走出書房。他看了我一眼後走到餐桌旁的櫃子裡拿了一瓶紅酒和一個高腳杯。
我知道他有什麼話想說,而我也是。
我緊張地看著他坐在我對面的單人沙發。他喝著紅酒,我喝著水,我卻越喝越渴。
彼此在同個空間過著獨自的時間,直到我有點受不了想起身離開,他才開口。
「要喝嗎?」
爸爸晃了晃自己手裡的高腳杯。
「……我未滿十八。」
「……好像是。」
這沒意義的對話沒維持多久就結束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就變成這樣。
過了段時間,爸爸突然起身將酒杯洗好後跟紅酒一起放回原本的位置走回書房。
看來今天就這樣結束了吧……
就在我因為沒辦法主動邁出那一步,心中突然陷入自責時,爸爸又從書房走出來,還搬了幾個盒子出來。他將這幾個盒子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又坐回我對面的單人沙發。
「這、這些是……?」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桌上那些盒子。是一台相機和三個鏡頭。相機是新型的高階機,三個鏡頭還是俗稱「大三元」的鏡頭,而且還是全新的。
難道是要給我的?我驚愕地看著面前的爸爸。他低著頭緩緩地說:
「我問也有在攝影的同事,他說有這些設備很夠用了。」
何止是夠用,基本上能應付大部分的拍攝了。
「這、這些要不少錢吧……」
我看著爸爸的臉,他若無其事地咕噥「就少抽幾包菸而已。」
……這可不是少抽幾包的程度。
「你……不打開看看嗎?」
聽了爸爸的話,我才將這些盒子一個接著一個打開,發現我的手還有些發抖。
在我低著頭開著盒子的過程中,爸爸突然說:
「從以前開始,你就對任何東西沒興趣……」
「……」
「總是一個人安靜地看著書。」
「……」
「所以當你突然說出你想要什麼的時候,那個……謝謝。」
此刻我已經將心思從相機身上轉移到爸爸所說的話,我就這樣一直低著頭默默聽著。
「……原來被社會壓垮的不是你。是我。」
最後這句話說得很小聲。是小聲的自責還帶著抱歉。
我看著爸爸從沙發上起身準備離開。總覺得不能就這樣讓他走,我一定要說點什麼,不然我今晚一定睡不好。
「那個……」
爸爸在聽到我的話後,停下了腳步背對著我。那是我小時候常常攀爬上去的背影,至今也一直背負著。
我朝著那背影說:
「……有時間的話,帶我去買腳架吧……還缺腳架。然後……謝謝。」
說出口的是一句要求。連這時候都在彆扭,真受不了我自己。不過,我想起來小時候也像這樣要求他帶我去海邊。
爸爸只說了聲「好」就離開了。
想著剛剛有點尷尬的情況。本來就不擅表達的爸爸,和長大後漸漸和爸爸一樣的我,彼此應該都做了最大的努力吧。
不過……沒想到率先邁出那一步的是爸爸。那個安靜、幾乎沒任何情感波動的父親。
我將自己深埋在沙發裡,看著眼前的相機和鏡頭放空著,心中還是沒有實感。直到家裡的門被打開才將我拉出這段時間。進門的是張弦。
「呃……好久不見。」
我尷尬地向張弦打了聲招呼。
她只向我點頭便將目光移到桌上的相機。
「這是爸爸……」
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她直接打斷了我的話。
「我知道。爸爸早就買好很久了。」
丟下這句話的她就這樣上樓,也丟下了呆然的我。
「早就」是嗎?
究竟是多早呢?我卻一直害怕著再次溝通。而我的心中此刻也是滿滿的愧疚。
我拿起了這些相機與鏡頭走回房間,將它們放進空蕩蕩的防潮箱裡。
桌上的手機響了,是老師傳來的訊息。
「張澈同學,還好嗎?」
手機上這麼說。
我簡短地回報剛剛發生的事情,老師又傳來了句──
太好了❤
隔著螢幕都能感受到她認真為我擔心和雀躍,但突然有股複雜的心情湧上。
是不是……就這樣結束了?我在害怕著結束嗎? 像是要打破我的疑慮般,老師又傳了訊息過來。
「下次就不是輔導了,是真正的約會欸~」
……是、是嗎?
我看著螢幕裡的「下次」才發現嘴角放鬆地上揚。
「張澈同學現在是不是在笑呢❤?」
……
沒有。傳出這訊息的我,把手機丟在床上。
「下次」是嗎?
下次就讓我正式道謝吧。
如果不是老師的話,我大概還是那被自己關在象牙塔裡,自怨自艾的小丑。
我在心中默唸著這令人安心的咒語,走向浴室打算洗個澡再結束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