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澈。我先去學校喔。記得吃點東西……」
喬恩將房門開了一個縫隙對我說。
那門後的光線對習慣黑暗的我來說太刺眼。我瞥了一眼他,持續將自己深埋。耳邊是門輕輕關上的聲音。
在這曾接納我將近快兩個月的床鋪上找回一絲空洞的溫暖,已經是我勉強能做到的事。
我究竟維持這樣多久呢?兩天?三天?一個禮拜?被空虛豢養的我,早已對時間沒了觀念。身體也由機能主導一切。餓了就吃喬恩準備好的東西,洗澡也是被他強硬地拖去浴室。
自昏暗中沉睡,自徬徨中醒來,失神地看著一封未拆的信,又不知不覺地沉睡。做不出一點反應,連一滴淚都沒辦法。
那天打開病房的門,病床上空空如也。整間病房沒有生氣、沒有溫暖也沒有那份微笑。發狂般地問了從沒見過的護理師,她卻說第一天上班,什麼都不清楚。也沒有能連絡上老師母親的方法。
不管護理師的勸告,我試著翻找整間病房,結果只在床頭櫃裡找到一封信。拿著這封上頭寫著我名字的信,我逃離醫院。
在街上徘徊許久,只知道不能帶著這副表情回家。回過神來,已經坐在喬恩家門口待到他下班。
那封信一直被我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我並沒有去讀那封信。彷彿讀完後,我將必須接受某種現實。
或許下次醒來,這都會是一場夢,時間將往前推移到二月。我沒找回夢想、我會傷害班長與莎娜同學、我持續隨波逐流、讓張弦等著我、與父母還存在著疙瘩。
我將會在未來迷失,陷入層層絕望。
那會比現在好多了嗎?起碼不會連痛都感覺不到吧。畢竟還會痛,代表還活著。
我輕撫著信封表面,將臉頰貼近。想依戀著剩餘的溫度、氣味,卻什麼都感受不到。
人偶爾都需要面對遠比自己更加寬廣的事物,像海或是星空。曾經有人這麼對我說過。
……是啊。海,去看吧。
回到最初的那個地方,或許……不。會在那裡。
某人會在那裡。
抱著這想法,我拿起信走往未確認的真實。
*****
踩著踉蹌的腳步走在路上。過斑馬線時,聽到辱罵聲才知道差點出了車禍。可能是還沒習慣自己畏縮已久的身體,我跌跌撞撞地差點跪倒在路邊。
我就這樣走著,究竟走了多久,不得而知。
能忘記嗎?
能逃避嗎?
可以休息一下嗎?
還有人在等我嗎?
本能地走向天邊的夕陽。暈染周圍雲層的曖昧,公平壟罩大地。原來世界的規律,已經到這時候了。
忽然,眼角餘光瞥見了某樣東西昂首、展翅,像是要飛向那橘紅與之交融。
是一間花店外的天堂鳥。
腦裡突然浮現一句話。曾經被珊瑚色的墨水寫進靈魂的一句話。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永遠不要忘記你愛的人在等你。
……啊,不行。
──明明就是冷冰冰的你,竟然能為我的尾指染上漂亮的色彩。謝謝你。
不能想起來……
──所以對我來說,能主動給我答案的你很令人高興。
這份感覺……
──搶不走的。即使被打擊、被嘲笑、被威脅,也搶不走。有的只是你把他藏起來而已。
要是感到悲傷的話……
──很好、很好,這樣就行了。
要是覺得痛苦的話……
──所以暫時先休息也沒關係喔。
不就承認……
──我想離夕陽更近一點────還有你。
她已經不在了嗎……
──我叫做姜依文,依賴的依,文靜的文。換你了。
──你認為鳥的反義詞是什麼?
──那得跟我約好要成為攝影師喔!
──我啊……下輩子也想當老師喔!
──那……要不要我牽著你,像第一次那樣。
──如果我下次跌倒了,張澈同學也會救我吧?
──我可是『老師』喔❤
隨著如花瓣散落的畫面逐漸拼湊,暴力般的感情吞噬著情緒。
那是本應拋棄的感情,本應被我遺忘的感情。
我摀著臉,難受地呻吟。大概是看到我的情況,花店的老闆擔憂地走向我。我逃離似地匆忙離開。
她的微笑。她的賭氣。她的哀傷。
看不到了。
她的氣味。她的溫度。她的溫柔。
碰不到了。
我早就知道了啊。這些……已經、已經回不來了。
救了我的她,早就回不來了……
我有好好地成為妳的學生嗎?
我有幫助到妳嗎?
這些都無法確認了……不是嗎?
我瘋狂地跑著,被悲傷追趕到了盡頭。在不知何時,我跑進一座無人的公園裡。帶著想拋棄一切的疲憊心情,我坐在某張椅子上。
突然感到手裡的信封像是有了重量。我看著信愣了一會,緩緩打開這份留給我的唯一。
知悉
親愛的張澈同學:
請原諒我這封信開頭兩個字就這麼正式,畢竟我是國文老師嘛!
不過,我希望你能輕鬆地閱讀這封信。
對不起,我這要求還是太過份了吧。
但這封信將是我身為老師對你的最後一次教導。也是──
姜依文對張澈的告白。
所以,當有女生向你告白,你可不能愁眉苦臉啊。那也太失禮了!
哈哈,這是第一件教你的事。
我相信你能學起來,因為你可是最好的學生,同時也是最可愛的!
還記得我說過,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
就是你還緊握住夢想的一月。
那時的我非常迷茫。辭職快滿八個月,每個禮拜都在住家和醫院往返,獨自在生與死之間拉扯。
就在那個時候,我聽聞這城市有著美麗的海。
人偶爾都需要面對遠比自己更加寬廣的事物。那會使我變得寧靜、誠實。
於是我到了那片海岸,然後我走上那座斷崖。
就在那裡,我遇見了你。
那時的我站在崖上,看見你在沙灘上拿著相機對著海拍照。
如果你不走,我就不能就此捨棄自己。因為怕會被你發現。
我就裝作是看風景的樣子,等著你離開。你卻待了好久。
為什麼這個人只對著海拍照?
為什麼這個人對迎接我的終點那麼有興趣?
我帶著好奇心走下斷崖,站在不遠處看著你。
不知不覺,我被你那一心一意追求某項事物的側臉吸引。
之後只要去醫院的日子,我一定會到那片海岸尋找這令我感興趣的影子。
時而高興、時而嘆氣、時而懊惱、時而快樂。
當你看著相機裡的照片會心一笑,我就會被你感染般也跟著微笑。
在那裡,是你拯救了我。
所以從一開始就是你救了我喔。我才是該向你道謝的人。
直到某天你突然消失了。沒有那影子的海岸又讓我陷入不安。
就在我認為或許你只是我幻想出的救命稻草、或許我再也見不到你。結果你又奇蹟般的出現。
不過,這次換你站在斷崖上。
那是迷茫且單薄的影子。那是想一了百了的影子。
那是與我重疊的影子。
所以,我才知道你想死。
在那瞬間,我想起「我是老師」和「老師該做的事」。
以課後輔導的名義與你在一起十分愉快。
你比我所想的還要彆扭,也比我所想的臉皮薄得可愛。
還有,你果然是個溫柔的人。
那晚在海邊流露真心的你,讓我決定成為你的蠍子之火。
收到我送的攝影集而感到滿足的表情,我也是。
和你躺在同張床上後,我跑到更衣間偷偷哭了。
為我擦的指甲油,還能感受到那份觸感。
在那片星空下不小心透露點軟弱,好緊張卻又讓我鬆口氣。
天燈的願望是想要你過得幸福,因為太害羞才沒給你看。
想讓你為我拍張照片的這份願望實現不了,好可惜。
因為我的調戲而臉紅的你,好想再看一次。
還有你背上的溫度,我永遠不會忘記。
每當你離開時,我都會試著想像未來的你會是什麼樣子。
畢業後會先讀大學?
出了社會,先從攝影助理開始做起嗎?一定會很辛苦吧。
開始和客戶談案子時,會緊張嗎?
拿起相機的模樣,肯定會很耀眼吧!
會擁有自信的時候,也會有感到痛苦的時候。
誒。我說──
如果。
就只是如果。
如果要你選擇忘了我,你肯定會拒絕吧?
既然你忘不了我,那我希望能成為你最痛苦的事。
往後當你遇到其他困難就想想現在吧。
最痛苦的已經過了,是不是就沒有什麼好害怕的呢?
這就是我最後教你的第二件事。
在那個你必走過的未來,我能用這種方式成為你的勇氣嗎?
對不起。
我又任性了。
但有件事還是要說──
謝謝你,為我的生命流出淚水。
謝謝你,分擔我的罪惡感。
謝謝你,告訴我什麼才是漂亮的。
謝謝你,整理那間房間。
謝謝你,替我找回重要的東西。
謝謝你,喜歡我。
最後,我有稱職地成為你的老師嗎?
在那拂袖而去的春末,你成為我的學生。
在那停滯不前的孟夏,聽見那首德布西。
在那似曾相識的秋季,開著你說的黃花。
在那望塵莫及的初冬,有與你看的星空。
所以,我有稱職地成為你的老師嗎?
先說好,你可是成為我最重要的學生喔!
是你讓我找到生命最後的意義。
讓我再一次成為我自己。
即便你聽膩了,我還是得再說一次。
謝謝你!
能成為你的老師真是太好了。
姜依文
PS:那晚沒說完的是──到了放學後,我會把你叫到空無一人的教室。在夕陽擁抱我們的時候,對你說──我喜歡你。
視線早已模糊。我在淚水滴下的瞬間,趕緊拿開信紙,怕濕了這深厚的情感。
回憶就像流水般不停傾注。思緒混亂,卻比以往更加認清現實。
我擦拭著臉頰上的淚水。單純地、野蠻地,我就只是哭著。
想把這些眼淚吞回去。那是能拼湊出與她的回憶,還有構成我的一切。
直到最後,她一直想盡辦法保護我。
用她殘存的溫柔,確保我往後幾十餘年的日子。
為什麼妳總是這樣?
為什麼妳要這麼對我?
為什麼妳不先想想妳自己?
什麼願望是希望我幸福?妳倒是先關心妳自己啊!
什麼叫我不要忘記妳……開什麼玩笑!我怎麼可能忘記!!
怎麼可能……
可是……可是……
好開心。
我幫助到她了。
我成為她最重要的學生。
我們成為彼此最重要的存在。
也好痛苦、好悲傷、好後悔。
好想見到她。
再也無法向她道謝……
再也無法觸及那份溫暖……
我真的……能在沒有妳的世界繼續走下去嗎?
──你可以。
橘紅的微風吹拂,從身後抱緊我。像是記憶裡的溫度在回應我般。
我就只是哭著。
哭到夕陽漸漸被埋沒。
哭到迎接黑夜──
而這一切終將擁抱黎明。
*****
倘若溫柔的真諦是直到最後向對方無怨地傾盡所有,又倘若生命的意義終究是活在前進之人心中的重量。
那我將會銘刻這份情感作為走向未來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