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世斌年過二十，卻對情事一無所知，這導致難得的七夕節，他經常只能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行走。那七夕香橋他早已看膩，甚至也上去走了一遭好祈求一個良緣，從那時到今日也過了四年有餘，倒沒見一名除了唐瑤大姊之外的女性與他親近。與他同寢的人總笑他，大略這輩子只能孤老終生了吧！
「你瞧，我新的話本，還不錯吧？」張忠良嘻嘻哈哈，全然不顧一旁的人面色鐵青：「小曹，你是主角耶！咱們到時候一起去唸給那些小鬼頭聽好不好？」
「先不說要唸給那些小鬼頭聽，」曹世斌冷道，「你這寫的什麼破劇本？拿我當主角也該徵求我的意見吧？」
曹世斌用力一踹張忠良的膝窩，踹得他稍稍彎下了腰脊。張忠良就是那個跟他同寢的人，當然了，也是那個嘲笑他的人。據說是幾年前的戰爭孤兒，大他大概兩年，在這支隊伍行經被毀壞的村莊時遇見躺在瓦礫中嚎啕大哭的他，旁邊則是已經失去生命跡象的他的父母親。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他已經成為了一名面容精緻、有著深邃瞳孔的高挑青年。梁姊經常在酒後看著他的臉調侃他「也到了適婚年齡，應該找個風水好的地方就落腳了」，不過他們都知道在這天下還未太平的狀況下，那都還只是癡人說夢。誰知道哪天自己跟妻女所在的地方會不會就被波及而成了一片廢墟呢？
「唉呦，小曹，你幹嘛這麼生氣。」張忠良裝模作樣地摸了摸自己的膝窩，那張委屈的臉不一會兒又漾出笑容：「你良哥我又沒說錯，連比你小兩歲的小林今天都說要跟心儀對象一起過七夕、走鵲橋了！」
曹世斌無言以對，確實張忠良一點兒也沒說錯，其他人大多都已經有了伴侶，甚至連張忠良今日晚上也有事不會待在營內，就只剩下曹世斌一個人獨守空閨──啊呸，享受只有一個人的夜。
「像你跟我這種不知道有去會不會無回的人，光是讓其他隊友們擔心咱們安危就令人愧疚了，我可不想要再添一個織女來擔心我這個不稱職的牛郎。」曹世斌搖了搖頭說道。他憶起上次要替大哥轉達江叔死去的時候，江嫂的哭聲震耳欲聾，他都感覺自己要被那雙纖細的拳頭槌到斷氣，這樣的體驗他可不想再來一次。失去一名如親人一般熟悉的戰友已經讓人感到難受，要面對另一個失去摯愛的人更讓他窒息。
「哈！可是織女牛郎不正是因為這樣才廣為流傳嗎？」張忠良聳了聳肩，他是個讓曹世斌很匪夷所思的樂觀的人，總是嘻皮笑臉，即使談及了離別、死亡也一往如常，因此曹世斌一點兒也不意外對方接下來會說出多麼義正嚴詞的詭論：「你瞧，他們一年相會一次，但他們的心被他們想相見的慾望扣在一塊兒。人哪，總要有個目標、一個執著才能跨越困難勇往直前嘛！」
曹世斌哼一聲，「不是都說紅顏禍水嗎？說不定哪天你的執著害死了你，阿良。」
「瞎說啥！小曹，別詛咒你良哥啊。」
「你不是要幫嫂子買乞巧果子？」曹世斌說膩這話題，乾脆直接地轉換了話鋒，也沒打算藏一下自己的心思：「我剛看旁邊有人在賣，你去買點吧。我自己去晃晃。」
「唉喲！小曹，你在趕我走嗎？」不料張忠良卻又貼了上來，賊兮兮地笑：「你看到心儀對象了？」
「別廢話了，快滾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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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別張忠良之後，曹世斌才感覺耳根子清靜了一些。他一個人在街上閒晃，卻沒什麼心思細看一旁攤販在賣些什麼。
女人只會影響我揮刀的速度，曹世斌越想越氣，即使已經沒有人跟他爭辯這問題，他依然在心裡低聲呢喃。阿良懂個屁啊？整天在那邊秀恩愛、走鵲橋，哪天就連我的武藝都要比他精進，大哥一定會先把我提拔進先遣隊！
思及此，他又煩躁地嘆了一口氣。雖然曹世斌自認為自己也能夠上前線，但他們的隊長──說是這麼說，但他們其實都喊他「大哥」或是「老大」──堅持不讓今年才剛滿二十的他在沙場上殺敵。當然了，這或許也是因為他使用的兵器、戰法太過張狂與放縱，不符合他們部隊穩重、腳踏實地的調性，因而將他分配在以支援為主的後勤單位。
煩死了，這樣我要怎麼拯救蒼生？蒼天聖人可不能對特定的人懷有二心。曹世斌一腳踢開一顆擋在自己前面的小石子，就像是踢走那煩人的張忠良一樣，不料那石子卻因為他的力道過大被踢向了一旁的大漢。他抬起頭，正想跟那人道聲不是，卻見包含那大漢在內約莫五、六個人齊齊包圍住了一名女子，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方才的冒犯。
雖說他闖蕩這人世間也才二十年，但他也從那女子的不情願、警戒與害怕的神情中瞬間意識到這是什麼場景。曹世斌眉頭一挑，聳起耳朵仔細聽了那男子說了啥沒營養的話。
「姑娘，咱們平時生活辛苦，光是在市集擺攤就沒啥時間交友；這七夕難得，就想體驗一下已婚的人的感受嘛。」其中一個人說：「你看，咱也長得不差吧？咱們肯定會過得很開心。」
「就一晚！咱們肯定不會耽擱姑娘太多時日。對吧，老張？」
「是啊是啊。姑娘，要不咱們給妳銀兩吧？」
「放屁！就你們這嘴臉還想騙老娘？」那姑娘大喊，立刻激起了一旁男性的情緒，但她恍若未聞，繼續說：「你們快滾吧，能滾多遠滾多遠，最好滾到天涯海角去！」
「他奶奶的，早就跟你們別在這邊想說服這女人！」另一個人喊道，他伸手就想去扯住黑髮姑娘的頭髮，嘴裡還不斷罵罵咧咧說著：「老子見過一堆這種女人，讓他們知道要怕老子就沒這種屁事了！」
見狀，曹世斌兩步併作一步閃身上前，在那粗漢動手之前先一步抓住了對方的胳膊。他身高不矮，雖然沒有張忠良那麼高，但他今年也有一米八，對付這些人倒是綽綽有餘；況且，他使用的兵器還是沒一定力氣便提不起來的巨刃，這些傢伙他根本不放在眼裡。
「真是聽不下去，」曹世斌皺起眉頭，臉上滿是不屑。若是可以的話，他希望他那拯救蒼生的理想裡面不包含這些人。「一群人欺負一個弱女子成何體統？」
「你小子又是誰？快滾，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在下一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武俠罷了。」曹世斌裝模作樣的拱手作揖，「在下實在看不慣一群嘴裡滿是肥油的蛤蟆肖想天鵝肉。」
「他媽的，你找死！」
被叫做老張的粗漢一邊吼著一邊上前來，一拳就要揮向曹世斌的臉蛋。他的臉雖然已經有一道刀疤跨過他的臉頰，但他並不允許自己多一道由這些垃圾製造出來的傷口，因此他只是用力一扯手中垃圾二號的手臂將其扯來；大概是因為他沒想到眼前這人年紀看著雖小卻有如此大的手勁，沒有多少反應時間便被曹世斌控制了動向徑直撞往老張的拳頭。
「他奶奶的，老李！」老張怒吼：「你這臭小鬼，給老子過來！」
曹世斌不為所動，在老張被同伴的一拳擊歪臉蛋連牙都被打出來的同時他趁勝追擊，掐著他的小臂往後一凹、一腳踹往他的後膝窩讓他彎下膝蓋失去重心，最後在腦中將張忠良的臉固定在這粗漢臉上，以要為方才他的無禮報仇的心態一個膝擊重重打在他的背上。
曹世斌隨手扔開老張，躲過老李的第二拳之後反手抓住他的臂膀，面上流露一絲嘲諷笑意，旋即便是一個過肩摔將其摔至地面，順道補了一拳在他充滿肥油的肚子上。他踹向老李的鼠蹊部，滿意地聽見對方發出痛苦的哀嚎，才一面凹著手一面回過頭看向其他人。
「有句俗諺是這麼說的，」曹世斌面帶微笑，「切莫以貌取人。相信用身體學習比讀千冊書還要容易體會。你們還有誰需要在下親手教學嗎？」
然而，另一人卻露出手中的銀鋒抵在被他們控制的女子的脖頸上。見有人掏出了武器，其他人也紛紛跟了上來，拿著不怎麼鋒利的菜刀圍在曹世斌身邊。「小鬼頭，老子才不管你跟這賤女人什麼關係，但若是你再囂張，老子就拿你們倆開刀！」那人喊道。
曹世斌看著那些對他而言甚至不能稱之為武器的威脅，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姑娘，同為男性，接下來我說的這番話可是我的肺腑之言，妳千萬別漏聽了。」他心平氣和，語氣卻是語重心長，頗有張忠良發表那詭異正論時的一番風範：「對付這種男人啊……往他的胯下攻擊便是。」
啊！一聲慘叫，擒住姑娘的男人便鬆開手上的刀刃痛得哀嚎，曹世斌也抓緊機會上前將無辜的女子拉回並賞了那傢伙一記踢擊，讓那人按著胯下摔倒。他抱著姑娘閃過不怎麼有威脅的突刺，反手一抓一掐，刀刃便應聲落地，留下手腕被折斷的男子哭喊著叫天叫地。
他回過頭，看著最後一名留下來的男子，依然表現得如佛僧一般雲淡風輕：「施主，在下今日勞務繁多，雖說身體有些疲乏，但還是有足夠力氣教您一些佛經上的道理。您需要嗎？」
在那群粗人落荒而逃之後，曹世斌才好整以暇地看著被捲入荒唐事的女子。也正是這個時候，他才有機會好好打量眼前的人。她看著不過十七、八歲，留有一頭柔順的黑色長髮，身著淡粉色裙裝，雙眼明亮猶如懸掛兩朵明星，曹世斌鮮少見到同年齡的女子，不禁有些看傻了眼，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道：「實在抱歉，方才碰觸到妳。」說話的同時，他還在心裡搧了自己好幾巴掌，並不斷重複女人只會影響自己揮刀的速度來鎮定心思。
但他終究還只是個二十出頭歲的毛頭小鬼，哪能藏得這麼深？對面那人興許是看出了曹世斌的心思，忍不住竊笑：「謝少俠相助。」她學著曹世斌拱手作揖，「少俠真是一身好武功。小女子姓千名若曦，不知少俠姓名？」
「曹……曹世斌。我不是少俠，別這樣。」曹世斌支支吾吾，末了又吐出一句問句：「妳一個人來這兒做什麼？很危險的。」
千若曦微笑。「我聽說這裡的乞巧市與七夕香橋十分有名，便想來一探究竟，看看能不能找到我的情緣。」她向曹世斌伸出手：「少俠，我一看就知道你是當地人。雖說我不想麻煩其他人，但我也不想遇到像剛才那樣的地痞流氓。要不，我聘你當保鑣，你順道給我介紹介紹？」
「這……」
「我見少俠你也孤身一人，這難得七夕怎能獨自閒晃？」千若曦趁勝追擊，手也主動挽住曹世斌的掌：「這肯定是嫦娥賜予我們的緣分啊！」
「嫦、嫦娥？」
「啊，說錯啦。」千若曦調皮地咧咧嘴，「少俠不願意嗎？」
曹世斌臉色通紅，半餉後才點點頭。他甚至不用想，就能知道張忠良那傢伙若是看見他跟一名女子一同遊市集會招來怎樣的揶揄——但他決定將這些交給事後的自己去煩惱，現下他打算用力享受這愉悅時光。
那是他第一次，卻也是最後一次與那人共度香橋。
曹世斌年過四十，對情事不感興趣，這導致難得的七夕節，他只能在房內休憩。那七夕香橋他早已看膩，何況如今他接觸更多的是生死的奈何橋。從那時到今日也過了二十年有餘，除了沒見著一名唐瑤大姊之外的女性與他親近，與他同寢的友人與他相隔一座橋，此生再無緣。
曹世斌獨自一人坐在榻上，聽著外頭人們熱鬧過節的聲音，才從緩慢飄遠的心思中抽離。數年前張忠良以他為主角寫下的話本今日有了不同的結局與開頭，不過，儘管他有了想法，卻也沒有人會為他寫書。
他與他與她有了隔閡，就像織女與牛郎；但他們相隔又何止一年，何止一座鵲橋，生與死是比宇宙還要遙遠的距離。
創作內容
小說 (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