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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論:現代詩的斷句

四弦 | 2023-05-26 00:59:36 | 巴幣 1260 | 人氣 1012

  最近流連於Penana的創作挑戰區,看見一則關於現代詩的問題。發問者舉香港詩人陸穎魚的詩作〈如果你今天死去〉為例,困惑於置入標點符號與換行的時機,與尋常文法相悖的斷句亦使其頻頻從作品中抽離
  
  在回答的過程中,我意識到以往隨筆作詩,更多的是憑藉直覺,還有定稿前的喃喃自語,來決定整首詩的調性;要和他人談論詩藝,或推薦欣賞作品的具體好壞,對我而言是極為困難的。作為門外漢,我自然不敢妄將讀詩寫詩的經驗稱為通則,也肯定會犯些解析上的錯誤,只希望這些嘗試性且自發的思索,能夠換來稍稍深刻的認知,以及前輩們的指教。

【自由副刊】陸穎魚/如果你今天死去

如果你今天死去
那麼你明天就不能死去了

但今天的憂愁
還可以在明天重新來過

就讓曖昧不明的雨
再撫摸一次

憂傷的日光,早晨裡
曬傷的影子,也是溫柔的

在開始與結束之間
我們重新一次

更加聰明的憂愁
更加完美的孤獨

更加不要阻止它們
在凌晨三點的親吻

你要這樣相信
脆弱的時候

你並不需要回答
末日的所有問題

◆◇◆

定義

  如果在維基百科查詢現代詩,可能得到以下定義:「除了以白話文撰寫之外,新詩的特點是形式自由,不受傳統格律限制,並深受西洋詩歌影響。」

  自從胡適推行白話文運動,一種有別於古典詩的白話文體詩歌開始蓬勃發展,人們稱其為新詩。在文壇與讀者之間,「這首到底是不是新詩」向來是爭論不休的話題,而對新詩的不同理解與審美,也催生出各種形式和理論,比如最早的「橫的移植」與「縱的繼承」,乃至於多元化的圖像詩與散文詩。

  (嚴格來說,現代詩雖屬於新詩的流派之一,但兩者並不全然相同,為聚焦於主題,此處先按下不表,以下出現新詩或現代詩,皆指稱該特定文學體裁。)

  關於新詩的標準眾說紛紜,我較有印象的是主流理論的其中一項概念陌生化。比起內容,新詩更注重形式,在創作時,「如何寫」的優先度遠遠高於「寫什麼」。舉個例子:


  上面這篇文字,讀來是否更接近於分行散文,與我們所熟知的新詩質感相去甚遠呢?這是前面提及的胡適所寫的〈一個人的話〉。儘管以當今的視角來看,胡適沒有對語言進行足夠的變造與重新組織,而且文字密度也不高,但在此詩誕生的背景之下,的確算得上是陌生且新穎了。

  前幾年,臉書社群上曾流行讀《晚安詩》、《每天為你讀一首詩》,可以發現那些廣受喜愛的新詩,雖然寫著某個你我都熟悉的情節或情緒,所用文字的排列組合卻總令人驚奇且陌生。即便是敘事風格較為質樸,或是接近絮語式的新詩,也往往會嘗試將日常的溝通語言打散、拆分成有「弦外之音」的結構。

  距離產生美感,這便是新詩雖則寥寥數字,卻能創造無窮無盡想像的秘訣了。

◆◇◆

斷句與詩解

  那麼,新詩一定要斷句嗎?陳黎的圖像詩〈戰爭交響曲〉可能會顛覆你的想像。新詩一定要分行嗎?商禽的散文詩〈長頸鹿〉又能讓讀者感受到詩質的充盈與張力。如果放開來談,我認為只要詩人的技藝足夠高超,無論何種形式或規律,都能在其中悠然自得。

  回到斷句與分行的析解。新詩之所以是詩,而非分行散文,差別在於你必須將詩讀出聲來。請別誤會我,你當然也可以誦念散文,這邊所說的必須,意思是音律節奏的變化也包含在詩的創作當中,讀者讀詩的精神投注,是完成一首詩不可或缺的環節。

  新詩像是樂譜,詩人選擇在何處換行、設置標點符號、插入空格,都是為了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作品。頓號、逗號可能代表短促的停頓,空格也許是更寬的思索與沉澱空間,而換行則帶來割裂感。

  就我寫詩的經驗和主觀理解而言,斷句有以下(但不限於)作用:

刻意押韻
強調特定的語彙或獨立詞組
設置情緒/敘事/場景的中繼點
圖像化/視覺效果
節奏變化

  在此前提之下,還得提到新詩的另一個技法,迴行。簡單來說,便是一個句子尚未收束,便提前換行。

  比如陸詩:「就讓曖昧不明的雨/再撫摸一次/憂傷的日光」,便是將一句拆成三段,這邊能明顯看出意圖不是押韻,也不是追求視覺效果,我更傾向於詩人想營造特定的行進感。

◆◇◆

  由於我先前並未讀過此詩,因此做了一點小小的research。雖然在自由副刊上刊載過,但以我能查詢到的《淡水月亮》詩集資料,似乎並未收錄本詩〈如果你今天死去〉,也許是復刻版而做過內容調整。全詩共十八行,此次發問者節錄的是原詩前半部分,故討論範疇也侷限於此。

  此詩屬於敘事者(詩人)對聆聽者(你)傾訴的「你我體」,近年在台灣詩壇新生代中,較有名的潘柏霖、宋尚緯等詩人,都擅長該敘事風格。主詞的「我」未必會省略,但要旨都是讓讀者能夠代入、沉浸至「你」的身分。

  另一種解讀方向則是,詩人從情緒的迴圈當中跳脫,以另一個置身事外、較為理性全知的超我,檢視感性的本我,提出一種歸納與總結。

  這是書寫的力量,透過文字將情緒創傷縫合,最終成為淺淺的痂。詩人寫詩的首要目的是自我梳理和療癒,其次才是分享。對於那些有類似遭遇的讀者來說,也起到一種被理解的共情感受。

◆◇◆

如果你今天死去/那麼你明天就不能死去了/但今天的憂愁/還可以在明天重新來過

  「如果你今天死去......」,口吻像是在勸說試圖尋死的人打消念頭,正當讀者以為後文準備接續鼓勵的話語,話鋒一轉,又突兀地繞回了死。而「在明天重新來過」,直覺上通常是與正向的文字並陳,詩人卻用來描述憂愁。若單純只看四行的首與尾,可能還會以為這是摘自某本心靈雞湯。

  對於潛在的自殺遂行者而言,這充滿矛盾的四句很真切地反映了內心的掙扎,即便今日勉強活下去了,那明日呢?憂鬱和痛苦依然持續著,不會因為簡單的一句說話而消失。

  解讀詩作時,我常訴諸於聯想和腦中既有作品的連結。這段在意義上讓我想到徐珮芬的〈憂鬱治療指南〉:

有人死去時你若害怕悲傷/就想像死去的人是你自己/真想死的時候/你要提醒自己/來生是存在的/來生不過只是/此刻的複製品

  即使肉身死去,悲傷仍會延續,陸穎魚沒有明確指涉主詞(憂愁的人)是誰,或許是死者的親友吧。若作他解,則可能與徐珮芬後設的輪迴之說相似,民俗學亦相信,自殺者的靈體會陷入無限的循環。

  至於在形式與邏輯上,楊牧的散文〈陽光海岸〉結尾則如此寫道:

臨走時我們在路上話別,這一次離開你,便不再離開你了。

  想像一個人這樣對你說:「我不會再離開你了」那麼他是決定離開,抑或留下呢?語感的直覺上,應該會解讀成留下吧。然而,在楊牧闡述的情境中,卻是因為這次別離後,便不會再相見了,自然也就不會有二度別離。

  現在回過頭來看〈如果你今天死去〉,也就能找到詩人玩賞詩句的巧思。還記得陌生化的理論嗎?在確保內容不至於被誤解的前提之下,詩人應致力於創造新的形式。

就讓曖昧不明的雨/再撫摸一次/憂傷的日光,早晨裡/曬傷的影子,也是溫柔的

  此段出現至少一次的晴雨交替,「曖昧不明的雨」指涉天氣的陰晴不定,營造不穩定的氛圍。「曬傷的影子」則是截然不同的意象,影子往往意味著靜定與沉澱,或是點出緩慢的時光推移,曬傷一詞則顯示影子(以及影子的主人)已經在早晨的場景中待上一段時間。

  接下來的句子頗值得玩味。撫觸的動作可以和溫柔產生連結,至於「再......一次」則承繼了「憂愁重新來過」的往復性。在如此低潮的心境下,詩人所見物事都飽含愁緒,比如憂傷的日光、曬傷的影子。

  然而,我們依舊能捕捉到一絲救贖,或者說喘息的餘地。早晨的日光竟足以導致曬傷,似乎暗示著,外界過分的好意使詩人不知如何應對,而雨的撫摸,反倒讓詩人更加自在。

  本段的解讀空間,很大程度取決於如何斷句,或者更精確地說,如何唸誦。這次舉趙文豪的〈運氣〉為例。

  
  第三行的「依舊」在詩中起到類似於頂針修辭的作用,我們可以理解為:
A.日光晴朗依舊,(我們)疲倦地走進翠綠的田邊。

  或許,也可以讀成:
B.日光晴朗,(我們)依舊疲倦地走進翠綠的田邊。
  
  詩人無須寫兩次「依舊」,僅憑斷句,便能讓全文的意思得到擴充。這樣的手法又稱為迴行,為英詩押韻時慣用的技巧。

  在華語詩中,使用迴行的時機則不限於押韻,可以是強調某詞彙,或是調整句子長度與節奏,或是如同本例,讓上下兩行帶有延展性與承接關係。

  回到陸詩,雨所撫摸的對象可能是憂傷的日光,也可能是曬傷的影子,而這樣的撫摸是溫柔的。可以理解成:

A.就讓曖昧不明的雨再撫摸一次,早晨裡憂傷的日光
B.就讓曖昧不明的雨再撫摸一次,早晨裡曬傷的影子

  這個點出時間的「早晨裡」,恰好能作為迴行的支點,而將「早晨裡」拆分出去後,餘下的句子能以逗號隔開,成為五字一組。「憂傷的日光」和「曬傷的影子」,誦讀的節奏與一致性十分流暢。

  歸結上述,斷句在此詩中分別有兩種用途:重點強調段落,以及延展詩意的迴行。而逗號的使用,則適度調整了節奏。

  整首詩給我的感受是,詩人被迫在生活與死亡之間,勉強生存。她持續與自己的憂愁對話,儘管沒有盡頭,但在晴雨交替時,依然感受到一絲溫柔。這樣日復一日的往復性與兩面性,就像是叔本華對人生與鐘擺的詮釋。最後,以撰寫本文時想起的另一首詩作結:

宋尚緯/我的快樂是最膚淺的那一種(節錄)

如果黑夜流進眼睛裡
我們是否會停下來
感受有些什麼
踩踏在自己身上
如果眼淚停不下來
是否我們做錯了些什麼
如果有音樂從高樓
逐漸往低處流下
在黑暗中,我們是否還能跳
一支陰鬱的舞
在這個遍地陰影
沒有光明的島上

創作回應

漓米
我也常常分不清自己寫的是隨筆抑或新詩XD 你的舉例很仔細明瞭 謝謝你的分享!
2023-05-31 22:3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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